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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愁云惨淡 ...

  •   快要放学的时分,很突然地下起了雨。
      简直就像是司雨的神明突然任性地发起了脾气一般,天空在顷刻间变得阴沉,雾一样轻柔的细雨降下,不久后便转变为声势可怕的倾盆大雨。
      雨点气势万钧地砸在水洼中,玻璃窗被雨点不断地撞击,不断发出令人感觉有些焦虑的声音。这雨势无论怎么看都很可怕。
      轰隆——
      突然惊雷大作,同一间教室的两兄弟吓得抱在一起,年纪小一些的那个甚至发出了微弱的悲鸣声。
      这所小学加上狗朗只有三名小学生,除了狗朗之外的另外二人是陶艺师家的长子和次子,长子清太和次子幸太分别比狗朗低一年级和两年级,现在正就读三年级和二年级。
      “好、好了,幸太……”身为哥哥的清太虽然也有些惊魂未定,但他还是努力做出可靠的样子,拍了拍弟弟的肩:“只是打雷而已……要坚强一点了,明年平太也要入学了,我们要让他能够依赖才行……”
      “嗯、嗯……”弟弟吸了一口气,只是不停地点头。
      雨越来越大。
      铃声响起,还有最后一节课。
      走廊里传来慌慌张张的的脚步声,是高跟鞋的声音。
      门被拉开,女教师赤城光江推开门,微微喘着气,衣领和头发已经被濡湿。
      赤城老师走到讲台上,三个孩子齐齐望着她。
      “呃……抱歉,迟了一点……上课?”她有些犹豫地道。

      他倚坐在廊柱边,望着落着细雨的庭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是这两个月以来御芍神紫第一次归家,一场长谈刚刚才结束,一言大人进了屋子沏茶,他便坐在这里等一言大人回来。
      稍远一些地方的景色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一层细细的雨帘遮挡了紫的视线。
      “……”他站起了身来。
      一言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怎么了?”
      “没什么……”他转过头,对着端着托盘的一言笑了笑:“只是想出去走走而已,茶就等我回来之后再喝吧。”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越过了一言身边,走向了玄关。
      一言哑然。
      远行归来之后对什么事情终于有所见解了吗,还是……一言望着紫的背影,仅沉默了一瞬,接着他微笑着道:“一路小心。”
      “嗯,”紫站在玄关处,垂着眸拿起了门边的唯一一把伞,用不知究竟是说给谁听的低声道:“只是出去一会,很快就回来……”

      最后一堂课也结束了,雨依旧未停,雨势也没有变小的迹象。
      又细又密的雨幕几乎笼罩了窗外的整个世界,狗朗自玻璃窗望出去,只觉得有些烦恼。
      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今天恰好没有带伞,雨势这么大,他能够冒着雨回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且,要是被雨淋到生病……
      狗朗想起了数月前发生的事情,不禁微微颤抖。他是真心觉得,生起气来的师兄很可怕——好像比生气的一言大人还要可怕。
      还是不要做可能会让师兄生气的事情好了,虽然师兄好像已经两个月……没有回来了……
      这次,也去了好久啊……
      狗朗消沉了一小会,接着重新思考起实际的问题来——所以,他该怎么回家呢?
      莫非要等一言大人来接他?一言大人也曾因为担心他在雨天遇到危险来接过他,后来就被狗朗全力拒绝了,况且,如果是今天的话,绝对不能再麻烦一言大人了,因为……
      “啊,好大的雨……”赤城老师还没有离开教室,她望着窗外的雨,如此感叹了一句。接着她望着教室中的三个孩子,问:“你们有带伞吗?”
      年轻的女老师显然很有责任感,见三个孩子都摇头,她也愣住了:“啊,但是……你们要怎么回家?”她问出了狗朗心中的疑问。
      “妈妈说,如果今天下雨就会来接我们!”幸太抢先道,脸上满是轻松的神情,似乎什么都不担心。
      赤城光江点了点头,不再为那两兄弟担心,接着她望向了狗朗,问:“夜刀神君呢?那个,三轮先生会来接你吗?”
      “呃,一、一言大人应该正在准备晚上需要的东西……”
      “集会?”来到这荒僻山间还不久的女教师疑惑地喃喃自语。
      “啊,对了,今天是星期五!”幸太叫了起来。
      这时清太也点了点头:“轮到三轮先生家了啊……”
      “……”听到了关键字的赤城光江眨了眨眼,干脆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孩子们身边:“那个,可以给老师解释一下吗?”
      这个集落在每周的周五都会举行一次集会,大家聚集在一起谈笑饮酒,气氛热烈。这周举办集会的地点正好轮到三轮一言家,虽然酒和食物通常都是大家自己带来,但一言大人总会为大家准备一些下酒菜。
      狗朗不希望一言因为要来接他而耽误了他原本要做的准备工作,他宁愿自己等到雨停也不想给一言大人添麻烦。
      然而此刻雨势依旧未减。
      赤城光江已经在两兄弟七嘴八舌的解释下明白了狗朗所说的集会是什么,她掩住唇,有些惊讶地笑道:“没想到还有这种集会啊……好羡慕,有机会真想试着参加……”
      “当然可以啊。”狗朗回过神来:“赤城老师既然到了这里,就是这里的一员,想要参加大家都会欢迎的!”
      “可是,我根本没有准备,衣服也是,那个,礼物也是,不如下一次……”
      “真的没有关系啦,爸爸妈妈都是穿平常的衣服去的!”清太插口道。
      狗朗点头,接着道:“不用带礼物的,大家都只会带一些食物……”
      “食、食物……这样啊,自制的甜点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赤城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望了望窗外,还是有些犹豫:“但是,今天雨这么大……会不会取消了?”
      幸太说:“不会啦,上个月也是这么大的雨,老爹一边被老妈骂一边冒着雨去了!”
      赤城光江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样啊,那等我回家做些甜品再去三轮先生家好了……”
      狗朗高兴地点头:“嗯,一言大人一定也会欢迎老师的。”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个……老师还记得路吗?”
      没记错的话……赤城光江只去过三轮家一次,那一次还是三轮一言特意叫狗朗去接她,说都市来的人恐怕很容易在山间迷路……
      “呃……”赤城老师的面色变得有些尴尬:“我……”
      话说到一半,教室中便陷入了沉默。
      四人都听到了自走廊中传来的脚步声。
      毫无疑问是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大概是两兄弟的妈妈来了吧。

      雨势毫无预兆地增大,接着继续增大……
      最后密集的雨点凶狠地打在头顶朱色的和伞上,声音大到令人心惊。御芍神紫面无表情地向前走,脚步不急不缓。
      雨幕阻挡了他的视线,他自己也知道,若是继续走下去,恐怕这山间的泥泞道路会越来越难走。
      然而他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明明并没有发生什么足以令他的心情变坏的事情,然而胸口不知为何有些发闷。
      他发泄一般在大雨之中继续向前走。
      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无论怎么想都没有能够让他的心情变得愉快的要素存在。
      紫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一边在无意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赤红和伞。
      一言大人在闲谈时还说过只剩下这把伞了呢。
      啊,记得,上一次……也是用的这把伞。
      他的师弟夜刀神狗朗,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某些方面令人省心,却又在某些方面笨得让人生气的孩子,应该已经知道不能随便让自己淋雨了吧?
      “……”
      御芍神紫在滂沱大雨中猛地顿住了脚步。
      家里,只剩下,这一把伞?
      狗朗还没有回家,现在应该还不到他放学的时间。
      紫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然后转过了头,继续朝前走。
      他咬牙切齿地,有些不情愿地决定了自己之后将要去做的事情。
      记得出来的时间是……他垂眸,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教室的门被推开了。
      赤城光江看向教室门口,站在门外的是正在微微喘息的青年男子,他身材高挑,肤色白皙,手中的朱色和伞还在滴着水,发梢也微微湿润,看起来他是在下雨天匆忙赶过来的。
      至于,之前听到的高跟鞋的声音……
      赤城光江下意识地看向了青年脚下。
      ——啊,确实是……
      她忍不住偷偷望了青年一眼——面容清秀,胸部平坦,喉结……还是有的。
      但是,这种装扮,怎么看都是都市青年啊……不,至少她在都市生活的这二十几年里,也许是她的社交圈的关系,她不常见到穿高跟鞋的男性。
      嗯……也许现在在男士中正流行高跟靴呢?
      不过这种打扮在这里,会不会过……过于时尚?
      说起来,这位是……?
      未等她思考,夜刀神狗朗便惊喜地站了起来:“兄长大人?!”
      从都市来的赤城老师因为这个过于脱离时代的称呼而一时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她看到自己的学生,那个小小的却沉稳可靠的夜刀神君快步朝着他打扮时髦的兄长大人跑了过去,然后兄长大人看起来好像有几分沉闷的表情变了,他微笑了起来,揉了揉他面前的孩子的头发。
      “兄长大人,你怎么来了?”
      “下雨的时候出来散步,想到这个时间你差不多放学就顺便过来看一下。”
      “今天刚刚回来吗?”
      “嗯,中午才回到家。”
      赤城光江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走到二人身边,那位兄长大人这才看了看她,笑着道:“你好。”
      “你好。”她说:“我是赤城光江,夜刀神君的老师,请问你是……?”
      由都市来的女性当真想不通,如果不是什么时代剧或者小说作品或者什么特别的PLAY的话……兄长大人究竟是什么鬼?
      “我是,嗯……”御芍神紫略略想了一下:“小狗朗的哥哥。”
      若是说“师兄”,恐怕还要解释很多吧。况且,看这位年龄同他差不多的女教师似乎已经对狗朗的称呼很在意了……
      他倒是没有注意到,一边的孩子在听到“哥哥”这个词语的时候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这样啊,夜刀神先生,那个……”这个称呼脱口而出的时候,赤城光江不禁产生了怀疑的心态——她之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夜刀神狗朗还有别的亲人啊?
      意识到那个“夜刀神先生”是在叫自己的时候,紫的表情不禁僵了一下,他立即道:“不,失礼了,应该是我这边先报上名字才是,我是御芍神紫。”
      他对自己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而且,夜刀神……
      赤城老师微微睁大眼睛,她立即有些尴尬地道歉:“啊,抱歉,那个,御芍神先生,你是三轮先生的……”
      “我们……”紫一边在心底叹气,一边按住狗朗的肩,笑着道:“是一言大人的弟子,我是狗朗的师兄。”
      弟子?
      师兄弟?住在一起?
      兄长大人也就算了……为什么他也会叫三轮先生“一言大人”?
      赤城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快点把你从都市带来的都市常识丢掉!
      “……哦……”她有些艰难地点头:“那个,雨很大,辛苦你了……”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真是抱歉,御芍神君,晚上见……”她一时不小心叫了这个看起来像是她同龄人的青年“御芍神君”,不过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并没有对此有所不满,她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晚上见?”
      “师……兄长大人,今天是集会……”狗朗差一点又叫了“师兄”,他小心看了一眼师兄的脸色,发现对方并没有生气,便继续道:“赤城老师说她想要来家里,没有问题的吧?”
      “今天?家里?”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啊,确实,是星期五。”不过倒是没有听一言大人提起过这个啊……他看了一眼赤城老师,微笑着道:“没有问题,当然是欢迎老师来的。”
      狗朗眨了眨眼。师兄才刚刚回来,难怪不知道,不过一言大人也没有说吗?
      紫低下头轻轻出了一口气,伸出左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笑着对狗朗道:“既然如此,我们也要赶快回家帮一言大人准备了。”狗朗的头被他左右摇晃了几下,之后他对老师笑了笑:“那我们就告辞了。赤城老师想要来的话随时欢迎,晚上见。”
      “啊,呃,好的,再见……”
      “走了,狗朗。”他最后拍了拍狗朗的肩膀,然后转过身,朝着楼梯处走去。
      狗朗匆忙地对着赤城道别,接着背着书包追了出去。
      赤城呆呆地听着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和孩子的脚步声,望见了教室门前的水迹,那大概是雨伞上沾到的水滴流到地上形成的湿迹吧。
      说起来,他没有进门来啊……因为带着雨伞吗?
      赤城回过头,望见了两兄弟有些怪异的脸色。

      紫在屋檐下撑开了赤红的和伞,这把伞并不小,为两个人遮挡风雨绰绰有余。
      “狗朗。”紫叫了一声孩子,孩子自觉地走到他身边。
      他将手搭在狗朗肩上,轻声道:“走了。”
      狗朗应了一声。
      “靠近一些,不然会被雨淋到。”
      “小心脚下,前面有石头。”
      “喂,好好看路!”御芍神紫伸手抓住了狗朗的后领,将差一点就扑倒在地上的孩子拉到自己身边站稳。
      紫没有继续向前走。
      雨势依旧不小,雨水冲刷着狗朗的双足,他能够感受得到初秋雨水的微凉。他回过神来,望着在雨天沉下脸的师兄,觉得有些不安——他又惹师兄生气了吗?
      雨点砸在头顶朱色的伞上,发出毫无规律的声音,让人的心情好不起来。
      紫望了狗朗一阵,从孩子的眼中看出了几分不安。他叹了一声,终于先开口了:“今天怎么了?”他垂眸,轻声道:“魂不守舍的样子……”
      狗朗一时没有说话。
      二人就这样,在一方红伞的庇护之下,站在瓢泼大雨之中,陷入了沉默。
      紫低下头望着不敢看自己的孩子,不知该说什么。
      在这种天气,既然出门了就顺便多走一段路把他带回家,姑且也算是师兄的义务吧。
      而且,鉴于上一次这孩子在雨天居然站在雨中练习,把自己弄到发烧……他实在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雨声淅沥,狗朗望着自己的脚面,望着脚下的雨水流过,直到他看见雨水漫过脚背才发觉,雨势又大了。
      在一方伞盖的遮挡之下,他在恍惚间觉得,这个世上似乎只剩下了他和师兄。耳中能够听到的仅有雨声和极近的师兄的呼吸声,眼中能望见的仅有师兄与头顶的赤红和伞。
      在抬头望见这把赤红的伞的时候,孩子脸上出现了动摇。
      他记得这把伞——
      三轮一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撑着的便是这把赤赤红的和伞。
      狗朗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三年了啊……和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师父和师兄一起生活了三年,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也已经同真正的亲人没有什么分别了。
      他总是因为能力不足给一言大人和师兄添麻烦,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帮上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亲人的忙……
      这样想着,狗朗终于说话了,他还是不敢直接看着师兄:“因为……”
      紫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完:“之前,说过了吧?”他的声音极为平静,其中听不出有半分怒意或是不快:“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别人的眼睛。”
      狗朗一惊,立即抬起头——他又把这个忘记了,师兄……不会生气吧?
      紫看着不知为何显得有几分慌张的孩子,只觉得孩子真是难以理解——他又在担心什么?
      “对、对不起……因为……在想事情……”
      “想什么?”终于肯说了吗?紫轻轻松了一口气,突然发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们究竟有什么理由就这样站在雨中说话呢?
      他原本想叫狗朗边走边说,却因为狗朗接下来的话语而说不出话来。
      “因为……师兄好像心情不好,所以……我在想师兄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啊,是吗?紫不禁用空出的左手抚上自己的脸:在脸上表现出来了?那样可不太好啊……
      “虽然师兄是笑着的,但是我觉得师兄好像并不开……啊!”狗朗突然惊呼一声,有些忐忑地看着紫,紫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见孩子好像很害怕一样望着他,小声说:“那个……兄长大人?”
      “……”
      御芍神紫的嘴角抽了一下。
      紫忍了几秒钟,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他伸出手,狠狠揉着狗朗的头,力气不小,几乎就像是在把狗朗的头左右摇晃:“都说是个笨孩子了——你居然怕我会因为这个生气吗?”他笑得弯下腰来,最终将下颚支在孩子的肩窝上,在狗朗的耳边轻声道:“谢谢。”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狗朗在觉得耳边有些痒的同时,感觉到紫用空出的那只手抱住了他。
      这好像是师兄第一次拥抱他。狗朗的心中充满了惊讶与惊喜——他在之前从未设想过师兄会这样做,然而……被人抱住的感觉,他人对自己表达善意而做出的这个动作让他心生暖意。
      很愉快,很舒服,很满足。
      紫很快便直起身来,“好了,快点回去吧。”他又笑了起来。
      狗朗望着师兄面上的笑容,恍然间觉得师兄的笑容似乎已经不像是站在教室门口时那样像是想要掩饰住什么一般刻意。
      二人向前走了没有多久,便遇到了前方暴雨造成的积水。
      只是现在站着的地方,雨水就已经漫过孩子纤细的脚腕了。
      御芍神紫望了狗朗一眼,没有怎么犹豫便直接单手将孩子揽住,接着像是运送什么货物一般将狗朗扛在了肩上。
      狗朗先是因为紫突如其来的行动愣了一下,之后便竭力挣扎了起来:“等——师、兄长大人,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紫已经在雨中大步朝前行进:“别吵啦,不然等一下会摔下来的哦?”
      “但是……”
      “好了,安静点,小狗朗。”
      孩子的体重很轻,紫并不觉得费力——如果狗朗不挣扎的话,他可能还会更轻松一些。
      狗朗挣扎几番,最终争取到的也只是换一个姿势——他有些闷闷不乐地趴在师兄背上,实在是觉得很不安——下雨天,这样师兄大概会很辛苦吧……
      对于紫而言,他不愿将孩子放下的原因实际很简单——他想,这样至少就不用担心狗朗会因为不专心看路摔倒了。
      在雨天摔倒总会比平时麻烦许多。
      只是,现在这样……倒是要担心孩子是不是会掉下来。
      “抓紧了哦。”
      孩子从背后搂住他的脖颈,头靠在他的肩上,看起来暂时没有掉下去的危险。
      随着紫的走动,狗朗能够感到紫微微有些湿润的发梢拂到自己脸上,似乎还带着师兄身上总是有的那种淡淡的香气。他紧紧抱着师兄,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紫的体温,他想起在许久许久之前,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也曾如师兄一般拥抱他、在他走不动路的时候将他背在背上。
      同样的温柔动作、同样的细心叮咛、同样的温热体温……
      伞盖像是隔绝了他们和落着大雨的世界一般。他听见雨水拍打在头顶和伞上的声音,嗅着紫身上的香水气味,闻着雨天草木特有的气味,望着如注的雨水织成的细密雨幕,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与前方被雨雾遮挡让人看不清的前路,不知为何,觉得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发酸。
      “师兄……”
      紫听到孩子在他耳边用有些闷闷的声音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的话,可不可以和我说呢?”
      又提起这个了吗?他心中纳罕,问:“为什么呢?”
      “因为……”孩子嗫嚅半晌,才道:“我们……算是家人,而且……我很喜欢师兄……”
      “师兄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我也想帮到师兄……虽然可能不能帮师兄做些什么,但是如果说出来会好一些……”
      孩子的本意再善良不过,紫沉默了一阵之后,轻声笑了起来:“那就多谢小狗朗了~说起来,今天小狗朗的老师要来家里的集会吧?”
      “嗯,赤城老师是很好的人!”
      “是吗……那要不要准备一点甜品什么的招待她呢……”
      “应该……不需要吧?大家都会带东西来……”狗朗有些不确定地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师……兄长大人,你今天面对老师的时候……好严肃啊……”就连语气也不同于平日。
      “因为是老师,虽然年龄应该差不多……不过严肃一点会比较好吧。”
      “是吗……”
      “说起来,你的那位老师……”
      “嗯?”
      “好像根本就没有注重保养吧?明明还那么年轻,而且还是女孩子,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今天晚上是不是全力阻拦师兄和赤城老师对话比较好?

      回到家的时候,一言正有些焦急地在玄关处等待,见紫背着狗朗回家,顿时放下了心来。
      虽然紫和狗朗说要帮忙准备晚上集会时需要用的下酒菜,但一言说他已经在二人回家之前准备好这些小菜了,如果他们真的想帮忙的话,就等到集会开始之后好了。
      傍晚时分,雨渐渐小了,家里也来了三三两两的客人,狗朗和紫在厨房帮忙准备集会用的酒水和菜品。每次集会都大约会有五十人左右参加,若是不提前准备好酒水,之后可能会变得十分忙碌。
      狗朗已经学会帮忙温酒,他把温好的酒水带去酒席之中,又将空了的盘盏带回厨房,几个来回之后,便有来厨房帮忙的主妇接过了狗朗的工作:“哎呀,真是懂事的孩子……不过都已经这个时间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大人,你先去休息吧!”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考虑到狗朗还小,大人们硬是把他赶去休息了。狗朗在洗漱之后准备回到房间睡觉,然而他不知为何并没有困意。他突然想起,好像在宴会刚刚开始变得热闹的时候……他就没有见到师兄了。
      师兄去了哪里?莫非是加入了酒席和一言大人一同饮酒吗?
      狗朗站在走廊中努力回忆着自己最后一次将温好的酒送去酒席间的情景,他只看见了被大家围绕在中心,无论何时都是众人的焦点的一言大人。师兄……好像也并不在人群之中。
      那,莫非……
      狗朗回到房间换好睡衣,依旧有些不能释怀。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到二楼最边上的房间门前。
      没有错,灯是亮着的,也就是说……
      “小狗朗?”房间内传来了带着笑意的呼唤声:“要进来吗?”
      门外迟迟没有动静,御芍神紫唇边笑意更深,他将酒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温热的清澈酒液,甘洌的酒水入口,有着回味绵长的醇香。
      拉门终于被拉开一条缝,孩子小小的黑色脑袋探了出来,似乎有些不安:“那个……对、对不起……”他有些愕然地望着御芍神紫和他身边的托盘:“师兄,你……”
      “嗯,在偷懒哦~”
      紫将这句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狗朗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这样呆呆站在门口,直到他听到紫的声音:“不进来吗?”
      狗朗这才慢吞吞地进了房间,在距离紫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直到此时,他才想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进来的理由。
      时隔数月,他再一次进了师兄的房间,然而,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狗朗的视线四下游移,他看见紫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酒器……很明显是从楼下拿上来的。
      似乎是看出了狗朗在想些什么一般,紫轻笑道:“我是在小狗朗之前被赶走的哦,说起来,小狗朗温酒的技术还不错呢~”
      ……那时候果然少了一壶吧!
      “啊,对了,”紫笑眯眯地将食指凑到唇边:“说起来,渡边婆婆在我上楼之前有给我团子呢,小狗朗要吃吗?”
      狗朗看向了紫手边的托盘——果真有团子,然而……他看了看托盘上的酒器,又看了看明显属于点心的团子,有些怀疑地问道:“团子……可以在喝酒的时候吃……?”
      “啊呀,这种小事就不用在意啦。”还没等狗朗回答,他的嘴里就已经被紫用团子塞住了。
      孩子气得鼓起脸颊,但最终还是将紫塞给他吃的那一串团子吃完了。
      睡前又吃了甜食,是不是还要去刷牙?
      紫笑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看着有些呆滞的孩子举了举酒杯:“要喝吗?”
      在那一瞬间,狗朗脸上出现的表情说是惊吓比较恰当。
      “怎、怎么可以!一言大人说过了——”
      “但是一言大人在楼下,只喝一口他也不会知道的哦?”紫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喝了些酒的情况下起了玩心。
      狗朗正襟危坐,盯着紫的眼睛,义正言辞地认真拒绝:“不行!”
      孩子的眼中满是坚决的光芒,好像在坚守着什么事关底线的原则一般。他眼中清正的光,实在是……非常漂亮。
      紫望着认真至此的孩子,竟因为孩子过于漂亮的眼神而愣了几秒,接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像是白天一样,一手拉过孩子将他揽入怀中,一手揉着孩子的头顶:“噗……又不是在逼你喝酒……”
      “那个,师……”狗朗有些懊恼地发现,自己有时还是无法改掉已经习惯的称呼,不过既然在这次叫出口的时候意识到了,那就应该改口:“兄长大人……”
      紫手中的动作一顿,他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情,不禁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需要这样啊,小狗朗。”
      “想要如何称呼都随便你,你自己之前不是也说了吗……”狗朗看不到紫的脸,他的头倚在紫的胸膛上,整个人都浸在紫喜欢的香水气味中,他所能听到的,只有极柔和的、语气极为平缓,似乎有几分嗔怪意味的声音:“我们是家人啊……”
      “既然你也说了喜欢我和一言大人,希望能够帮到我们的话,那更坦诚一些交往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想到白日孩子有些畏惧的眼神,紫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在你眼中原来那么可怕,让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种小事情发怒吗?”
      “并不需要……”御芍神紫垂眸,轻声道:“这样怕我的。”
      紫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如同白天一般,狗朗从中能够感受到师兄的善意。
      “嗯……我知道了……对不起……”孩子忍住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师兄的怀抱的冲动,时间大概已经到了狗朗平时上床入眠的时间了,睡意不可抑止地朝着孩子袭来,他觉得意识在这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变得有些模糊。恍然间,他想起了白天紫说过的话。
      ——我是小狗朗的哥哥。
      ——哥哥……
      温柔而又不失严厉,总是默默关心着他的事情却并不会说出来……真的,就如同哥哥一般……
      “所以都说了,小狗朗是笨孩子……”带着浓浓无奈意味的声音传入耳畔:“家人之间不需要这样见外哦。”
      “呃……嗯,嗯……”狗朗的应答已经显得很迷糊:“知道了……”
      “哥哥……”
      紫因为这个称呼,愣了许久。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怀中毫无戒心地就这样睡过去了的孩子,心中有几分无奈,也觉得这样的孩子确实……稍微有一点可爱。
      ——稍微有一点。
      御芍神紫对于夜刀神狗朗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在这几年间还是有所察觉的。
      平日只是受他和一言大人的照顾便感觉不安,不断地努力,想要为这个家多做一些事情。
      虽然自身很弱小,但依旧拼命地抓住每一个能令自己变强的机会,期望着有一天能够反过来保护他和一言大人。
      不知为不给他人添麻烦做出了多少努力,最后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没能照顾好的笨孩子。
      狗朗并不像紫所说的是很笨的孩子,相反,紫能够察觉到狗朗的体贴和细心,孩子的剑术也一直在缓慢地进步。
      然而……
      稍微,有些放不下心来。
      一言大人、一言大人、一言大人……
      孩子永远都叫着这些。
      他喜欢御芍神紫和三轮一言,总是为他们着想,却时常忘记为自己考虑。
      一言大人……
      青年的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哥哥……”
      怀中的孩子,发出了梦呓一般的声音。
      御芍神紫闭上了眼睛。
      夜刀神狗朗在梦中似乎听到了一声应答。
      “嗯,在这里哦。”
      那声音温柔而又沉重,其中似乎带着什么狗朗现在完全无法理解的情绪。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人。
      师兄……?
      狗朗睡眼惺忪,发现御芍神紫并没有离开房间,他穿着宽松的睡衣,站在窗边。
      晨光熹微,狗朗轻手轻脚爬起来,走到那人身边,想看看他在看些什么。
      窗外是苍翠的群山。
      清晨的空气带着几分湿意,随着微风扑面而来,令人感觉十分惬意。
      那是狗朗见惯了的景色,平日,他便在山间的小道间穿梭,来往学校和这个家。他不太明白为什么紫要站在窗边,久久地凝望这样并不稀奇的景色。
      “……狗朗。”长久沉默着的青年,突然出声问道:“你觉得,这里美吗?”
      狗朗想都没有想:“当然了。”
      “也是啊,属于自然的平和的美……”
      不知为何,狗朗觉得紫的声音似乎有些轻,就像是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去一样。不过他在此刻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在紫所说的基础上补充了一点:“而且,还可以一直侍奉一言大人左右,保护一言大人……”
      紫没有再说话。
      狗朗抬头望去,青年的眼神渺远,不知究竟在望着哪里,他的唇边有着浅浅的笑,晨光映着这样的笑容,在狗朗眼中显得极漂亮。
      紫站在窗前,许久都没有动。
      “美……”他反复地重复这个单字,似乎在试图将其咬碎,再从中品出些什么一般。
      狗朗有些奇怪地看向了紫,他有些不安地出声:“师兄?”
      紫回过神来。
      他望着狗朗,轻轻一笑,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揉狗朗的头,最终却还是只是将手搭在了狗朗的肩上。
      “狗朗觉得……”他又将视线投向了窗外似乎很远很远的地方:“真正的美是什么呢……”
      “一言大人教给我的剑术,定然是美丽的。”
      “那么,在此之上的力量,也定然是更加美丽的东西吧。”
      “这么说来,无人可及的强大,不就是无上的美吗?”
      师兄一如平时地,以开玩笑一般轻松的口气,说着狗朗并不太能理解的话。对此,狗朗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吗?”
      青年注视着正逐渐被天光照亮的世界,微微眯起了眼。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起来,似乎笑得毫无道理。
      这时的夜刀神狗朗只是想,师兄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很好看。
      天幕已经被照亮的时候,御芍神紫才转过身来。
      “狗朗,”他笑着道:“去晨练吧,今天陪你练习。”
      狗朗有些惊讶,紫几乎没有主动提出过要和他一起练习,但是对于孩子来说,他心中的喜悦还是远多于惊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很高兴地点了头:“好!”
      紫笑道:“那小狗朗先下楼吧。”狗朗果然点了点头,紫微笑着转过身去,在仅仅面对着永久沉默的苍翠山色之时,面上的一切表情都消失了。
      他听到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狗朗在整理床铺。
      明明没有和他说过需要做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留给我做也没有什么问题吧。他望着远处的群山,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场雨刚刚停了不久,尽管天色依旧有些阴沉,灰色云层之后的天光却已经极亮。
      群山之间露出一片苍灰色的天空,那片天空之中有着不知为何显得极亮的光,实在是非常漂亮,让人移不开视线。
      青年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滑过。
      他最终,不知为何,很无奈似地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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