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御夜]沉痼自若》画沉黄昏寒霜落

3、叁 雨僝云僽

　　今晨醒来时发现孩子蜷缩成了一团，头埋在自己的怀里。
　　御芍神紫一时没有动作，他看着安静地沉眠的孩子，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师弟的情景。
　　见到狗朗的时候，紫并没有太惊讶，之前三轮一言便有意无意地透露过，他们可能会有新的氏族成员了，虽然最初的表述方式还真是……吓人。
　　——啊，对了，紫，你要有一个弟弟了呢。
　　彼时二人正在谈话，御芍神紫初初远行归家，正在和三轮一言叙述自己旅途所见，听一言毫无预兆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御芍神紫惊得险些把手上的酒杯丢出去。
　　弟弟？
　　新的氏族成员，也不是非要用这样的……称呼吧……
　　待见到狗朗时，他才明白，原来说“弟弟”倒也没什么大错。那孩子确实还十分幼小，身心都脆弱得厉害，似乎很容易便会受到伤害，是需要去呵护照顾的对象。
　　——虽然在呵护照顾这方面御芍神紫并没有怎么尽到责任。
　　紫大概还是猜得出狗朗在来到这个家之前有着如何悲惨的经历的——这一点只要看他刚来时身上的伤与虚弱瘦小的身体就能明白了。
　　但是那又怎样。
　　接下来的路非要他自己走出来不可。他当时微笑着和孩子打招呼，心中如此淡漠地想。
　　他对于这一点，是无比清楚的。
　　幼小的孩子从来到这个家起就一直很受一言大人疼爱，孩子还很幼小，笨拙地一直朝前行进，三轮一言就在他的身旁同他一同前行，时刻关注着他的成长，将他的一切倾囊所授。
　　他像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一般，充满活力、充满冲劲，就算是遇到了挫折也很容易振作起来，看起来与最初那个浑身是伤的孩子判若两人。狗朗也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软弱的一面，那孩子具有上进心、早熟懂事，作为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很难得了。只是他心中的阴霾并非彻底消失，只是被他掩盖起来了而已，而御芍神紫不小心把它牵扯了出来。
　　想起了什么人？他问。
　　若是平时，他肯定早就嫌孩子麻烦了。
　　姐姐……还有……哥哥……
　　是吗。
　　紫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
　　他只是望着孩子染了一层水雾的眼睛，觉得即便是在要哭出来的时候，这双眼睛也还是十分漂亮。
　　后来孩子说了很多话，在话语间短暂的沉默中陷入沉眠。
　　没有把狗朗送回他的房间这一点，即便是在今晨想来，也令御芍神紫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昨夜他居然稍微有那么一点心软，不想吵醒眼角还有泪痕的孩子，于是就让他在自己的床上睡了。
　　……我都多少年没有和别人同床共枕过了啊。
　　紫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出门之前，他望了一眼紧紧闭着双眼的孩子。
　　这样看来，还算可爱吧？
　　他不确定地想着。
　　所以，一言大人才如此偏爱他吗？
　　他不由得又盯着狗朗看了一阵，不期然想起了孩子的眼睛。
　　流转着水光，无论何时都未曾动摇过的眼睛。
　　良久，青年一哂，利落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狗朗醒来时闻见了温暖的香气，他意识到这是师兄在做早餐，便急忙爬起身来，想要下楼帮忙。
　　然后他在楼梯上差一点和正在上楼的御芍神紫迎面撞上。
　　师兄站在几阶台阶之下，狗朗竟能平视他的眼睛，紫的眼中流转着笑意：“啊，醒了吗，小狗朗？”
　　狗朗望着师兄，对上他盈满笑意的眼睛，又望见他带着弧度的唇角，不知为何突然红了脸，他低下头，嗫嚅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紫有些不明所以，只伸手摸了摸狗朗的头：“好了，快点去洗漱，吃早餐了哦。”
　　青年的每句话都带着几分温柔的感觉，句尾的音调比狗朗在此前见过的任何一名男性都要婉转。但狗朗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这一点，这是师兄的习惯，也是师兄的特色——至少他并没有见过有其他人会这样说话。
　　不知是不是狗朗的错觉，他觉得师兄似乎比平日温柔了些，他想起昨夜的事情，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羞惭——他还是太不成熟了，居然给师兄添了这样的麻烦……
　　而且……
　　“怎么了？”见孩子只是望着自己，紫有些疑惑地开口。
　　狗朗回过神来，急忙摇头：“没、没有！”说完他急忙跑下楼洗漱。他在有些仓皇地逃离紫的视线的同时，心底又有了那个自昨晚便在他心底萌芽的想法——
　　果然，很像是……姐姐。
　　虽然也有点像哥哥，但是……大概还是不要让师兄知道比较好。他凭直觉这样想。
　　紫望着孩子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
　　小孩子都是这么奇怪的吗？算了……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发现床铺已经被收拾整齐了。
　　——挑不出一点问题的整齐。
　　“……”
　　嗯。
　　他想了想，觉得夜刀神狗朗似乎并不像是他想的那樣笨手笨脚。
　　——虽然从剑术和厨艺上来看，狗朗确实无愧于“笨拙”这个评价。

　　今日的天是阴沉的，紫以此为借口拒绝了和狗朗的切磋——其实他原本还以为经历过昨天的事，今天狗朗不会再找他练习了，没想到师弟的毅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但狗朗并没有因为紫不愿陪他练习而放弃，他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自己拿着木刀去了庭院练习挥刀。
　　很稚嫩，很认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看点。
　　御芍神紫倚在廊下的柱边，望着孩子，有些悠闲地道：“我说真的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起雨来，不如今天狗朗就休息一天吧？”
　　不出所料，孩子倔强地摇头：“不行。”他以坚定明亮的目光望着紫，说：“一言大人说过了，要坚持练习方可……呃……”
　　紫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狗朗其实是在试图背诵一言随便出口的俳句，他轻叹一声：“这种东西背下来有用吗……”
　　“当、当然有用！一言大人的俳句言辞优美意境深刻而且……”
　　啊啊……紫突然有些后悔和狗朗提起一言大人。
　　他早该知道的，提起一言大人的时候狗朗总会是这样……他轻出一口气，决定还是不要将附近的人对于一言大人热爱俳句这一点的评价告诉狗朗。
　　“那我出去买食材，狗朗就继续练习好了。”紫站起身来，笑着对着狗朗挥了挥手。
　　继续呆在家里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如趁还没有落雨早些将食材买回家，不然今天晚上恐怕只能吃粥了。
　　“我也去！”
　　“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不是想要练习吗？那就趁下雨之前好好练习吧。”
　　“嗯！”对于师兄的离开，狗朗也报以开朗的回应：“一路小心，师兄！”
　　紫轻轻笑着，背对着孩子再一次挥了手。
　　说起来，他一向都是这样有礼貌的孩子啊。

　　为了以防万一，紫在出门之前还是随手拿了一把伞，赤红的和伞似乎是师父喜欢用的，不过他并没有怎么在意这一点，毕竟放在门边的伞也只有这一把呢。
　　事实证明，御芍神紫做得完全没有错，他走在半途上时便天降豪雨，幸好身体的大部分都能被伞遮住，可惜……
　　山间的泥泞，在雨天……
　　单单是想到这一点，御芍神紫的脸色便已经不太好了。幸好，在去商店的途中雨势并不是非常大。
　　然而，当御芍神紫提着胶袋从商店走出来的时候，雨势已经变得极大，接下来的路程果然变得很辛苦，到了最后，他都完全顾不上关注脚下了，只是面色阴沉只顾往家的方向走。
　　——无论如何先回去再说。
　　无论怎么说，山间实在是太不便了啊……
　　原本御芍神紫的心情便不算太好，他没想到，回家之后他的心情会变得更差。
　　踏入家门的时候，御芍神紫险些将手中的胶袋扔下。
　　然而最后紫还是一步一步地慢慢朝着庭院走去。
　　滂沱大雨之中，狗朗依旧站在紫出门前他所站的位置，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挥刀。
　　御芍神紫走到走廊边，将手中的胶袋和伞放下，然后冒着雨慢慢走到狗朗身边，一把提住了孩子的领子。
　　“喂，”雨水沿着额角流下，御芍神紫眯起了眼：“你在做什么？”
　　青年的声音明显和平时声调不一样，改掉了那近似于女性的口气，紫的声音反而显得有几分危险。
　　他并没有等孩子的应答，而是直接提着狗朗的领子把他拎去了浴室。
　　水汽氤氲，御芍神紫花了好久才让自己能够平静地说出话来：“淋雨会生病的，你知道吗？”
　　从狗朗那里并没有传来回应。
　　他小声说：“困……”然后合上了眼睛。
　　困？
　　御芍神紫草草为孩子冲洗了身体，为他吹干头发，把狗朗搬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之后他想了想，还是翻出家里的应急医疗箱，找出体温计，给狗朗量了体温。
　　好了，三十九度。
　　他看着窗外的雨，眼神比乌云密布的天空还要阴沉。

　　“呃……嗯……”
　　孩子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哝声。
　　御芍神紫面无表情地跪坐在孩子身边，给他换了敷在额头上的冷毛巾。
　　“……”孩子似乎舒服了一点，安静地继续睡。
　　“……”御芍神紫没有说话的理由或者必要。
　　房间内仅余沉默。
　　接下来？
　　御芍神紫沉着脸去了厨房。
　　——早知道要做粥我为什么还要出门？
　　——不，如果不出门也就不会需要照顾生病的小孩子了。
　　真是麻烦。
　　还是孩子自找的麻烦。
　　下雨天不能淋雨否则会生病——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常识吗？
　　该不会是对我拒绝陪练的报复吧。
　　御芍神紫用力搅了搅锅里的粥——不，那孩子肯定连报复这种事情都想不出来吧。
　　没有办法，答应了一言大人要照顾狗朗，而且他生病了似乎也有我没有照管好他的原因在。
　　所以——忍住，不能发怒。
　　紫把粥端到孩子身边时，孩子微微睁开了眼。
　　“……”狗朗看着紫，没有说话。
　　“……”紫盯着狗朗的眼睛，思考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阵，狗朗终于开口了，他说：“对不起……师兄……不要生气……”
　　御芍神紫觉得自己能够抑制住怒气，但是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我没有生气”一类的话。
　　他盯着孩子的眼睛，狗朗的眼神因为发热而显得有些涣散，紫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自己的身体要好好对待——一言大人没有教过你这个吗？”
　　话一出口，紫便有几分后悔——糟糕，糟糕，一不小心就……
　　狗朗瑟缩了一下：“抱歉……”他怯怯地望着紫：“那个，给师兄添麻烦了。”
　　——糟糕。
　　好像快要忍耐不住了。
　　——给师兄添麻烦了。
　　真是好有礼貌的孩子啊。
　　“所以说——”紫竭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你还是不知道，我在因为什么生气吗？”
　　“……”狗朗望着紫，试图爬起来，却御芍神紫伸手按回被褥里。
　　“我昨天有和你说过吧，自己的身体要好好爱护。”
　　狗朗乖乖点头。
　　他觉得有些害怕，师兄的声音变得不再像是女孩子说话的口气一样轻浮之后，反而让狗朗感受到了恐惧。
　　现在的师兄并没有在笑，他以压抑着怒气的眼神望着狗朗，看似平静的眼神下似乎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让狗朗不由得微微瑟缩起来。
　　紫偏过了头。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端起托盘上温热的碗，轻声说：“好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狗朗这才有些战战兢兢地坐起身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似乎很生气的师兄，低下了头，并不敢直视紫的眼睛。他垂眸，望见师兄坐得离自己近了些，纤长漂亮的手慢慢拿起托盘上的勺子，舀了半勺粥送到狗朗唇边。
　　啊？
　　窗外有惊雷响过，狗朗彻底愣住了。
　　怎么会……
　　师兄……不生气了吗？
　　“怎么了？”紫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狗朗连忙摇了摇头，犹疑着张开了口，将虽然味道清淡但是有着清香气味的粥咽下，之后他小声说：“我自己来就可以……”
　　“现在你也没有什么力气吧？这个打翻了可不好收拾呢。”师兄的口气依旧有些生硬，狗朗不敢多说，只好看着师兄盛了第二勺粥，然后乖乖地张嘴吃下去。
　　御芍神紫沉默地一勺一勺喂着孩子，狗朗几乎是有些机械地将紫喂给他的粥一次又一次吞咽下去。二人都各怀心事，并没有说话。
　　一碗粥总算是逐渐见底，紫放下碗的时候，听见了近处传来的松了一口气一样的声音，他的手微微一顿。
　　然后紫看向了狗朗，孩子显得有些怯怯的，不敢和他对视。
　　我明明并没有责难你吧。他叹了一口气，感觉有些头疼。
　　这算什么，关系恶化了？狗朗开始怕我了？
　　我就算生气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对小孩子发脾气啊……
　　总之，现在的情况好像不太妙。
　　“狗朗，”紫为了稍微缓和气氛，随便问了一个问题：“你对我是怎么看的？”
　　“……”孩子一时没有说话。
　　说不出口？
　　“我……”狗朗终于出声了，他低着头，小声说：“我……喜欢师兄……”
　　哈？
　　“和喜欢一言大人一样，我也喜欢师兄……”孩子的声音因为缺乏自信心而有些发抖，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微微有些发怔的御芍神紫，话语比之前也稍微流畅了一点：“师兄……家务很厉害，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料理也做得很好吃，剑术也非常厉害，头脑也好，真的是非常完美的人，那个，我……我喜欢师兄，想要成为师兄这样的人……”
　　……评价意外的高？
　　“而且……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会陪我练习，很像是……哥哥……”狗朗在此刻坚决地把“还有姐姐”这句补充说明咽下了喉咙。
　　不知道这样说师兄会不会生气。
　　在雨中望见了师兄的怒容，醒来的时候也发现好像自己生病了，是师兄在照顾自己，狗朗为此感到十分自责。
　　让师兄生气了，给师兄添麻烦了，对不起……
　　然而他确实是不明白为何师兄会那么生气的，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让师兄的心情好起来。
　　师兄和师父都是狗朗很喜欢的人，他不希望他们不快。
　　狗朗闭了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缄默不语的御芍神紫，唯恐自己说错了话，让师兄更加生气。
　　——我……喜欢师兄……
　　——想要成为师兄这样的人。
　　——很像是……哥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吗？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答复。
　　哥哥？兄长？
　　你都这样说了，还能如何继续生气啊……
　　紫望着孩子，狗朗的眼神中有着他所熟悉的清亮的光，他是认真的。
　　最后，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然后极为突然、近乎粗鲁地把孩子揽到怀里，他用力揉了揉孩子的头：“那就叫‘兄长大人’来听听。”
　　“欸……？”狗朗不敢置信地抬头。
　　说起来，“师兄”这个称呼是一言大人要狗朗叫的吧，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言大人对狗朗说“叫师兄就好”，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叫“师兄”了……
　　“兄长大人！”孩子毫不犹豫地用清脆的声音叫出了这个称呼。
　　见狗朗如此听话，紫也稍稍愣了一下。
　　不过心中最后的那一丝不快也随着这一声呼唤烟消云散了。
　　嗯，这个也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叫呢。
　　“有想吃的东西吗？”紫摸了摸狗朗的额头，烧还是没有退。
　　狗朗犹豫了一下，然后摇头。
　　“有的吧？”紫笑着问。
　　“没有……”孩子的声音没什么底气。
　　“想吃什么？”紫重复了一遍问题。
　　狗朗望着眼中已经又有了如平日一般的笑意的师兄，小声说：“桃子罐头……”他抓紧了手边碰触得到的师兄的衣角，只觉得心中满是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