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不知秋来》易梓书

4、第 4 章

　　明依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而这两天，有叶的母亲薛巧琴对她的照顾可以说是悉心厚爱，倍加仁慈。明依一直都睡在巧琴的房里，房间不大，但很通畅，每天早晨打开窗子都可以闻到阵阵的花香，沁人心脾。巧琴是爱花之人，所以，她在后院栽种了各式各样的花，一年四季常能看到怡人的花朵。而巧琴最喜欢的花该算是冬梅了，这也是有叶的父亲何国邦生前最喜欢的花了。冬梅性寒，是植物中的顽物，给人一种桀骜不逊的感觉，代表着不古的美丽。巧琴刚怀上有叶不久，国邦生了场大病过逝了，为了纪念他们的感情，则把儿子取名为何有叶，她想缅怀那个落叶纷飞的季节，那个和国邦曾经相遇相恋的季节，再一次看到那个令她神往的枫叶林，那个有过欢笑的地方。而现在，她全部的希望就剩下有叶一人了。

　　明依吃力地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巧琴那张陌生的脸庞，她粗略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房里的摆设相当的简单，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装饰物，看上去十分的朴素，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木制的茶几，一目了然。可是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眼前的这个妇人又是谁呢？她想坐起来，但是使不上劲。巧琴拿了一个枕头，帮明依舒坦地靠上了。

　　“姑娘，你醒啦，你已经睡了两天了，现在有没有感觉好点了？大夫说你是疲劳过度，又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巧琴说道。

　　“我这是在哪？”明依的声音很小，她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

　　“这是我家，是我儿子有叶送你回来的，不过现在他去公司上班了，要中午才回来。你这身子需要好好调理，暂时就在我家住下吧！要吃什么或者需要点什么,尽管告诉我，把这当自己家一样。”

　　“我……还是走吧，谢谢了。”

　　“你身子骨这么弱，你能去哪，就在这住下吧！你看，有叶白天也不在家，家里也就我一个人，你住这，一来，我也方便照顾你，多个人，家里也没有那么冷清，所以啊，你就好好休息，付大夫说了，你这病只要好好休养，没几天就会好转的。”

　　是啊！出了这个门，她能去哪？在上海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文俊现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而她又能去哪呢？她手足无措，无助，茫然，十里洋场，远东第一港都，也没有林明依的一个容身之所，身上的钱也用完了，她还能去哪？

　　这天，有叶回来的很晚，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巷深梦，月明窗前了。

　　有叶受伤了，他是和两个纺织厂的工人一起回来的，他下午参加了南京路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游行队伍中有学生，也有工人。而有叶的昂然志气正好不及避闪地撞上了这次事端，很自然地跟着一起，夹杂着那股蠢蠢欲动的心节，在街上一路起义。他是一个骨子里填满经伦的人，他看不惯处处哀鸿遍野，断壁残垣的国情。他愤恨日寇那种肆意妄为，强杀强掠的暴力行径，所以，他在和日军谈判冲突的情况下发生了争执，当时的场面乱成了一团，枪声四起。几个带头的学生工人，包括有叶，一个不剩的被囚禁在政府大牢内。直到晚上，李忠贤疏通了政府的主要要员，他们才得以放出。

　　“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有什么过不了的坎，至于这样折腾吗？现在的维权说好听了是在给自己人摆谱，其实呢？烂滩子一堆！我真搞不懂那帮子人脑子里是怎么想的，百姓们都已经怨声载道了，还要等！等什么？还不是凑在一伙自说自话，各办各事！什么世道？！”说话的人叫陈炳之，是有叶大学时候的同学。

　　“我说政府本来就够离谱了，和日本人做什么不平等交易。”另外一个叫司徒成的工友说道。

　　有叶整了整伤口，在门外的石墩上坐了下来。他心里也和他们一样，矛盾起跌。

　　“该来的躲都躲不了，不过我想至少日本人暂时还不会打到上海，毕竟这里有洋人的租界在，日本人应该不会猖狂到这等地步，敢在他们头上动土。”

　　炳之走到有叶身边，靠在石桌上，把玩着手中的火柴，他拍了拍有叶的左肩说道，“今天可是连累到你了，把你拖下了水，还好有你在，不然的话，我们还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当时的状况，肯定手足无措了。只是害你还白白地挨了鬼子一棍，现在有没有好点？”

　　“我说炳之你几年不见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我记得在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叫静菲的女孩对你表白，你可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弄得全年级同学都拿她当笑柄，最后她三天没来学校上课。你可是我们那时有名的辣手摧花！”

　　“还说我？你呢？喜欢茉莉几年了，到毕业了还没有告诉她。对啊，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联系？刚毕业那年还有些来往，后来，她嫁人了，听说是去了北平，我们的联系也就少了。”

　　“可惜啊，人生待是有情人，却恨相逢若有时。”

　　“应该是，人生曾有痴人在，相逢有时人不见。”

　　“西风细雨溪水畔。”

　　“小桥伊人孤舟乱。”

　　“你小子一直都没有忘记我们当时在洪烛社时写的诗词啊，一转眼的功夫快有四年了吧！”

　　“是啊，时间过得好快，你这几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上海吗？对了，有叶，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都不来找我？我上次去你家的时候，邻居们说你搬走了。我还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我们今天会在街上碰到，而且还是在那样的突发情景下，光阴短，命运难测。”

　　“总之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反正啊！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也没有办法预料它下一步会怎么变更。真是造化弄人，不说也罢！”

　　“喂……我说你们两个人倒是相谈甚欢，把我一个人搁置在一边也太不尽仁义了吧，呵呵，真把我当空气了。”司徒成再也按捺不住此刻的心情，他是那种闲不下心的人，所以许多事情当然少不了他的参与。

　　炳之这才恍然大悟，他像是刚被回了魂的烈鸟，说道，“你看我这记性！”他把司徒成推到有叶跟前，介绍说，“他叫司徒成，是我厂里的同事，也是我的死党，你也可以叫他笛子成，因为他擅长横笛，因此，曾经有不少女同事为了能够听到他的独奏而不眠不休，为他倾倒。这位是有叶，是我复旦的同学，也是我的至交，他可厉害了，给你介绍几天都介绍不完。”

　　“常听炳之提起你，今天果真百闻不如一见，你好，我是司徒成！”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三个人就这么一直聊着，他们一会儿从家事聊到国事，一会儿又从国事聊到文学，絮不断的故念之意。而在这个战事频繁，社会动荡的年代，五湖四海的朋友能够聚到一起，酌一壶清茶，秉烛夜谈，原本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所以今晚他们暂时先抛开了所谓的国仇家恨，尽情地畅所欲言，一时好不融洽。不知不觉中，黎明破晓，炳之和司徒成亦打算回去休息了，有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是别有一份感慨。

　　他关上了院门，也准备回房小睡一会儿，这时却看到明依杵在客厅里神情抑郁地望着自己，有叶心里霎时一震，说不出来的感受。

　　“你这么早就起了，为什么不多睡一段时间，是不是我们的谈话吵醒了你？”有叶说。

　　“没有……”明依低咛着。

　　“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的，是前天的事情，是我误会你了，还错打了你，我……”

　　“没事的，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你看，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有打过我吗？呵呵，没有的事！”

　　“你头上的伤？”

　　“这个啊，小事一桩，今天经过路口的时候不小心擦伤的，小伤，不值得一提。”有叶说。

　　“虽然你说没事，可我始终觉得我的唐突确实给你增加了不少不便之处，现在还兴师动众地住在你家，我真的感到很过意不去，心里无止尽地在问自己，我凭什么享受这一切，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所以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而给你们带来任何的困扰，谢谢你们这些日子以来的悉心照顾，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或者我还有能力笑着对你们说，我是一个平常人的话，我会偿还你们为我做的一切，不过现在……我走了！帮我和伯母道一声谢谢，再见！”

　　“你要去哪？”有叶抓住了明依的胳膊，说道，“你的身体还没有痊愈，你能去哪？”

　　明依潸然泪下。

　　“去我想去的地方。”

　　“你家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家？那个早已变成废墟的家吗？她还能回去吗？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这么索然地思考家的定义，明依几乎是痛不欲生地告诉自己，她是一个有家的人，她不能就这样放弃许多人用生命换来的决定，那个古楼里十号，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天，她会恢复那个被卜姓的人毁灭的天堂。一定会的！而现在，枯木逢火，四面楚歌，她不得不走，换言，她与何家并没有任何干系，万一牵涉到他们，明依会愧疚一辈子的。

　　“不了，我自己就可以回去了，谢谢你……”

　　“等等！”

　　有叶叫住了明依。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勉强你了，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明依扶住了门框，心里酸酸的，“我没有名字，你也不用再问我的名字了！”

　　“没有名字，怎么可能没有名字？你别开玩笑了，我想你应该有个不乏的名字，不能告诉我吗？”

　　“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所以，又何必记住一个代名词呢？我走了……再见！”

　　“诶……等等！”

　　她还是走了，明依的固执让有叶心神不宁，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究竟怎样的故事使得她如是的坚如磐石，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出去考究一番，他觉得，如果她就这样离开，一定会遇到些什么，有叶越想越不对劲，所以他毅然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