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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九月 ...

  •   第一章

      连日阴雨,终于难得放晴,赫连语便坐在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打瞌睡。
      可好梦还没开始,她就被人晃醒。

      “怎么了?”赫连语半睁了眼,一看是师妹剪风,就不大想动。
      “我在毒潭捡了个人。”剪风说着,把赫连语拉了起来,“你快去看看,他不知在里头泡了多久,怕是有性命之危。”
      赫连语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懒懒道:“毒潭里泡着哪里还有救,你要好心的话,就送他个痛快啦!”

      剪风闻言顿了顿,不甘道:“师傅在世时说过,师姐你要……”
      “打住。”赫连语怕听她老生常谈,被这么一闹,人也清醒了过来。只见她一拂袖,倒比剪风更快地奔向了院外。

      毒潭里救回来的少年被剪风安置在客房,赫连语顺着滴了一地的毒液印子,不需带路便找了过去。等剪风追进屋时,她已开始对那少年施救。

      “我先说好,他泡了太久,这都快腌入味儿了,救不活可不赖我。”赫连语一边小心地驱使蛊虫,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剪风说道。
      剪风点点头,知道能请动她的懒师姐已是难得。

      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赫连语才收手。她擦擦汗,斜了一直守在旁边的剪风一眼,道:“活了。”
      “多谢师姐!”剪风雀跃,继而给赫连语倒了杯水,“辛苦师姐了。”
      赫连语瘪了瘪嘴,望了一眼床上的少年,嘲讽道:“这你亲戚啊?这么高兴。”
      剪风摇摇头,微笑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但师傅在世时说过……”
      “打住。”赫连语黑了脸,赶紧阻止剪风唠叨,“我只说救活了,还没完事儿呢。你再给他请个外伤大夫吧,他的手脚都被毒坏了,脸也烂了半边,我可不会处理。”
      “好,师姐先去休息,其他的都交给我。”剪风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笑眯眯地看着赫连语。

      赫连语被她看得心里一阵发麻,又想起她俩的短命鬼师傅临终前不断叮嘱的废话,心情一时败坏到了极点。

      ×××××××××

      几天后,少年醒了,剪风十分高兴,也拉着赫连语去看他。

      “这就是我师姐,多亏了她,才解掉你的毒。”剪风把赫连语往床边拉了拉,方便不能动弹的少年看清。
      少年朝赫连语吃力地颔首,哑声道:“多谢师姐。”
      “谁是你师姐?别乱套近乎。”赫连语不耐,双手抱在胸前,“治好了就赶紧滚,这里不留吃白饭的。”
      少年一愣,张了张嘴,似是要开口辩解。
      “师姐!”剪风见状大急,嗔了一声,又转头对少年解释道,“我师姐刀子嘴豆腐心,她不会真赶人走的。你嗓子还没好,不要多说话。”
      “哼,我说到做到。”赫连语立马拆台,然后不等剪风反应,拔腿就走。

      剪风苦笑,安抚了少年几句,又急忙追了出去。她一边追,一边暗叹。
      她做这些多管闲事的“好事”,也是希望师姐不要重蹈师傅的覆辙。但赫连语对此厌烦透了,有时候甚至故意逆着来。再这样下去,万一真如师傅那样,有一天蛊神反噬怎么办?
      可是,真的做做好事,就可以避免蛊神反噬吗?
      剪风也不笃定,只是她师傅临死前那般懊悔,反反复复念叨,她不遵从,又能怎么办呢?师姐是为了她,才走到如今的境地,倘使有一天真的反噬了,她恐怕也只能赔她师姐这一条命吧!

      赫连语溜得很快,剪风一直追到她的小院。

      “干嘛?”赫连语见剪风追来,便先发制人。
      “那个,能不能别赶他走,我之前忘了说……”剪风上前,捉住赫连语的衣袖,“他手脚都没了,脸也成了这样,出去恐怕没有活路。”
      赫连语不为所动,只瞥了剪风一眼,冷冷道:“他没活路关你什么事?这人什么来路查清了吗?万一是惹了麻烦的,你打算怎么办?”
      “查过了。”剪风点点头,她虽爱做好事,却不想惹麻烦,“几个月前,中原那边遭了饥荒,连九黎这里也受到波及。九黎郡守压不住民变,被人冲进了府邸,绞死在城楼上。他唯一的儿子逃脱了,一路被追到山里,那些人看他跳进毒潭,就没再追了,应该是当他死了。”
      赫连语见剪风查得这么清楚,垮下了脸,挣扎道:“哦?那也就是说,我们要多养个吃白饭的残废咯?”
      剪风见师姐动摇,不由笑了,道:“只是一双筷子罢了,山里又不缺吃的。”
      “才不只是一双筷子……”赫连语最后强调,“他没手没脚,怕是离不得照顾,你要是空闲,给你打发时间就罢了,但别最后变成了麻烦的包袱!”
      “不麻烦的。”剪风信心满满,“等他伤口好些了,我教他自理。”
      赫连语挑了挑眉,道:“随你。反正不要弄到我这里来,他脸都烂成鬼了,看了做噩梦。”
      “呃,好……好吧。”剪风无奈,只得叹了口气。

      诚如剪风所言,之后小半年,赫连语都没碰到过那少年。
      后来有天夜里要祭月神蛊,赫连语才发现少年是在夜里活动。不小心撞见了她,小家伙居然宛如受惊一般匆匆要逃。

      少年没有双脚,只能跪地膝行,速度也不快,很容易便被赫连语追了上来。

      “对、对不起。”少年以为冲撞了赫连语,慌忙低了头道歉。他的声音嘶哑低弱,赫连语听不清,只得走近了几步。可少年见状,又连连后退。
      两人一进一退,最后竟是逼到了墙角。
      少年见避无可避,只得停了下来,跪在赫连语身前,死死把头埋进胸口。

      赫连语皱了皱眉,道:“大晚上的,你在干嘛?”
      少年努力把声音抬高了些,答道:“灯油没了,我想到库房再取些。”
      “哈?”赫连语瞄了一眼少年空荡的袖管,怀疑更深,“看你鬼鬼祟祟的,一点都不像。剪风呢?”
      “剪风姐姐睡了,我在帮她整理一些文书。”少年顿了顿,补充道,“我平时都是晚上出来。”
      赫连语正想问为何,突然意识到八成是在躲她。

      “你在这儿等着。”赫连语撂下话,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拎着一只小罐回来,递到少年面前:“喏,要我帮你送回去吗?”
      “不、不用。”少年像是有些受宠若惊,他膝行两步,伸出残臂夹住了油罐,“谢谢。”
      “对了,你叫什么?”赫连语记得九黎郡守好像姓林,她看着少年只剩半截的手臂,很担心他夹不稳圆圆的罐子。

      “剪风姐姐说我是九月捡到的,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就叫九月。”
      九月说这话时声音很低,又沙哑得近乎只有气声,赫连语听得费力极了。
      听完九月的解释,她似乎思考了一会儿,也并未对这个名字发表什么看法,转身便走了。

      就在九月以为她走了的时候,赫连语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以后不要晚上行动,白天出来吧。”
      说完,她又补救了一句:“免得浪费灯油!”

      ×××××××××

      虽说赫连语发了话,似乎不介意白天看到他,但九月仍拜托剪风帮他做了个兜帽,好令他能遮住毁容的脸。毒水腐蚀坏了他右边大半张脸,连带右眼也伤到了,现在几乎只有模糊的光感。本来,以他这样的状况,是不该再在夜里昏暗的油灯下用眼的,可若不帮剪风做点儿什么,那不真成了赫连语说的“吃白饭的”了吗?

      其实,九月也有些担心,只剩一只左眼还瞎掉的话,那岂不是又要给剪风添麻烦?但他后来安慰自己,没有手脚都能活,兴许瞎了又有瞎了的活法呢?

      第二章

      闹灾之初,谁也没想到,小小蝗虫居然能成为导火索,燎起中原大陆一片烽火。
      剪风时常在外走动,每次回来了便跟赫连语和九月讲现在外头几方诸侯乱世逐鹿的状况。
      整整两年多了,从灾民起义到诸侯争霸,如今天下出呈三分之势,也不知哪家能笑到最后。
      好在战火波及不到南蛮深山,赫连语听得就不大上心,九月倒是很认真,还总提问题。大概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孩子,九月见识不差,甚至有时候能举一反三,指点剪风,让她外出时注意避开即将成为战场的地方。
      等九月好几次猜对局势走向时,赫连语都忍不住惊讶地看他。

      当然,赫连语也只是对此有些惊讶罢了。
      她一点也不关心中原到底会怎样,更加没有注意九月偶尔深沉的眼神。

      临近岁末,剪风要出一趟远门,说是年前回来。
      可直到过完年,剪风依然没有消息。

      剪风从未如这般几个月音讯全无,赫连语终于坐不住了,决定出去找她。剪风少时也种过蛊,这本命蛊虫后来是被赫连语拔了出来,因此赫连语能模糊感应到剪风的方向。

      这趟远行前途未卜,赫连语起初不太愿意带上九月,但她不熟悉中原,甚至官话都说得不大流利,最后她被九月说服,只好带上了这只拖油瓶。

      ×××××××××

      洵城外,赫连语正牵着一只毛驴往城池的方向赶路,九月骑在驴上,低垂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下巴。

      “剪风姐姐真的在这里?”九月有些担忧,“燕军这几日动作频频,怕是快要攻打过来了。”
      “打就打,你操什么心?”赫连语不以为然。
      九月摇摇头,解释道:“若是打了起来,我们正陷入城中就不好脱身了。”
      赫连语轻嗤了一声,道:“放心,普通人拦不住我。”

      九月本想跟赫连语说,要拦他们的不会是普通人,而惊动了士兵,人数一多,赫连语也难以应付。可他想了想,再多嘴一定会被赫连语认为是抬杠,于是他很识相地住了口。

      临近城门,人多了起来,也有人注意到九月的异常。所幸如今战乱频频,落得伤残的人也多了许多,不至于再如过往那般视为不祥,处处受到白眼。

      “赫连……”故地重游,九月不免有些紧张,他很怕被旧识认出,因此情不自禁地唤了赫连语一声。
      九月的声音很轻,但赫连语听到了,她扭过头来,皱眉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九月把头又垂低了几分。
      赫连语不喜九月这样没大没小地叫她,但也不知道该让九月叫自己什么好。九月若也如唤剪风那般叫她“赫连姐姐”或者“语姐姐”,她怕是自己会先腻得掉一层鸡皮疙瘩。当然,她完全没细想过少年不叫她“姐姐”的真正心思。

      赶了大半天路,两人皆是饥肠辘辘。剪风的具体位置一时也查不出来,赫连语便带着九月来到食肆,她把驴先栓好,然后一把背起了九月。他们刚出来时,赫连语本没有管九月,随他膝行跟着,只偶尔需要上下时牵着他的袖子搭一把手。但没几天九月的膝盖就磨破了,赫连语一边嘴里嫌他麻烦嫌他慢,一边再没让九月下地受罪。
      九月有时候趴在赫连语的背上就想,其实最好别那么快找到剪风。

      食肆来往客人极多,消息也是鱼龙混杂。赫连语跟九月一边吃东西,一边竖着耳朵留意。
      九月的担忧没错,确实有走南闯北见着多了的客商说起燕军快要打过来的事,虽算不准具体时日,但大约就是这几天。
      食客们有些忧虑重重,有些却不甚在意。因为这洵城乃是重镇,高墙壁坚,易守难攻,哪怕燕军不计伤亡地强攻,也得费些功夫。西路的秦军又不是吃素的,怎会干看着城池陷落,这几日援兵估计也来了,到时候真打起来,老百姓只要闭好门户,也不怕太多波及。

      “光吃饼不干吗?”赫连语见九月低着头,残臂夹着饼干啃,便把肉汤推到他跟前,“这么大人了,别吃噎到了。”
      “嗯。”九月低低应了一声,伸头咬住碗沿,小心地嘬了几口。
      就在这时,旁边客人吃完,一边起身一边讲着什么,转身时没留意,胳膊肘便带了九月的脑袋一下。
      九月猝不及防,磕翻了汤碗,被泼了一脸热汤,碗也摔到了桌下,“砰”得一声四分五裂。

      那食客讲得投入,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九月的状况,便随口道:“不好意思啊,没看到。”
      赫连语见状,一拍桌子,起身怒斥道:“有这么道歉的吗?”
      “那不然呢?”食客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赫连语,又指着九月,讥讽道,“是他自己没长手拿不住碗,又不是我碰的。我看他可怜就道个歉罢了,难不成还要行大礼?”

      这食客是城里有名的泼皮,难缠得很,于是周围竟一时没人帮忙说话。
      当然,赫连语并不需要人帮她说话。她二话不说,冲着那泼皮就是一耳光。可这耳光还没打下来,她的手就被人拿住。

      “姑娘何必下此重手?”一道清朗男声传来,赫连语扭头一看,是个银铠白袍的年轻将军,他似乎看穿了赫连语夹在耳光里的夺命蛊术。
      赫连语抽回手,冷声道:“少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教训。”
      “赫连,我没事。”九月缓过了劲儿,连忙爬下来,膝行几步,挡在赫连语与那银铠将军之间,对那银铠将军道,“抱歉,她只是想为我出气,没有多少坏心。”

      “蛊毒之术害人害己,姑娘好自为之。”银铠将军说完,又看了那准备溜走的泼皮一眼,将他拎了过来,“我让他好好道歉,姑娘也饶他一命。”
      泼皮半懂不懂,但是隐隐感觉不对,连忙跪倒在地,连连作揖求饶。见赫连语不为所动,他又去攀九月。
      九月躲闪不及,被扯了一把,兜帽也滑落了一些。他大惊,连忙低头。赫连语也冲了过来,一把拂开泼皮,凶狠道:“别碰他!滚,给我滚!”

      泼皮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食肆。而赫连语也给九月遮好兜帽,背着他就要离开。

      “等等。”银铠将军追了上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九月,刚才那一瞥,他看到的大部分是九月毁掉的那半张脸,便一时无法确认,“你……你是十六郎吗?”
      “不是。我不认识你。”九月说完,便轻轻碰了碰赫连语,示意她快走。
      赫连语也立即将九月抱到了毛驴上,然后转身挡住银铠将军的视线,怒道:“还要干嘛?让开。”
      “我可否看下这位小兄弟的脸?”银铠将军做了一揖,“我乃并州林家子弟,名景,现在承山王帐下做事,我不是坏人。只是他长得有几分像我走失的小弟,我想确认一番。”
      “说了不是就不是,再看就毒瞎你的眼睛!”赫连语一听姓林,就立刻反应了过来,但既然九月不愿相认,那她也不会拆他的台。

      林景还要再说,突然城头响起召集的号令。他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上的烽火,又再看了看挡在九月身前即将忍不住出手的赫连语,最终无可奈何,只抱拳离去。

      赫连语见林景走了,连忙带着九月想要出城,没想到城门已经封锁,她只好又去寻住处。

      到了客栈安顿下来,赫连语看九月心不在焉,便叫了热水,要替他擦脸。九月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躲闪。可最终,赫连语把他下巴一捏,他也挣扎不过。

      九月脸上的毒伤早已愈合,只留下了一块块暗红色的粗糙疤痕。赫连语发现他慌张极了,眉头紧皱,连眼睛也死死闭着,睫毛上似乎是沾了泪水,微微颤抖着。他努力偏着头,像是想藏起毁容的半边脸,而只露出完好的那半边。
      有生以来,九月从来不曾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他跪在她面前,暴露着他最不想给她看到的丑陋。而他不敢去猜测她的想法,稍微一想便觉得宛如凌迟。

      第三章

      入夜,月华如水。
      赫连语睡得很熟,她一向睡得香甜。相反,九月未能入眠。他辗转反侧,心事重重。
      终于,他悄悄爬了起来,抬起胳膊,月光包裹着残肢,勾勒出一个奇异的轮廓。他已经无数次在深夜里看过这对断臂,截去掉坏死的骨肉后,残余的部分只有一掌余长,堪堪能在胸口合拢。大夫是剪风匆匆找的,伤口处理得很糟,断面凹凸不平,狰狞疤痕交错撕扯,像是好不容易才把四散的皮肉缀连起来。但是,就算手法高明、华佗再世又能如何?这样短小的、丑陋的、怪异的残疾肢体大约无所谓少几条疤痕,它们总是难看的、不应露于人前的。
      而且,留下的残臂实在太短了,做很多事都非常不方便,稍细一些的棒杆便夹不稳。所以,他用不了匙羮。只能要么像狗一样埋头去吃,要么像婴孩一样等人来喂。
      有时候,他不禁怀疑自己为何要如此难堪地活着。

      夜露深重,九月打了个寒噤。他扭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赫连语,悄悄膝行到她的床榻边。赫连语睡得毫无防备,但他不敢有丝毫亵渎。他只是凝望着她的睡颜,想要归拢满腔琐碎的心思。白天的时候,两人面对着面,他不敢看她,只听到她说,“咦,有根睫毛。”
      然后,她对着他轻轻吹气,气息喷在他的脸上,痒痒麻麻。

      九月想起伯父曾评价他,虽有才思,但失之轻狂。他当时不明白,也不服气。现在看来,伯父真是断言极准。他确实狂妄,都这副模样了,仍心有妄念,无法抑制的心思,就像是深渊下的淤泥,不可见光、不可告人。

      与此同时,城楼上,寒月照银铠,兵甲森冷,林景亦一夜不眠。
      他几乎确定,那个人就是十六郎,他最小的堂弟。
      一年前,九黎民变,叔父罹难,十六郎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以当时的状况,十六郎活下来的几率不大,林家也早已放弃找寻。

      林景不知道十六郎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活下来的,但他能猜到少年不愿与他相认的理由。若换做是他,兴许也不愿以如今的姿态与故人重逢。

      自城楼俯瞰,城中只有零星灯火,也不知十六郎在哪里歇下。林景皱紧了眉,思及白日里那个南疆女子,虽容色出众,但脾气不佳,也不大会照顾人的样子。以十六郎如今的状况,那个女子有好好照顾他吗?

      林景垂眸思忖,暗暗决定,等此战毕,无论如何,先将十六郎接回来。

      ×××××××××

      预计的夜袭迟迟不来,但城外已集结了燕国大军,冲车与楼橹搭建成型,正朝着城门的方向,虎视眈眈。

      城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赫连语带着九月一家一家客栈询问,始终未曾找到剪风投宿的痕迹。难道剪风并未在城中的客店落脚?

      傍晚在食肆休息时,讨论燕军攻城的更多了些,但并不如以往那般热烈,似乎大家都带着莫名的小心翼翼。

      赫连语见九月一直皱着眉,便问他为何。
      “有些奇怪。”九月捧着茶杯,热气氤氲,“燕军此次带兵的是公孙道,他为人极爱用计,这样老老实实强攻实在有违常理。且浔城难攻,燕军的兵力恐怕不够。”
      赫连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九月,怀疑道:“那你觉得燕军想干什么呢?”
      九月放下茶杯,抿了抿嘴,道:“我也不知。若是夜袭,也太简单了些,而且城里防备森严,不大能奏效。”
      “这样。”赫连语叹了口气。剪风没消息,这攻城也没个影儿,难道他们要一直困在这里?
      九月以为赫连语失望,斟酌片刻,道:“其实,我也有一种猜测,但……我毕竟不常在外走动,往日所学都是纸上谈兵,所以也拿不准。”
      赫连语摇摇头,道:“我不关心燕军到底想怎么攻城,只希望他们能快点,我感觉剪风好像不在这里了。若她在封城前就走了,我们岂不是错过?”
      “你不要担心,若我猜得不错,攻城就在这两日。”九月瞥了眼食肆外的天空,暮色沉沉,呼吸有些发闷,像是雨水将至,他的断肢都隐隐酸疼起来。

      果不其然,夜里开始下雨。
      雨越下越大,渐呈暴雨之势。

      赫连语睡到一半,被九月急匆匆唤醒。
      “赫连!”九月像是非常着急,“雨太大了,燕军若不是趁这夜雨突袭,那定是有更可怕的打算。我记得洵城上游有水坝……”

      像是为了应和九月的猜测,窗外轰隆一声仿佛炸雷。
      赫连语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因九月提醒,二人这几天都是和衣而卧,行李也整齐打包。

      “是水攻吗?”赫连语水性不佳,神色不免带了一丝慌乱。她将包袱挂在身前,背起九月,叮嘱道,“到时候乱起来了你自己要抓好,我不会凫水。”
      “赫连,你不要慌。”九月不疾不徐地道,“我没有手,你把我的袖子也像包袱一样绑在你身前。万一落水,你不要挣扎,不会有事的。”
      赫连语侧头轻点了点,不得不说,九月稳定的声音安抚了她。

      “轰!”这次的巨响极近,仿佛近在咫尺的雷霆。
      赫连语推开窗户,发现洵城高大的城门正摇摇欲坠,而不断有水流从门缝周围溢出来。

      骤然降临的洪水让城头也乱了起来,林晨拼命喝令部下,但暴雨阻隔了声音,许多人像是没头苍蝇一般乱窜。

      “我们先上屋顶。”九月在赫连语耳边提醒道。
      赫连语点点头,顺着窗户爬了出去。

      屋外,暴雨如豆,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赫连语背着九月,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客栈房顶。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洵城城门被冲垮,洪水涌入城中。

      第四章

      奔腾的水流随街道灌入熟睡的城市的每个角落,偶有零星惊叫也淹没在雨声中、水声中。洵城的建筑多数不高,普通民宅很快就淹了一半,有百姓慌乱出逃,也有如赫连语他们一般赶紧爬上屋顶的,只是一身单薄寝衣,在暴雨中很快就淋得瑟瑟发抖。

      饶是秦军训练有素,但在天威面前,凡人不过蝼蚁,莫说小兵小卒,便是一些低级将官也临阵动摇。
      紧随洪水的,是有备而来的燕军。公孙道这几日假意修建攻城器具,其实是准备了一批筏子,并在上游悄悄筑坝等候天公助力。

      混乱的秦军很快就被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哭喊与惨叫此起彼伏,水中渐染血色,也开始有一具具浮尸随水流而来。
      赫连语本就恐水,又是头回见这尸山血海的阵仗,不免有些乱了阵脚,她甚至解开了九月的袖子,将他换到身前抱住。九月尽力跪得笔直,让赫连语能有个依靠。然而,伤过的残肢泡在冰冷的雨水里,很快就微微抽搐起来。

      “抱歉。”九月的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他垂着头,下巴垫在赫连语肩上,湿透的兜帽贴在脸上,挡住了视线,但他没法拂开,他连维持着不倒下已十分艰难,只能小声跟赫连语道歉。
      而赫连语抱着九月单薄而颤抖的身体,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歉意,更加感觉不到他面对身体状况的无力与无法庇护她的羞愧。

      即使很多年后,九月已经由随波逐流的棋子变为玩弄乾坤的掌局人,他依然铭记着这一晚的心酸和苦涩。尽管残疾时时带来难堪,可唯独这次,难堪与羞惭里,还藏着一丝不可告人的心意与妄念,就像酸苦中掺入了一丁点儿甜,反将那苦味衬得格外深刻。
      而后命运造化,物是人非,立场与感情竟是都变得无可回头。

      ×××××××××

      翌日,雨过天青,碧穹如洗,干净得仿佛一个极好的踏春日。
      然而,昨日还喧闹繁华的洵城一夜之间变作地狱。洪水终于退去,却留下了数不清的尸体和混乱。空气里弥漫着哭喊声和血腥味儿,燕军接收了城池,城头也换上了青紫的旗帜。

      尽管不是洵城人,也不是秦国治下,但无辜卷入的赫连语感同身受地愤怒着,她甚至谋划用不留痕迹的蛊术给燕军主帅公孙道一个教训。
      只可惜,她的计划暂时被九月打断。

      九月身体本就不太好,一淋雨就发起了高烧。但城里还乱着,医馆人满为患,药店更是淹得一塌糊涂。赫连语跑了大半座城,都无法凑齐药材。后来,她听说伤兵营征召了不少大夫,也有药材。于是,她偷偷潜入了燕军军营。

      军营中来往忙碌,并没有太警戒,赫连语一路十分顺利。可就在她找到药材,准备功成身退时,恰逢公孙道来伤兵营慰问。赫连语不由眼前一亮,只道天助我也。

      她选择了钻心子母蛊,打算等离了军营,让公孙老贼心疼个十天半个月。
      但万万没想到,钻心蛊刚入公孙道体内便不听使唤,赫连语强行催动,那蛊虫居然径自开始发作。公孙道捧心而倒,场面一时大乱,而赫连语也被发现。

      追兵似乎认准了她是刺客,一直紧追不舍,赫连语甩脱不掉,也无法回到客店去找九月。
      她好不容易又跑了一段,突然被人扯入一户民居。她扭头一看,竟是林晨。

      ×××××××××

      赫连语和林晨变装之后,想回客店救回九月。
      客店已被重重包围,重兵把守之下,林晨与赫连语商量,他们一人调虎离山,一人进去救人。

      可就在这时,有人高喊:“公孙小姐到。”
      马车尚未停稳,一个女子便跳了下来,赫连语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位公孙小姐竟是剪风,或者应该说是“公孙剪风”。

      赫连语还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剪风已感应到了赫连语。她扫视一圈,吩咐亲兵立刻搜索周围。而她走进店里,从容地找到了九月。
      九月已烧得神志不清,模模糊糊叫着赫连语的名字。

      剪风立在九月床前,终于发现她一直尽心照顾的少年原来只记挂着那个并不把他当回事的女人。而正是这个女人,刚刚驱使蛊虫杀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生父。
      剪风微微低头,目光染上一层阴霾。

      “九月啊,你知道吗?我师姐已经抛下你了哦。”剪风轻轻笑道。

      与此同时,赫连语与林晨被追兵撵得气喘吁吁。眼看两人难以跑脱,林晨突然停下脚步,抓着赫连语的肩膀,道:“你先跑,我殿后!”
      赫连语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晨,年轻将军的坚毅脸庞在炽日下,宛若生光。

      第五章

      一晃三年,赫连语翻看历书,边算时日,边生感慨。
      自当年与林晨一起逃回秦国,她便入了承山王麾下,利用蛊术助军作战。秦军和燕军自洵城之战后,一直摩擦不断。剪风嫁与燕王之后,承其父业,领兵在外。
      而九月——竟也在这两年渐渐崭露头角,成为剪风帐下谋主,替她出了不少主意。

      赫连语恼恨九月助纣为虐,曾写信质问于他,可九月并未回信。而林晨自知晓九月替燕军做事,便不再提接他回来的事。

      七月中,卫国平定北方叛乱,终于有空腾出手来南下。十数万铁骑,气势汹汹,竟是直指洵城,要拿下这个南北要冲之地。
      虽然秦燕两军围绕洵城的战斗已有大大小小无数场,但这次强敌来袭,两方倒是迅速结盟,约定在洵城以北合军拒敌。洵城北边是激流汹涌的青河,正是迎击不擅水战的卫军的绝好地利。

      此次盟军,秦国主帅乃国主幼弟承山王,燕国则由燕王亲自领兵,并派剪风领先锋军先行于青河畔布阵。

      当赫连语知道这次九月也会在的时候,她已经距离洵城不足二里路了。

      ×××××××××

      眼下洵城还在燕军手中,燕王也一副地主姿态,为秦军接风。
      接风宴上,觥筹交错,上席几位自是吸引了绝大多数目光,而这不包括赫连语。她紧盯着跟她一样坐在不起眼角落的九月,目光像是要把他烧穿。

      九月脸上戴着半边面具,面无表情地跪坐在桌边。他并不怎么动身前的酒菜,但也偶尔举杯,于是赫连语很清楚地看到了他藏在袖子下面宛若钩爪的一双义手。

      一顿晚宴吃吃闹闹了许久,等月上中天,大家终于喝得差不多散席,剪风扶着醉醺醺的燕王先行离席,九月跪地膝行,紧随其后。
      临出门前,他状似不经意地回头,却是悄悄冲赫连语眨了眨眼。

      赫连语大惊,忙揉了揉眼睛,再一看,人已消失在门口,只能看到一小截拖拽在身后的空瘪裤管,宛如兔子的尾巴,一闪而过。

      ×××××××××

      待燕王歇下后,剪风才有空去寻九月。她命人将九月关在燕王大帐的旁边,里外两重守卫,并不怕赫连语劫了人跑。

      询问守卫情况后,剪风撩开帘子。九月尚未就寝,跪在灯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军报文书。这一幕不禁让剪风想起还在南疆时,少年也是这样,借着油灯的微光替她打理书案。他眼睛看不清楚,总是被熏得泪水涟涟。

      “夜已深,还不睡?”剪风上前,半跪在九月身边,按下了他正要翻开的军报,“不是说过很多次,不要在夜里做事吗?”
      九月微微偏头,斜睨一眼剪风,朝她笑了笑,道:“今日安阳那边的粮草和援兵也来了,总得安排妥当。不然明日乱糟糟的,岂不让秦军看了笑话。”
      说罢,他从案头又夹起另一份文书。

      剪风见状,佯嗔道:“你怎么这样任性?难道要我卸了你的手,把你按在床上才算完?”
      九月蓦地抬眼,唇边笑意淡了几分,口气却仍是亲昵:“好吧,大不了我明日早些起来。”
      剪风这才满意,一边命外头的兵士准备热水,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对九月道:“今天宴上,她好像一直在看你呢。”
      “哦?”九月也不问“她”是谁,只半垂了头,冷嘲道,“大概是看着新鲜吧。”
      “需要我安排你们见一面吗?”剪风道。
      九月摇摇头,道:“若是还有话好说,我早就回了那封信。”
      剪风一顿,试探道:“你还在怪我拆了你的信?”
      “怎会?”九月又微笑了起来,“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给你看的?不过,她后来还有寄信过来吗?你不用担心我看了不快。”
      “不,她没有再寄了。”剪风说完,便捕捉到了九月的一丝失望。她心头一跳,但是她也明白,九月对赫连语大约爱恨交织,没那么容易放下。

      不一会儿,一个小兵提了热水进来。
      九月朝剪风颔首,她如今是燕王的女人,该回避了。

      剪风前脚一走,九月帐里就出现了一个声音。
      “我可以出来了吗?”

      九月有些无奈,道:“你都出声了,还不出来吗?”
      “嗯,隐蛊的时效差不多了。”赫连语说完,自阴影中显露了身形。她见九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忙岔开话题道,“隐蛊可是非常珍贵!没下次了。”
      “是吗。”九月目光微敛,“她为什么没有发现你?你们之间不是有感应吗?”
      赫连语轻嗤一声,抱胸道:“吃过一次亏,怎还会有二次?”
      若不是当初被剪风发现,她和林晨那时就能救回九月了。

      “你为何趟进这浑水里?”九月挺直地跪了一天,腰早已酸乏不堪,这会儿放松下来,才靠进短塌里。他微微抬头,望着赫连语。
      赫连语上前几步,盘坐在他对面,道:“你指什么?”
      是单说这场战斗,还是问她一个南蛮,为何搅进中原的战事里?

      九月轻叹了口气,道:“我无事,也没有真心要帮燕军。你还是回南疆去吧,中原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好在战火不会波及山里。”
      说罢,他顿了顿,又状若轻松地开玩笑道:“几年后,若我能脱身,还要指望你收留。”

      赫连语静静地看着九月,昏黄朦胧的灯火下,连他那半张金属面具都泛着柔光,另外半张脸却落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九月,短短三年,少年看起来并没有太多变化,依然苍白瘦弱,说话慢条斯理。可是,语气里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

      “林晨,他救了我。”赫连语呐呐道,“你做的那些事,可以跟他解释的。”
      九月闻言,微一挑眉,道:“什么事?我需要解释什么?乱世各为其主罢了。秦国积弊已久,等国主一死,必生内乱。他们林家想投机,但我可不想找死。至于林晨,多大的恩情三年还还不清?”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的信你也没有回。”明明是质问,赫连语却有些气弱,她没想到九月还会这样咄咄逼人。

      倒是九月,发现了赫连语提到林晨时的微妙,他心里微一抽紧,苦笑道:“你也看到了,她天天盯着我,怎么回信?”
      “我一直以为你是被她蛊惑,恼我弄丢了你……但你既然没上当,为什么不跑?”赫连语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自己先后悔了。
      而九月望着赫连语,淡淡道:“我一个残废,没手没脚,怎么跑?”
      出乎赫连语意料,九月的语气平静极了,平静得感觉不到一丝波澜。但这平静,反而令人心慌。她抿了抿嘴,忙小声地道了声抱歉。

      只是,赫连语不知道,这透着生疏的抱歉,多么刺耳,比她一时失言更令人难受。

      第六章

      发现赫连语对林晨的心思后,九月就知道,不可能劝她回去了。但他不懂,为什么赫连语会喜欢林晨这样古板无趣的人?难道只是因为,他好手好脚、威武俊朗吗?

      “你真的不想走?我可以带你走,剪风发现不了的。”赫连语说着,掏出隐蛊,“我还有两枚的。”
      “嗯。”九月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他朝赫连语微微一笑,“我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没做完,若是真有需要,我会想办法找你的。”
      赫连语一怔,反应了过来,道:“你想做什么?”
      “把洵城还给秦国怎么样?”九月半真半假地道,“这一战卫国必定伤筋动骨,燕国也讨不了好。你告诉林晨,准备好人,我到时候给你们递消息。”
      “不行!”赫连语飞快地摇头,“做内应太危险了,你别这样,我带你离开这里。”

      “赫连……”九月目光垂落,他本想骗她的,却无法迎着她真挚的关心撒谎,“我很喜欢现在这样,我并不需要‘安全’。你想帮我,我很高兴,但我希望你不要阻拦我。”

      赫连语皱紧了眉,盯了九月好一会儿,最后问他:“你真的想好了?”
      “嗯,想好了。”九月点头。他本性就是这样,狂妄而好斗。当年只是因骤然变故,才会被她误以为是无害的鹌鹑。她既然喜欢林晨,那他也没必要再装得乖巧。

      ×××××××××

      赫连语走后,九月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洗漱。
      水已经凉了,反而合他心意,他确实需要一些凉水冷静一下。

      九月钩开衣带,扯松衣衫,然后抖着肩膀将衣服褪了下去。只见薄衫之下,是几根绕过胸口的皮带,带子连着皮囊,包裹着肩头和残短的上肢。皮囊下方伸出两根木杆,以球轴和细带相连,随着肩膀动作,倒是能模仿手肘屈伸。木杆末端是泛着冷光的铁钩,并不能再转动,但已让九月很满意了。他靠着这双义手,已几乎能自理。只是这东西不能戴太久,穿上又甚是繁琐,需要人帮忙。

      夏季闷热,残肢也闷了一天,解开之时,除了松快,还有迟来的钝痛。九月低头一看,果然已经有些红肿,明日怕是不能再折腾。
      其实,今日就不该逞强,但——九月摇摇头,自嘲地想,其实没什么差别,大概这副怪东西还会吓到人。

      凉水浇到身上,让九月心神渐渐定了下来。
      简单洗漱后,他爬回床上,又是一夜辗转难眠。

      ×××××××××

      几天后,卫国的船队集结于河畔,远远望去,船以铁环相连,密密排布,气势汹汹。
      燕军和秦军密谋定计,准备以火攻对敌。

      然而,决战当日,虽有东南风起,但诈降的计策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载满火油的小船还没开近卫军便被击沉,而安阳前来支援的水军也临阵倒戈。

      计策失利、援军背叛,秦燕联军顿时陷入混乱。这时,卫国大军已成功登陆,开始沿着河岸砍杀起来。

      混乱之中,赫连语看了一眼正在组织撤军的林晨,又想起那个说着自己“没手没脚怎么跑”的少年。她不再犹豫,捏碎蛊虫便往另一边的战阵而去。

      此时此刻,燕军也是一片人仰马翻。燕王被刺,虽不危及性命,但无力指挥,只得将兵符交予剪风。剪风命人去抓九月,却扑了个空。
      九月有赫连语赠予的隐蛊,所以很顺利地趁乱逃出。但他毕竟行动不便,于乱军之中穿行也很是艰难。
      等赫连语顺着隐蛊的气息找到九月时,蛊虫已经失效。他靠在一堆木箱旁,身上挂了彩,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朝赫连语笑道:“你来了。”

      他就知道,她会来。所以,他拒绝了卫国细作带他一起离开的邀请,只高深莫测地说自己有办法脱身。可他的办法也不那么稳妥,赫连语还是来得慢了许多。他伤了膝盖又撞断了肋骨,断骨扎到了肺,连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

      赫连语此时无心责问,但隐隐猜到这场会战失利与九月脱不了干系。诈降的定计只有少数人知晓,恰好九月就在其中。而安阳援兵由九月接应,从中做些手脚亦是方便。最重要的是,九月与剪风不睦,被其限制自由,恐怕早就想动手了。

      “你想往哪边走?”赫连语摸索着替九月接了肋骨,惹得他又是一阵咳嗽。
      九月缓过气来,朝北边努了努嘴。可北面是江,这会儿江边杀得宛如炼狱,直愣愣地去投营怕是还没到门口就要被卫军乱枪戳死捡了战功。

      “先往东,再过江。”赫连语无论如何不敢往西,她临阵脱逃,又带着燕军谋主,怕是要被大卸八块。而东边是燕军的地盘,燕王刚遇刺,剪风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也想不到他们敢往东跑。

      赫连语的顾虑九月自然也想到了,他听完便点点头,靠在赫连语背上闭了眼。赫连语背起九月,捏碎一枚迷踪蛊,很快就消失在了一片烟尘当中。

      ×××××××××

      五天后,东平郡内一个小渔村。
      九月仍有点低烧,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几处伤口已经收拢,应当没什么大碍了,可就是出汗出得厉害。如他这般断肢者,出汗本就比常人多一点,这会儿烧着,更是没两刻就浑身汗津津的,累得赫连语给他不停擦身。
      九月模模糊糊醒过几次,见是赫连语在摆弄他,便又放心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少天,等九月一觉醒来时,只听得窗外砰砰作响,原来是大风刮开了窗户,反复敲打窗棱。

      赫连呢?
      九月凝神听了听,可除了风雨声,便再无动静。无奈之下,他忍着残肢的酸痛,慢吞吞地爬了起来。这似乎是个破败的农家,连张床也没有,赫连语随便垫了张披风,就把他放在室内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所幸他少了半截腿,这桌子倒也睡得下。

      九月翻身爬下桌子,他先前受伤的膝盖已被包了起来,现下虽还受不得力,但勉强也能走上几步。只是少了那对义手,他很不习惯。
      来到门口,只见外头下着大雨,门边倒是还有一件沾满灰尘的蓑衣,但九月残臂太短,既夹不动也顶不开,只能干看着。

      就这样干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什么,九月心头浮起一丝说不清的慌张。
      雨水浅浅积了一层,他拿膝盖探了探,水立刻渗了进去,凉得他一哆嗦,不禁打了个喷嚏。刺骨的冰凉和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不能再病了,也不能再给赫连添麻烦。

      第七章

      赫连语也没想到会突然下雨,等她冒雨淋了一身回去时,发现九月已经醒了,竟是乖得很,老老实实地跪在桌子旁等她。

      衣衫被雨水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女性的轮廓。九月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耳朵垂了头。
      “我换个衣服。”赫连语匆匆交待。
      接着,九月便听到身后窸窣的响动,还有赫连语拧衣服的水声。

      这破屋很小,连一点转角遮挡都没有,赫连语就在九月身后三步,大喇喇地脱起了衣服。九月听着耳后那样近的声音,只感觉身上一阵阵冒汗。但是,赫连语如此不防备他,究竟是太信任,还是压根不把他当男人?九月转念一想,思及病中擦身恐怕都被她看了个遍,平时也有一些事不得不拜托她帮忙——恐怕,还是后者居多。

      九月想着想着,越想越气。他只是残废,又不是被阉了!
      积攒了数年的不甘和怨气像是沸油,浇在他心头那把邪火上,直烧得噼里啪啦。九月情不自禁,回头瞪了赫连语一眼,可谁想,却和赫连语警惕盯着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赫连语衣裳刚脱一半,动作倏地一僵,脸刷得红了。她不等九月反应,上前就拧了他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掼了下去,怒道:“臭小鬼!你竟敢偷看!”
      说着,赫连语又狠狠把九月的耳朵拧了两把,然后抄起一条手巾,蒙了他的眼睛,末了,她还不放心地将九月那两条空荡的袖管绑了,以免他用残臂顶开遮眼的布带。

      其实,她大可不必。
      哪怕被叫“小鬼”,在发现赫连语终究还是介意的、会害臊的之后,九月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即使被揍了一顿也心情甚佳。他安安静静地靠坐在桌边,低垂着头,将表情和心情都藏在一片无人能见的阴影里。

      ×××××××××

      赫连语仍在生气。
      她煎好了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便不管了。九月见她没有要喂的意思,只好低头叼出了碍事的木勺,然后俯身凑到碗边,小心地喝了起来。喝到最后,残臂已扶不住那碗,他索性咬了碗沿,仰头使汤药流下。如此这般,仍有药液从嘴角漏出,顺着雪白的脖颈流出一道褐色的水线。

      赫连语见九月自己喝完了药,便上前从他嘴里摘了碗。而九月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赫连语凶巴巴地吼了一句,一边拿手巾胡乱擦了擦九月下巴上残留的药渍。
      九月不知是呛了还是扯动肺部伤患,连连咳嗽不止,却是趁着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间隙,忽得冲着赫连语说了声“抱歉”。
      赫连语仍有些恼,但看九月咳得那么厉害,便不忍心极了。

      九月咳完又有些烧,赫连语将他抱到桌上,又从屋外将煎药的小炉子抱了进来。屋内有了些暖意,九月却仍叫着冷。赫连语知道他是因为断肢血脉不畅,所以畏寒,便将手巾烤热,然后卷起他的裤腿,要替他热敷。

      九月的腿自膝盖下截去,左右各留了一掌有余,相差半寸长短,如今皮肉萎缩,只剩两截细短的肉桩,一只手便可圈住。因为常年膝行代步,九月的膝盖有些变形,也无法再完全打直。赫连语将温热的布巾包在他的残腿上,缓慢的揉搓起来。

      痛处被拿,九月忍不住闷哼一声,但他来不及阻止赫连语,便被剧烈的酸胀感激得无法张口,只能咬唇忍耐。赫连语手法不佳,九月只觉残腿一会儿暖洋洋的有通畅之感,一会儿又宛如千万只蚂蚁啃噬,又痛又麻,令他差点失禁。

      “赫……啊、赫连。”九月声音发虚,都带上了哭腔,但他抿了抿嘴,半晌只憋了一句“你轻点”出来。

      ×××××××××

      东平郡不是久留之地,九月身体恢复一些后,两人便决定北上渡江。赫连语一直只知道九月父族姓林,如今一问才晓得原来他母族是卫国外戚。剪风自是不知此事,所以未曾防备九月投靠卫国,但是,有一个人应该知道的。

      林晨!

      距离码头尚有两天路程,迟来的追兵终于匆匆而至。
      赫连语精擅蛊术且身手不差,以一当十不成问题,但九月毫无反抗之力,成了对方着力进攻的弱点。为护住九月,赫连语虽杀光了追兵,但也受了些伤,其中背后一刀砍得尤深,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

      因伤在后背,赫连语没法再背九月,只能卸了护腕给九月绑在膝上,牵着他的袖子继续赶路。山路崎岖,哪怕有护膝,可九月没有双手,膝盖又容易打滑,便也走得艰难极了。
      好不容易爬上山,是一片矮林,穿过林子就是码头了。

      九月微喘着气,他不敢用力,因为肺里火烧般得疼,想来之前的伤还没好全。此时赫连语也不好受,与背上看起来严重的伤相比,她胸口那一脚挨得更重,只踢得她眼冒金星,想来脏腑应当也受了伤,可内伤难愈,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了。

      “还好吗?”
      “还好吗?”
      两人竟是异口同声,不由相视一笑。
      九月先答道:“我没事,稍微有些累罢了。”
      赫连语点点头,正要说自己也没事,但突然眼前一黑,直直栽倒了下去。

      “赫连!”九月骇然。他没有手,扶不动赫连语,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下。
      而无论怎么叫,赫连语就是没有回应。

      九月尝试着用腿和残臂去推赫连语,甚至上了牙,好不容易连拉带拽地把赫连语翻了过来。然而,赫连语陷入昏迷,没有一丝要醒的意思。
      这样的情况让九月十分紧张,他不知道赫连语到底怎么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既不能把赫连语留在这里,又带不动她。
      他弯下腰,一点一点用膝盖顶起赫连语的头,然后用残臂夹住了赫连语的颈,但残臂太短不住打滑。这无用的断肢夹些碗碗罐罐的小东西还行,一个人那是万万拉不动的。九月也歪头用力咬了赫连语的衣领,想要借些力气,就像刚刚把她翻过来时一样。但拖动和翻动差了太多,他费劲半天,赫连语不过被挪了一寸,而他的牙酸极了,两条残臂也抖得厉害,根本无法再用力。眼看天边阴云滚滚,似是一会儿就要下雨,九月颓丧又气恨地叫了一声,再也跪立不住,脱力地倒了下去,他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残疾。

      空气越来越闷,连呼吸都要费好大的力气。九月躺在赫连语身旁,觉得不如此刻两人一起死了算了。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洒下。九月睁开眼,他如今那只能看到的眼睛也大不如前,背光的人影模糊极了,但声音极为耳熟。

      “小十六,你果然是个祸害。”林晨的声音冷极了。
      联军大败,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潜入燕国境内,一路追到此处。因他漏了行迹,没想到倒让剪风的追兵先行找到了赫连语和九月。

      “是,都怪我。”九月惨然一笑,偏头看了看赫连语,“但我所作所为与她无关,她心慕于你,不过是可怜我才想送我去卫国。”
      “我自会救她。而你……”林晨顿了顿,“我在码头等你,若你能在她醒来之前赶到,我便送你们渡江,否则我会告诉她你死了,然后带她坐船回秦国。”
      “六哥……”九月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晨。
      可林晨脸上并没有丝毫顾念亲情的意味,他只冷冷道:“这是最后一次。若当年我救了你,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更不会把她卷进来。如今我还你一次,此后你我再无牵连。”
      说罢,林晨抱起赫连语,转身而去。

      他不会告诉九月,此番他会回到秦国,将一切扛下,并以死谢罪。这是他父亲欠九月一家的,也是他后来欠下九月的。可九月毕竟是定了毒计,害得两国伤亡惨重。所以,便看天命吧。

      终章

      三年后,卫国都城宁安。

      夏噪蝉鸣,九月的午觉也睡得不太安稳。背后的汗巾又湿透了,他翻了个身,有些无奈。虽然睡得不舒服,但他也不想起来。卫王最近想对犬戎下手,就抓了他们几个谋士开会。昨天又是忙到半夜,现下还有半车卷宗没看完。
      不想起来,他只想睡到死。

      “先生,先生……已经酉时了。”
      “走开,我再睡会儿。”

      小厮一面退下一面暗暗撇嘴,明明是先生自己定的时间,睡过头了晚上又要拖到半夜。

      终于,快到戌时的时候,九月睡饱了。
      他一醒,自有人上来伺候穿衣,并将他抱上轮椅。如今他却是用不上那义手了,因为他已双目失明,仅余些许光感,事事都要仰仗于人,那义手便也毫无作用了。

      戌时都过了饭点儿,但厨下早为他准备好了吃食。

      都说食不言寝不语,九月却不怎么在乎,他一边吞咽淡而无味的白粥,一边问小厮:“夫人呢?”
      “还未回来。”
      “跟她去信,说再不回来就不用回来了。”
      “呃,是。”小厮说完,舀了满满一大勺,只希望能把主子的嘴堵上。
      因为,“还未回来”的夫人就在刚刚进了屋,还不准他出声提醒。

      “咳,你要噎死我吗?”一向妥帖的下人突然失误像是令九月十分不满,他靠回到轮椅椅背上,懒懒道,“换个人来,你下去。”
      “是。”小厮点了点头,把碗和勺交给了夫人。

      赫连语坐到九月对面,舀起半勺粥吹了吹,道:“你怎么发现我回来了?”
      “感觉。”九月随口胡诌,其实他只是瞎了之后听力变好了而已。但提起眼睛的事,赫连语总要不高兴。因为就是那天,等他好不容易穿过林子到码头的时候,就突然看不见了。赫连语总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的原因,可他知道,这就像是摇摇欲坠的房子终会倒塌,只是恰好赶在了那一天而已。

      唉,她这样看不开,万一有一天他死了怎么办?像他这样受过重伤又断了手脚的重残,应当是活不久的。可还有多久呢?九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赫连语蛊神反噬之前,他一定要撑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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