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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惶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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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给自己买了本《晃晃悠悠》,容姐拿走的东西通常是要不回来的,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去要。再读一次,却是慢慢的,期望永远读下去的仔细而迟疑。整个故事中,我唯独始终忘不了的,是陆然,总觉得他就是陈染,这个想法在往后的日子里越来越固执,以至于最后我简直分不清他们也找不到自己了——当故事与现实混淆时,我找不到自己的角色——因为陆然身边是没有任何人的——陈染身边也是不应该有任何人的。
——
你有过那种时候吗?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向外探索这个世界,没有结果,向内探索自己的心灵,同样没有结果,有人把这称为迷惘,不,我叫它痛苦。
——
生命中的第一次痛苦,就在十六岁时来临了,我站在黯然混沌的岔路口,惶惶不知所往,于是间就无比的想要听到他的声音,那个把我引入痛苦的声音。我在每个午夜拨打那几个数字,静听三声忙音,便放下话筒,在复杂的心情中睡去,直到不知名的某天,电话被接起——因为冯小胖找我半夜溜到他家看鬼片,我只能在十一点时默默完成这个习惯。
“喂?你好。”
我傻了几秒,陈染那么平静的问候和询问让我紧张起来,话筒那边隐隐传来电视的声音,并不想打扰他的生活,还是挂了吧——
“亭亭?”
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几乎是哽咽的,我嗯了一声。
“你等会儿。”
陈染好像拿着电话离开了客厅,那边安静了,我用最短的时间平复心情:“你干吗呢?”
“没干嘛,跟我爸看电视。”他停顿,又说:“您可终于来电话了。”
“嗯,想你了。”我笑。
“你再不打我家电话就该拆了。”
“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半夜电话都响,你接了那头就挂,我妈都快精神衰弱了,老太太天天喝中药呢这不,操,招谁惹谁了我?。”
我接着笑,心里却有点荒诞与苦涩:“肯定是某个暗恋你的女同志。”
“嗯,魅力太大了没办法。”他像个狐狸似的美滋滋,他此刻那么不谙世事,那么让我放心。
随便说了些有的没的,我只跪在客厅的电话旁,看着小熊脑中的指针慢慢转动,快到午夜时,才说我得出去一趟,我给你念首诗吧。
“海子,秋。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你真可爱。”他半开玩笑的说。
我所以笑了,挂下电话,一阵风似的跑出家门,跑到小区南边冯胖楼下,大喊:“冯实!冯实,我来啦!”
内心积淀的迟缓的悲哀,被轻浮的快乐搅乱,仿佛只有跑步和大声喊叫才能让它们产生反应的热度不至于弄痛我,喊够了,便站在楼下,喘着气,看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冯小胖从五楼露出那个顶着个性发型的脑袋,愤然怒吼:“你丫鬼叫什么,吵死人了!”
而后,楼里不少窗户都亮起来,人们纷纷打开窗户彼此谩骂,全然分不清谁是谁,但纪律是很容易形成的,大家凭借睡梦中的记忆捕捉到了冯实这个名字,于是冯实二字加上北京特产的语言国粹把这个晚上变得其乐融融,让我深陷于咧嘴傻笑的世界中不可自拔。
不久,陈染家的电话真的换掉了,当他告诉我新的号码后,我就再没打过午夜的问候,也许,这更适合做为秘密。至于旧的数字,成了我以后所有东西的密码,信用卡,邮箱,校园网,MSN……而他却始终不曾知道,多么安全。
——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
每个女人都会嫌自己衣服少,特别是当她生活中存在着一个漂亮女人身影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家当倒腾了好几遍最后不得不承认有一半是容姐给的,少一半是老妈给的,它们坚定地扮演着保暖的角色而无它用,只有几件是我从冯小胖钱包里坑出来的而那些衣服此刻在我眼里奇丑无比不堪入目。
“烦死了。”我颓然的倒在床上,拿过镜子看看任何一样都足以衬托容姐的五官更加郁闷的嘟囔了好几遍:“烦死了。”
陈染突然说带我去玩而我只能穿着校服去这不令人心烦么?躺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同时我顿悟了,不管男人庸不庸俗他都能让女人变得庸俗,反之亦然,因为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很庸俗,这个结论是我得出的所有结论中最好用的。
——
“我们去哪啊?”
“动鱼的家。”陈染背着吉他走在我旁边,说这话时语气带着笑意,有个路灯慢慢的就在他身后过去了。
“那是什么东西?”
“有天我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游了一晚上,醒来时,我又觉得其实我并没有变成那条鱼,它是它,我是我,于是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动鱼,因为它老是动来动去的,这样它就彻底不是我了,又想到曾经我和它那么接近,都快成一个人了,我还得和它继续在一起,于是我的乐队就叫动鱼,我们练习的地方就叫动鱼的家,我想它应该爱唱歌吧。”
也许他等着我笑或是骂他有病,可是我说:“动鱼很胖,它总是待在一个下水道似的地方游不出去。”
陈染看我,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我回忆起那个午后的梦境,那个孤单的,我被他抛弃掉的夏天扑面而来,在冬夜的寒风里显得特别冷,不知道自己这片刻的样子,怕吓到他,便牵强的翘起嘴角:“我也梦见过它,我也觉得它爱唱歌。”
大而温暖的手掐了掐我的脸,而后陈染搂过我的肩:“傻了你。”
特别不开心的声音,我不想让他不开心,但是,看着此时我们亲密无间的影子,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
动鱼的家是个地下室,据说以前当过酒吧,里面全是木板装修的,很暗,灯光模糊,有着大沙发和废弃的舞台,我坐在吧台上,晃悠着两条腿,听了陈染唱的几首歌,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恩,第一次见小伍他就可以称为男人了吧?瘦的不成样子,黑框眼镜和冷峻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却让他显得坚硬疏离,他的背不象陈染那样爱挺的笔直,有些微微弯着,更显得不好接近。开始我不认识他,后来我恨他,如此一个人。
他们打了个招呼,小伍便朝我这边走过来,我看着他,他只是勉强客气的扫了一眼,便径直从吧台后面拿出几张盘来。
“你老婆啊?”他临走时回头看陈染。
陈染坐在台上,暗蓝的灯光撒在身边,没出声,正弹的和弦都没有停下来,只是不易察觉的笑了笑,发梢都被照成了蓝色的。
门又关上了。
“他是谁啊?”
“我哥儿们,叫伍思贤,思考的思,竹林七贤的贤。”
“哦。”我鼓着嘴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你教我弹吉它吧。”
“为什么?你喜欢啊?”
“好听。”我笑,因为你弹吉它的样子很美,而你拥有的…我都想要。
“嗯。考完吧,夏天教你。”
对了,他要高考……
“……你要考去哪?”
“上海吧,反正不在北京。”
上海,我默默的念了一次,于是上海这个城市,便莫名的走进了我的生命。
记忆里它很吵,很冰冷,很多人,地铁不错。
可是后来,它让我刻骨铭心,应该说,每一个他去过的地方,都让我刻骨铭心。
恋物癖这种东西,是人在本能的寻找自己所缺失的养分,动物和植物都会,我恋城,恋很多城市,它们有时满了,有时空荡,它们永远不会跑,永远在那里,所以,把东西装进城市,是很安全的事情,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城市,梦想,青春,和陈染。
——
“你干嘛呢?装什么良家妇女啊?”
冯小胖一进门就不忘损容姐,我瞟了眼正在换拖鞋的冯实,又瞟了眼认真打围巾的胡心容,依旧扭过头来看电影。十多年了,我们仨有时间就聚一块儿,闲话天南地北打发时间,但不知为何,近来我越发的厌烦这种扎堆儿,确切地说我厌烦与我曾经认识的所有人说话,我厌烦我和他们那么像,有数不清的共同点。从前,我迷人大方,愿意分享一切,但现在,恰恰相反,恨不得全世界都打起铺盖卷滚一边去千万别让我看见。
“乐意。”容姐眨了眨大眼睛,眼珠乌黑泛着宝石般的亮泽。
“丑死啦。人家不能要,快别孔雀了。”冯实乐着坐在我旁边:“看什么呢你?”
“纪录片。”时间长了不说话嗓子有些发紧,我闷闷的。
“怎么就不能要啦,你懂什么,烦人。”
“反正我收的此类手工制品都被球球拿去垫窝了,垫窝都不好使。”
球球是他家一京巴,倍儿欢实,你要拿捏不好主人的性格看狗准没错。容姐刚想说什么,我却不知哪来的脾气:“说起来你也够没劲的,以前你不这样啊,干吗为一男的跟孙子似的。”
她愣了愣没说话,我站起来:“快别傻逼了,看着就闹心,陈染逗你玩呢,你傻不傻。”说完走进卧室,用力摔上门。
原来,我告诉自己姐姐才是最重要的,并不是那么真心实意。
靠在门上,望着屋里乱七八糟的厚厚的书,突然间觉得很累,疲惫像棉花糖一样让我陷了进去,不可自拔。
有人从后面敲门,声音越来越大,是容姐,她不停的喊我的名字。
“你干吗?”我猛然拉开门缝瞪着她,用我们相似的眼睛,那钢琴家似的手指悬在空中,停了好一会才缓缓放下来。
“你怎么了?”
“没怎么。”
——
只跟容姐吵过这么一次,她并没有与我争执,她把我当成宝贝,我却用恶毒的语言伤害了她。姐姐是善良的,纯洁的,她像个公主洁白无瑕,我想她并不明白我内心真正的想法,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的埋怨过自己,但从未后悔,陈染让我像极了一个故事的主角,那个故事让我伤透了心。
——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读着书名,有种特别的亲切:“讲的什么。”
“自己去看,不要问别人一本书的内容。”陈染站在凳子上端详高处的原文巨著。
“哦…”我拿着这本白皮的小说,迟疑了一下,塞进书包。
我们在偷书,偷一个死人的书。是陈染家楼上的教授,前些天死掉了,家属料理后事后把家具搬一搬,留下了不少很难买的小说和专著,也许偷书真的不算偷,与其让那些人把书当废纸卖掉,还不如交到珍惜它们的人的手里。
“我姐姐说她喜欢你。”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就说出口了,并且假装善意的问:“你喜欢她么?”
“有点吧。”陈染替给我书,我接过,手指相碰时有种刺痛感。
“什么叫有点啊,你不许招我姐姐,不然我抽你。”
“那我招你?”他从椅子上跳下来。
“边去,我对男人不感兴趣,我比较关心自己的脑子。”没看他,蹲在地上,把挑出来的书摞成一摞。
“我不是男人,我是小男孩。”他笑,轻易的就带过了那个话题,剩下惶惶不安的我,蹲在那,可怜兮兮。
回家后,有些气馁的拿出白色的小说,躺在床上读了起来,茨威格的语言很细腻,虽然没有太多的深度,却能抓住读者紧紧不放。我一口气读完了,那时是凌晨三点,严重的恍然让我心力交瘁,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女人,那个可悲的没有名字的女人,然而我害怕自己像她,我不想自己的一生如此苍白,这个想法是让我抗拒陈染的,他吸引我,但我不想因为他,而失去了自我,那不是伟大的爱情,而是可悲的牺牲,我无法一直走到生命的最后才入那个女人般对陈染说,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而你对我一无所知,你正在寻欢作乐,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正在跟人家嬉笑调情。我只有你,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而我却始终爱着你。
——
联谊晚会是九八年新年时举办的,北京下了下雪,学校里银白一片,操场上的T台被灯光照的如梦中浮云,虽然很冷,气氛却不错,陈染代表东城唱了首歌,很流行的那种,我在后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无比安静。
后来,我离开了,在很远的教学楼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听着隐隐的美妙的歌声,不觉中轻轻地跟着哼唱起来。
再后来,他的歌唱完了,我依然坐在那里唱着,抬起脸,闭上眼,让雪花飘落在睫毛上,幻想着那细瘦的眼,那被庐山雨打湿的长长的羽睫,如黑色的蝴蝶,翩跹不止。
——
“你干吗呢?找了半天了。”
我恍然睁开眼睛。
陈染站在雪地中,高挑的身影因为逆光而看不清细节,但我能看见,他围着姐姐织的围巾,灰色的织得很好看的围巾。
“没事,累坏了。”我轻笑,收起笑,看看他又笑出来。
“傻了你。”
“过来。”我说。
他看着我,走近,蹲在我面前,突然间我就抱住他的脖颈,跪在雪地上,压的陈染微微弯腰。
“陈染,你是我遇见过的最特别的人,你是我最珍贵的朋友,我喜欢你,新年快乐。”
纤长而有力的手不知何时抚上我的背:“嗯,愿我们友谊的大树枝繁叶茂。”他是带着笑意说的,但那不是笑,是我永远所不能知道的秘密。
在这个冬夜的暖暖的环抱中,我脆弱而后坚强了,我的脸贴着他的脸颊,忍不住的泪水从缝隙流下,温热了我十多岁时,所有的青春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