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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无妄之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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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赖朝靠在平家囚牢的墙壁上,表情木然。
自从跟父亲走散,他的身边除了侍从藤九郎就只有父亲八名侍卫,本来是想带着他们回到源家老本营东国休整,却在半路被平家赖盛的家臣平宗清抓住,八名侍卫皆战死,他和藤九郎则被五花大绑送到六波罗。然后他就知道,他的父亲被杀,大哥被斩首,二哥也战死,听到这些,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伤口在流血,他却感觉不到疼;想哭,胸中好似一块大石堵在那里,让他发不了声。母亲病逝,父亲兄长皆战死,他还剩下什么?
对了,他还有弟妹,开战前他让人把这两个孩子送到舅舅家了,他们应该没事,还好,他还有家人,就算真的死了,也了无遗憾。
这时,只听门口响起脚步声,然后房门被打开,突然照进来的阳光让他想要流泪,淡淡幽香传来,很熟悉。
“……绫子夫人吗?”虽然很想像以前一样叫她阿绫,但他知道,她的身边有其他人。
一身素色小挂的阿绫站在他面前,幽幽叹口气,她何尝不知道,这个少年是在保护自己?她垂首说道:“我带来了换洗的衣服和药,让阿菊她们服侍你沐浴吧,听说你昨天发烧,这几天也没有好好吃东西,这样不行。”
“不必了,”他惨然一笑,“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
阿绫抬眼看他,目光清冷,“就算你明天就要死了,今天也给我好好活着。由良夫人的儿子,就这么一个德性吗?”
源赖朝面容一僵,神色黯然。
阿绫转过身,“我先出去,她们会照顾你。”
待源赖朝被人带着去沐浴,阿罗小心地看着阿绫,“绫子夫人,还有什么事需要奴婢去做?”
阿绫看她一眼,“不必了,叫阿玉去把平太郎抱来。”
“绫子夫人,叫小公子见源家公子……不合适吧。”她犹豫一下说道。
“我不是让他见源家御曹司。”阿绫闭上眼睛,“让阿玉去吧。”
“……是。”
沐浴过后的源赖朝被人押送回牢房,见阿绫在里面坐着,看见他回来,便把食盒里面的饭菜一样样拿出来,端的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这是要送我上路吗?”他勉强笑笑,坐在她对面。
阿绫看他一眼。“现在还没有任何关于怎么处置你的定论,不过有些话,虽然很难受,但还是要告诉你。”她为他盛了一碗汤,“虽然我很想为你求情,但我做不到。”
阿菊眉心一跳,余光瞥过坐在旁边的阿罗,只见她依旧谦卑地低着头,手指却微微动了一下。
赖朝手一顿,抬头看着阿绫,只见一双清澈的眼眸,一丝悲恸若隐若现。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阿绫低下头,“由良夫人的嘱托我完成不了,但我还是可以为你收尸。”
“呵呵,”赖朝笑着看向屋顶,“这也很好。”然后他低头看向阿绫,“孩子还好吗?”
“还好,很健壮。”阿绫笑笑。
“本来打算你生孩子我去喝喜酒,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本来也打算你升官时候给你送贺礼,礼物准备好了,却送不出去了。”
“你这是讽刺我啊。”他叹了一口气。
“不是,”阿绫低下头,“凭女院大人对由良夫人的信任,你升迁是早晚的事,只是,”她笑笑,“不是这种方式。”
“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他抬起头,“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就没有办法回头。”
装作没有看到他眼角的泪,阿绫说道:“吃饭吧,菜都凉了,就算要死,也不能饿肚子。”
“……好。”
他是真的饿了,所有的菜被一扫而光,只剩下光溜溜的盘底。阿绫笑笑,收拾餐具准备离开。临走时,赖朝突然问:“你还会来吗?”
阿绫回头,“会啊,”她说:“不过下次我再来,就是送你上路的时候了,你最好,不要盼望那么快就能见到我。”
“哦,”他笑笑,“那是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阿绫也笑了,“也许明天,也许永不,反正,不会是今天。”
“小姐,小公子我带来了。”阿玉怀里抱着平太郎,后面跟着小家伙的乳母。
阿绫点点头,“走吧,去看另外一个人。”
“原来夫人是想……”阿罗恍然大悟,“您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源家御曹司,他的弟弟已经……”
阿绫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他是一个过了今天可能就没有明天的人,难道还要我告诉他,他的弟弟被他的嫡亲舅舅亲手送给了平家?”她叹口气,“让他走得安生一点吧。”
阿罗也是心有不忍,“是。”
源赖朝的嫡亲弟弟,源家五郎的牢房在另一头,与哥哥关押的地方相距甚远。阿绫命看守打开牢门,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瑟缩着动了一下,阿绫鼻子一酸,“五郎公子?”
小家伙怯怯地抬起头,看到门口熟悉的面孔,眼圈一红,“阿绫姐姐。”想要跑过去,但又怕弄脏了阿绫的衣服,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傻孩子,”阿绫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还不过来?”
“呜呜——”五郎奔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哥哥把他和妹妹托付给了范雅舅舅,却被范忠舅舅找上门要把他们抓走。范雅舅舅被刀架在脖子上,只能答应,他为了保护妹妹,就把妹妹藏了起来,自己在家人的护送下逃跑,却还是被抓住了。
“来,五郎,别哭了,你看他是谁?”阿绫强装笑颜,把儿子抱在他面前。
五郎揉揉红红的眼睛,看看小婴儿,再看看阿绫,“……小弟弟?”
“嗯。”阿绫亲亲他,“姐姐还给你带来了新衣服和好吃的,咱们穿的暖暖活活,吃得饱饱的,跟小弟弟一起玩好不好?”她搂着孩子瘦弱的肩头,心中一痛。一路逃亡,这孩子已经不复往日的活泼,小脸瘦成了尖,脸色苍白不见一点血色;天气虽然寒冷,但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衫,手脚已经生了冻疮。
五郎抽泣着点点头,让阿绫她们帮他洗了澡换衣服,偎依在阿绫怀里吃饭。
这还是个孩子啊,一个不到九岁的孩子,他可能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可能觉得过不了多久就会像以前一样,有父亲有哥哥,还有妹妹。
“阿绫姐姐,”拉着平太郎的小手,五郎看着阿绫,“我会不会死?”
阿绫心中一震,“谁告诉你的啊,不会的。”
“阿绫姐姐,你不用瞒我,”五郎咬咬嘴唇,“范忠舅舅说我父亲他们是,反贼,我们则是反贼的儿子,所以……”他抓紧阿绫的衣服,悲伤和恐惧写满他的眼睛,“阿绫姐姐,我害怕,我还没有举行成人礼,我想跟小弟弟玩,我还要找妹妹!”
“好孩子,到姐姐这里来。”阿菊她们已潸然泪下,阿绫紧紧抱着他,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悄悄问他:“你是故意逃走,想要保护妹妹,对不对?”
五郎看着她,半晌,流着泪点头。
“好孩子,你已经是出色的大人了,即使没有成人礼。”阿绫抱着他晃着,轻声告诉他,“凉子很好。”
五郎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却见她竖起手指,在唇上压了一压,微微一笑。五郎扑在她的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好孩子,听姐姐跟你说,姐姐无法保证你是否能活下去,但是有一件事,姐姐要你记住: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坦然面对。如果可以活下去,那就好好活下去;如果生命真的要走到尽头,也不要害怕,因为,你母亲在等你。”
“呜呜——姐姐——呜呜——”
“乖孩子,姐姐这几天会每天都带弟弟跟你玩,好不好?”她爱怜地抚摸着他。
“不要,这里有老鼠,而且好冷,姐姐不要来,小弟弟也不要来,我可以忍耐的——呜呜——”
眼泪一滴滴滴在衣服上,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阿绫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很想让他活下去,但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所做的承诺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只因为,她现在是平家的女人。
哄着五郎入睡,阿绫将他带到干净的被褥上,叹了口气,缓缓退了出去。刚走没几步,身子晃了两晃,好似要晕倒。
“绫子夫人,您没事吧?”阿罗红着眼睛说道,呜呜,小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我没事,”阿绫勉强笑笑,“只是有些脱力,看来要好好休息一下。”
“夫人您的脸色真的不好看,奴婢这就去命人给您铺床。”阿罗连忙说道。
看到阿罗离开,阿菊凑到身边,小声说:“小姐,凉子小姐……”
阿绫看她一眼,目光冰冷,“记住,以后没有源家嫡女凉子,只有后藤家的养女坊门小姐。”
“是。”阿菊神色一凛,“没有想到义平公子的手下竟然会答应照顾坊门小姐。”
“后藤基实是源家的勇士,不是单单源义平的勇士,这个人忠心耿耿,为人厚道,但是也很机灵,能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自然也能照顾好坊门小姐。而且我还曾救过他,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是啊,如果那年不是小姐及时用刀子清除他腿上的蛇毒,估计他就没命了。”阿菊笑笑,眼中却有一丝担心,“以后源家的事,您还是少管吧小姐,否则流言蜚语就更多了。”
“少管?”阿绫冷笑,“你觉得即使我不管,流言蜚语就没有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家就有“家中某贵女与源家某公子有染”的传闻。刚开始阿绫根本就没在意,后来发现愈演愈烈,基盛处置了一批嚼舌头的下人还不能阻止的时候,阿绫知道,她的日子太平不了了。
“有人不让我过好日子呢,阿菊。”阿绫冷笑着说:“这里面如果没有人推波助澜,那就奇怪了。”
“小姐,没那么严重吧,”阿菊勉强安慰,“清盛大人不也什么也没说……”
“他既然当初能因为一个香袋来查我,现在可能无动于衷吗?暴风雨前的宁静更可怕。”阿绫拂袖而去,“等着吧,很快那边就会来找我了。”
“她真是这么说的?”
“奴婢当时就在场,千真万确。”阿罗说道:“绫子夫人确实对源家御曹司说了,无法为他求情。”
“好,下去吧。”
“是。”
时子看看丈夫,“大人,您也应该相信了吧,阿绫素来坦荡,不是流言里的那种人。”
“我也没有怀疑什么。”平清盛咳了两声。
没有怀疑你问阿罗这么仔细?时子忍住没说话。
坐在下面的平时忠转转眼珠,“姐夫,源家几个孩子,究竟该怎么处置?不仅是御曹司兄弟二人,还有现在不知所踪的常盘夫人,她和源义朝也有三个孩子。”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清盛很信任这个小舅子,脑子灵活办事利落,“他们都是反贼,理应斩首,如同保元之乱我叔父那样。”他神色一暗。
“何不问问家中众人的意见?”平时忠状似无意说:“包括绫子夫人的?”
“什么?”清盛一愣。
“时忠,你又胡说了!”时子忙说:“阿绫是一女眷,怎么能参与这种事情的讨论?”
“姐姐,你的儿媳可不是一般人,胸襟和见识早已超过我们常见的闺阁女子。而且,信西入道是她养父,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吧。”平时忠摆弄着酒杯,嬉笑着说,暗地里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这怎么行……”
“就这样吧,把阿绫叫来。”平清盛一锤定音。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