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散文集）》格鈭

33、塬下亭

　　那大概是一个倾泻着温柔的久违了的阳光的天气，不然我可能没办法记清楚这么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的确，在这里太容易将日子过得千篇一律了，这种表象叫我惶恐，伴随着前几日的大雪而去的似乎只是仙逝的晶莹，白的雪。还有太多的遗弃儿在山路上横卧着，有些落魄的魂，奄奄一息的味道。

　　到了冬日里，不管山塬如何得大气磅礴、或者逶迤亘荒，放眼望去都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焦黄，这种能让人心生抑郁的色彩布满着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逃不掉、亦忘不掉。路在纵横交错的大山里盘旋的像条蛇的身子一般，但永远也找不到路的尽头在哪里。这里亦没有水，失去了水的大山就像失去了仙气的老翁，浑浊的体态更是窝窝囊囊地没有一点洁净的样子。我坐在车里很困，似乎要头痛欲裂。

　　在那么一条路的交叉口下方，赫然矗立着一座干干净净的亭子，它的上方除了一条笔直向山腹中铺去的路，便是黄土堆积而起的高塬，层层叠叠地坡度向上攀爬，一望而不尽塬顶。这对塬下这鲜亮的色彩来说似乎是一道咄咄逼人而又无法逾越的屏障。然而它是那么的能吸引我的注意，那是一座刚刚建起不久的亭子。我似乎能从空气中嗅到那琉璃、或木雕、或朱红圆柱上颜料未干的气息，那是一种正统的、传统的中国的文化的气息。

　　对于这种传统的中式建筑，我实在也是了解不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的喜欢。这是一座六角亭，六面扬起的斗拱衬托在冷色的空气里多了它的一份自有的威严；斗拱下传统的木锲和斑斓的色彩相结合，雕镂画梁，青黛点角，上有栩栩如生图案似有龙游凤舞，似有仙女乐天，其形其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其顶琉璃，质朴的砂色更为亭子整体添加了一份厚重和典雅，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生光。光的虚幻中，四周似乎不再是那一望无际的塬，而是那恢弘磅礴的殿，更是逸清幽雅的林。六根朱红的圆柱将这华丽色彩的顶一托而起，我似乎听见心里的声音再悄语：这亭子可是你在梦中曾见过的？亭，是自然的房屋，它开放又遮蔽，是不是像极了你的心灵？走走停停，它是否为你生命中的一座亭呢？

　　我默然了，久久不能将目光从亭子上移开，庄周曾梦蝶，化蝶而不知，我曾梦中见亭，亭上良辰美景。这是一种长久的病，鲜红的血是被梦的刃撕开的口子，化成砂色拱顶，染为红色漆柱。这是梦么？

　　今日有故人离去，我心中恹恹的情绪便不能自制地逃逸出来，世界瞬间荒芜的比焦黄色更让人抑郁寡欢。我想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恹恹，毕竟故人的离去是一种开心的解脱，是一种重回繁华的艳丽。浮生若梦，繁华总是那么引人动容的，摄人心魄的。不然我亦不会被这亭吸引，亦不会梦见亭。亭是相聚，更是别离。也许吧，偶有想起也曾酒过三巡的冬日街上，行人更是匆忙得像是抖动的筛子似的奔忙；车水马龙，也曾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那长长的街也可以是炽热的沙漠。聚散离别本是天经地义，但又不免怅然，我的一生那么短，也许这便是最后一次地分别了，朋友。大概能理解有人喜散不喜聚的心事。没了聚的欢喜，自然没有散的悲伤。你看亭下，欧阳正和文人雅士酌酒赋诗，风去，人散了。你又看，之焕和那一群才艺女子们演绎着旗亭画壁的故事，风来，人也散了。这亭，穿越了多少时空，又承载了多少分离呀。

　　我自会释然的，这种程度的别离。

　　近来读《世说新语》，明明朗朗的魏晋风骨浮现在字里行间，那里有亭，有竹，有山，有水，有好酒，更有一群弱不禁风的男才子。那时时局荒乱，文人雅士大多逃避现实，一心神往俊秀山水，看淡了时局风起云涌，自我怡然醉个天地出来，令人无限神往。我喜欢那个在素不相识已逝女子灵前抚哀琴一曲的阮籍，喜欢那个在别人庭院小住几日也要将门前种满竹子的阮籍，更喜欢那个雪夜不寐便轻舟访友，到了朋友门前却拂手而去的阮籍。一个如何才情如何落落心襟的诗人才能这般的淡然，轻狂，又玩世不恭地令人看了也心胸舒然，荡气回肠呢。

　　再看那个美若芳物的璧人卫阶，却是得了比林黛玉还要愁怨千百倍的病来。从来觉得黄老玄学看淡了世间万物和生死，这位从小病恹恹的美男子却因学而病，因梦而病，桎梏在梦和现实的囚笼里无法逃出，哲学似乎也是个很玄的东西，陷得越深，桎梏越紧。也奈何他实在体弱，在城里被老少妇孺围看三日后郁郁而终，看杀卫玠，谁又知晓是他的梦，还是他的执着杀死了他呢。

　　轻狂和桎梏，总是人活在世间的心境和态度，开放和遮蔽，亦是亭在人间的隐喻和象征。我是要如何呢？这鲜艳的色彩能驱逐浮在心里的霾么？它总归是矗立在塬下最靓丽的一道风景了，估计着从此往后大凡有人看见这座亭，总还是要惊叹一番的：这亭子，建的真好看！

　　的确，它的美能让我忆起历史上关于它的风流，关于它的朝而往，暮而归而其乐无穷；关于它的长亭送别，西风紧而雁南飞；关于它的美人梳妆，卓怒而掷戬；真是一段段的人生起落，权谋相间，古往今来呀，遂而心宽。你瞧那层峦叠嶂的山塬，可不是从古往穿梭了时空？熙熙攘攘的人间百态，可不是演绎在这个小小的亭子之中。山有温和而大气的包容，亭也有清逸而小巧的婉约，相形相守，也最是恰当不过了。我能喜悦的，便是这种静静地守护，任它塬外变化万千，它们依旧一眼万年。如此来，离去也好，再见也罢，我们终会相视一笑，清风似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