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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她只是失忆,又不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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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霜灵的角度看,她只是失忆,又不傻:她好端端一个“女义士”,造反就造反,被抓就被抓,有死而已。刚进了牢里,稻草还没有坐热,她就被一群老太监冲到面前,三言两语“赦免”出来。这还不算完,她居然成了“宫婢”。进了宫也行啊,不就是做丫头吗,逮到机会还能跑!
可是老太后好死不死,把她叫过去,先让老尚宫们把她按到热水桶里洗个痛快,然后就拿锦被一捆,就凶巴巴对她说:“哀家看你这四年也没混出来,还是乖乖伺候皇帝去吧,少啰嗦,今后不会亏待你!”
她一直觉得,自己虽然生性鲁钝,丢散落四,没什么文化,也不会武功,但是起码赤胆忠心,为民请命。所以,她才会被贾醉另眼相看,留在西山书院扫地,闲了还能跟党会里兄弟们的孩子一起念念书。这是多么明显的器重啊——现在瞧宫里这帮人的表现,他们从前只怕见过!
厨房就在后院,已经有人去叫了,没片刻功夫,两个大宫女就拎着食盒进来,挑开外间织花大多罗绒的帘子,到了碧纱橱外的东窗下。她们挪开炕桌上描了一半的绣样子,将十来个白地描金红彩的碟盏逐个排开,多是胭脂、青梅点缀的江南风味。炕桌中间放了四大碗,却是热腾腾的金腿、宁鸭、苏烩燕窝鸡丝,外加鱼翅,大海碗里则是冬笋鹿尾煲。一瓶果子露也放在另一只大海碗里,拿滚水热着。最后盛了两碗碧粳米饭。
过一会儿,霜灵就急匆匆穿好中衣,套上姜尚宫找给她的宫中女官服色——姜尚宫真利落,一下子给了她四品,红艳艳的团花神机帛打着补子,配上粉底皂靴,越发衬得她粉面桃腮、雌雄莫辨。她仍是不挽头发,乌压压地任其拖在脚踝处,就跳下床,推开众人,出了碧纱橱,直奔皇帝来了。
她好像饿鬼投胎一样,态度又像是那些寻常的反贼,顽固不逊,誓死不降。她稍微抬起头,望见他的脸,就拿手指着窗下的炕桌,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思:“这是断头饭?”
一个大宫女福了福身,对皇帝说:“今年姑苏贾大人额外进了几样小菜,都是咱们宫里得了。奴才看着名色甚好,就大胆开了封,请万岁爷也来试试新。”
她还没说完,霜灵视死如归,也不怕毒,一扭脸就走到炕桌边坐下,也不脱靴子,盘腿偎好,弯下腰,目光炯炯,直盯着那些菜色——
她又显出往日活泼、惫懒的种种习气。在一悬聚耀烛台的火光下,她将手一抓金镶象牙的筷子,朝大碗里一戳,就拎起整只鸭腿,送到脸边,很快,蹭得半面粉腮油光闪闪。
皇帝又是纳闷,他对宫女点点头:“行了,你们下去吧。”
霜灵手无缚鸡之力,做事从无恒心,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就算做了反贼,她们也不相信她就会习武。姜尚宫大着胆子出去了,领着宫女反手关上门。
皇帝做太子的时候,曾经两下西北战场,虽然看着和气,马上、步下功夫是很好的,寻常人也行刺不着他。而且就霜灵的本性来说,只要有一点记忆残存,她下意识地,就不会伤害他吧。
屋子里堆了许多西洋小玩意儿,跟大宫女日常用的东西混在一起,拥拥挤挤,格调杂乱。在那台雕工精致的洋漆小柜子隔了一只玻璃罩子,罩子里是铜鎏金的西洋自行船。风帆倒是锦缎绣花的,绣得很精致,是□□的龙旗。桅杆上打着一面小旗子,却很是滑稽:在一方寻常的布料上,有人画了个年画似的娃娃,偏偏穿着龙袍。仔细看来,眉眼竟有几分像皇帝。他兴高采烈,举起一只手,似乎在号召臣民往前冲,也不知道谁给他画的。
霜灵看见看见炕桌对面还有一副筷子,显然皇帝还要陪她吃饭。他走到桌边,在她对面坐好,也不脱靴子,学着她的样子。她只觉得别扭:“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什么?你那个娘真是岂有此理!”
皇帝听她这么称呼太后,觉得好笑,一时不去追问她为何失忆。好歹这件事他有信心:太后能把她找回来,就是为了荆王不惜下血本,那么太后绝不会中途谋害她。在进宫以后,她一路都是安全的——至于从前,他想起季晓川那些人当年待她的情形,又没意思了。
“吃饭吧!”皇帝低喝两句,不怎么客气。
霜灵看他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惆怅,心里更加奇怪:这皇帝也太没架子了。她啃着鸡腿,如今的样子倒像小流氓一样,噎了半天,才目光如星火,蹦出一句:“你们有病吧?”
皇帝听着太不顺耳,伸手给她倒一盏果子露。她是真不尊敬他,一把接了,仰头饮讫。这一下,俩人都没话说了。他不过略动了几筷子,有那奇巧的菜色,他看她不会吃,也是没忍住,就亲手替她夹起来,在该配的金橘酱、青梅酱、芥辣之类的作料碟子里沾过,然后送到她碗里。她瞟他一眼,他还真是陪着她,态度那么从容、体贴、温柔——她瞧着他的有手腕,上面有一圈咬痕,虽然是经年的旧伤,已经愈合了,但偶尔抬起袖子,仍能看出来:其人咬得用力,伤疤很厚。当然,这些也不关她的事,她还是埋下头,风卷残云,争取做个饱死鬼,好上路!
过一会儿,霜灵放下饭碗,皇帝怕她没吃饱,把自己剩下的半碗也拨给她。她揉揉肚子,脸皮真厚,端起来又吃了。
再过一会儿,皇帝看她彻底往下筷子,才问:“你是因为什么捉起来的?谁跟你在一起来着?匡东来?季晓川?”
霜灵骇笑,抬头望着他,满脸的不屑:“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林醉领着我造反的?那位哥哥可比匡东来、季晓川强多了——那才叫绝代风华、遗世独立,还是跟我同姓。你要是怀疑我跟他合谋,我更觉得荣幸啊——可惜,我不认识他们,我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书院扫地的,连冠玉党徒都不算呢!”
她居然给冠玉党扫地?
皇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简直不想问了!
霜灵闷了一会儿,看看没事了,就说:“我不知道你们一家子怎么想的!反正我视死如归,我现在吃完断头饭了,你也别想威逼利诱我,你也别指望占我便宜,我现在就去死了。你叫人砍了我啊,昏君!”
这几句话,偏巧“那个人”三年前也说过。皇帝听她无意间还是与“那个人”心心相映。他嗓子更哑了,却不免抬高音量。按说他平时真是个好说话的人,现在是在呛不住火:“谁告诉你的?朕是昏君?那么匡东来、季晓川又算什么!软饭男,小白脸?”
霜灵倒是想笑:
冠玉党兴起三十年,当初只像前明的东林党,不过到先帝晚年,声势越来越大。各行各业的翘楚都有自愿加入的。小到地方官吏,大到公卿王侯,只要有贪酷虐民的把柄落在党会手里,隔天就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获知详情,站出来请命。衙门口经常被围得水泄不通——儒商匡东来、大盐枭季晓川是冠玉党在京师公认的魁首。不过皇帝登基一年后,他们就被朝廷通缉,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匡东来有龙阳之癖,爱上了党会以外的朋友,那就是大才子林醉。而季晓川呢,她见过,那是个美男子,皮肤却很深,何来软饭与白脸?
皇帝流露出几分恼恨。他的气质是那么淡泊,也只有这一刻,显出一点阴鸷、狠辣,像了帝王将相该有的样子。两下对比,她又觉得刚才的他太虚伪:生气就生气,皇帝对女反贼就要耀武扬威,谁要他温吞体贴,做样子给人看,真是太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