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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0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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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银行员工遭遇暗杀的事情被掩得悄无声息。擦屁股的事情归到了梁浦深那边,而后续的安抚家属与发放阵亡补恤金就归到了批条子的明楼手上。料理完了手头的一系列工作,明楼带着阿诚按照资料上的地址,走访了几个主要受害人的家。
按照阿诚的话说,这事儿他自己办就行,放着助手在旁边,明楼大可留在办公厅歇会儿。
结果明楼拍了拍他的手,说了句,一起吧。
阿诚没再拂了他的意。
乱世当道,没有什么工作是安全的,能够在这充满血腥味的上海混口饭吃实在是不易。阿诚与明楼走访了一下午,心情也跟着愈发的沉重起来。
战争是让人惊慌的,血色的泥土,疲惫的眼神,哀嚎,饥饿,寒冷,恐惧之后的麻木。
就算在这或许要长达数年的抗战中幸存下来,之后也会一辈子在噩梦中惊醒。
特别是沾染了同胞鲜血的手会让自己恶心。
两个人停在了一栋破旧到裂了缝隙的土房子前。按照名单上的来看,这是他们今天走访的最后一户人家了。死的是这家的男主人,如果资料无误,他还有一个年迈的母亲与一个才刚刚年满四岁的女儿,他的妻子在几个月前死在了日本人的枪子下。
老人行动不便,出来开门的是死者的女儿。
小女孩把吱呀作响的木门推开,她仰头看着明楼和阿诚。大概是家里条件不好,女孩很瘦,嘴唇干裂起皮。但是她的眼睛圆圆的,睁得很大,睫毛也长长的。
阿诚蹲下来,朝着女孩子微微笑了下:
“你好。请问你的奶奶在家吗?”
“她睡觉了。”
女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挺招人喜欢的。阿诚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明楼,后者点点头。阿诚刚要开口,女孩子突然道: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
阿诚一愣。女孩子迫不及待地继续问:
“是不是从天上来的?和爸爸一样?”
在这血腥风雨的上海,能够听到像童话世界里一样的言语实在是让人觉得不易。阿诚抿抿唇,不由得心里也软了不少,他轻轻扶住小女孩的胳膊,笑了:
“对,我们和你爸爸是一样的。”
“那你们都有翅膀吗?”
“有,不过你要再大一点才能看到。”
“也有魔法?”
“有。”
“我也有,你看。”
女孩子指了下院子里种的向日葵——那向日葵干巴巴的,不是很健康,面朝太阳,微微驼着背。
“我爸爸说,有了魔法,这些向日葵才会生长下去,才不会死掉。我的魔法在保护着它们。”
言语天真的让人有点心酸。
阿诚忍不住摸了摸女孩子柔顺齐肩的黑发,只可惜戴着皮手套,摸不到什么实感。
“你怎么会魔法?”
“是爸爸教给我的,他也会用魔法。”
“那你知道你的爸爸去哪里了吗?”
“他去天上了啊。奶奶告诉我的。”
阿诚胸口有点闷闷的,但他还是笑着应了一声:
“你奶奶说的对。”
“那天上是什么样子?”
“白色的,像云那样的,像水一样的。”
“那里也有花吗?”
“白色的花。”
“冷吗?”
“那里感觉不到温度的。不会冷。”
“我想爸爸。”
“你想见他?”
“想。”
……
车里很安静。
阿诚感觉到自己吞口水的声音都无比明显。他攥紧了方向盘,却细心地避免了皮手套将方向盘摩擦出声。
过了许久,坐在车后座的明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透出了一丝疲惫与无奈。
最后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给那孩子一笔钱,并且暗中安排把他们送出上海前往重庆。但能送走她,还有无数日占区的平名百姓,抗战一天不胜利,那么这送就永远都送不完。战争总是让无辜的人们来买单,而作为地下工作者,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大哥,等下我去梁浦深那里交代下。先送你回办公厅?”
“嗯。记得再去趟香烟铺。”
明楼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
“不要和梁浦深独处太久。那小子不像是什么正常人。”
阿诚握着方向盘,忍不住对着后视镜里的人笑了下:
“我也觉得。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想拉拢他么?”
“不行么?”
明楼沉默了几秒,沉声道:
“最好不。”
明楼的话并没有说绝了,听起来反而像是带着点个人情绪。阿诚觉得有点奇怪,但看明楼似乎没后话了,他也就没有再继续问:
“行,我知道了。”
车开到了市政办公厅,阿诚率先下车为明楼开车门。他一直都有个习惯,就算是送人也要把人送进办公室才能走,一开始明楼还觉得他这样太麻烦,但是一来二去的拗不过阿诚的死心眼,也就随了他的好意。
最近股市不太平,加之银行出了这一系列事情,就算是死人的消息给压了下去,也不代表外界看不出点什么。这才下车,堵在办公厅门口的一群记者就蜂拥而上想赶紧采访下他们等了快两个小时的焦点人物。
明楼心里有点烦躁——这是上面捅出来的事情,到底还是要他来收拾烂摊子。虽然是面无表情的,但身边的阿诚还是看出了他的情绪有点躁了起来,于是一手护着他,一手挡着身后涌现的记者,先把人送进了大厅。
记者们当然认识阿诚——在他们眼里,阿诚就是明楼的专属发言人,既然逮不住明楼就过来群攻阿诚。面对着黑压压的一群人,阿诚看着就累,太阳穴也跟着突突直跳,末了绷着脸冷声道:
“关于近期经济方面的专题,我们会找时间以新闻发言会的形式和大家告知,在此就不接受任何采访了。”
“您好明先生,我们不会耽误您太久!采访大纲可以先发您过目,您准备好后我再来,时间可以压缩到十分钟之内!”
“明先生很忙。”
“真的不会耽误太久,只要十分钟就可以!”
“他下午要和各部门开会,失陪了。”
“我们可以旁听吗?”
“抱歉,不可以。”
“我来都来了,就麻烦您帮我问一下吧,不采访也行,我就拍张照片,登在报纸上宣传。”
阿诚被扰得略有不耐烦,脸上却一点情绪都没有带出来。他的气场从小就随明楼,遇到什么事都沉稳淡定从容不迫,面对着这群死缠着人不放的记者倒是也游刃有余。
那边,明楼前脚刚刚踏入大厅的正门,后脚就与正要出来的陆琼华撞了个正着。
陆琼华今天也是来市政办公厅开个小会的,一身抖擞的立领海军军服,军裤边镶着足够威严的金色丝线,勾出了那修长的腿和笔直的身子骨,如若这衣服不是代表的汉奸与国贼,倒是让人觉得一身的正气。
陆琼华似乎没料到会在大厅与明楼撞了个正着,当即露出了一个微笑来,主动停了匆忙的脚步,朝着人率先问好。
明楼也就配合着她应了,两个人互相寒暄了几句,陆琼华的目光就忍不住越过明楼的身子,看向了还在门外应对着记者的阿诚。
明楼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同望过去。
虽然阿诚是明楼带大的,但也不是事事都要他亲自来教,阿诚是极其聪明的孩子,总是喜欢自己偷着摸着多学点,学了以后自己再去悟,悟出自己的理解后嚼烂了咽下去。
于是不知不觉的,阿诚也学会了一套专属于自己的语言技巧。
和无关紧要的人说话,阿诚的头从来不会动。就算是手上有动作,也达到了缓慢、稳重又没有太多的棱角,加上那语气、眉眼以及表情都平淡得很,使得对方看不出他的情绪,那双漆黑的眸子就这么看着对方两眼正中的鼻梁处,坦然自若。
这是一种很难练出来的气场。阿诚这里处理得顺顺当当,看得人也觉得莫名舒心。
终于打发走了那群乱哄哄的记者,阿诚似乎是怕明楼等急了,转身就匆匆往大厅里走。陆琼华的眼神始终放在了阿诚的身上,等到人的腿迈完了最后一节台阶,似是不经意地笑着对明楼道:
“明诚先生当真是个人才,这么优秀的人只给明先生做个小小的私人助理?”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进来的人听到。阿诚闻言果然一怔,也不知道是突然看到了陆琼华没反应过来,还是对她的话有点缓不过来。
到底陆琼华还是比曾经的南田要胆子大,性子也直,这话居然也就当着两个人的面直接问出来了。
正在低头看着手表的明楼突然笑了一声,他转了转表腕,微微别开脸望向后者:
“委屈吗?”
阿诚瞬间敛去了方才面对记者们时爆发出的冷意与戾气,垂下眼睑,不亢不卑地应了一声:
“不敢。”
这语气和这姿态怎么看都忠心耿耿无比顺从,但放在陆琼华的眼里——她又想起了上次舞会阿诚背着明楼时独独展现出的傲人姿态——于是怎么都觉得,现在这乖巧的一句“不敢”,无论如何品都别有一番深意。
就像是隐隐透着不满与疏离。
明楼没有任由这微妙的气氛蔓延下去,他委婉地道了个别,带着阿诚直接上了楼。等陆琼华的身影看不见了,明楼微微别过头去,朝着阿诚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来,后者摸摸鼻子,好像不知怎的有点尴尬。明楼顺便就打了个趣儿:
“说‘不敢’的时候不是挺有气势的吗?怎么这就蔫了?”
阿诚知道这人又拿他寻开心的,趁着这过道上也没什么人,他快走了两步和明楼并了肩,似是开玩笑地回了他一句:
“大哥你就不怕我真跳槽到陆琼华那里啊?”
“你有那个胆子就去。”
明楼也不恼,反而笑着瞥了身侧的人一眼:
“等回家了我就好好收拾你。”
有时候阿诚还挺喜欢和明楼拌嘴的,虽然内容有点幼稚,但就是高兴。
一个拐弯上了二层,阿诚正琢磨着怎么堵一堵明楼的话,只感觉到身边的人脚步不易察觉地停顿了半秒,他抬头,不由得也是愣了下。
梁浦深就站在明楼的办公室门口,他半倚着墙边,有点自来卷的刘海与风衣立领遮住了大半张脸。雪花图案的瓷砖地拉长了他的身形,扭曲变型到看起来有些诡异。
明明被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裹了一身,但阿诚愣是被对方那深不见底的眼眸盯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这尔虞我诈的封闭魔窟里,他早就习惯了人们或伪装或隐忍的、透不出半点温度的眼神,现在猛地撞见梁浦深的眼睛,也是有点吃不消。梁浦深黑漆漆的眸子里是丝毫不加抑制的兴趣,就这么大刺刺地直射过来。
那样露骨的眼神——阿诚不由得想到了夏日的太阳。阳光把叶子烧得干脆,摧磨的强烈的暴晒,让叶子失去了光泽失去了水分,嫩绿色的茎叶演为易折的脆骨,一碰就碎了个完全。
饶是阿诚一向冷静自若,此刻面部肌肉都稍有僵硬。
明明只是见过一面而已,但阿诚隐隐约约觉得,这男人就是克自己的。
谁都没率先开口打招呼。
阿诚不知道梁浦深现在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今天来这边的目的。但他唯一知道的是,刚刚他与明楼谈聊间的笑都没来得及落下去。
而另一边,迎上阿诚有点提防与审视的目光时,梁浦深朝他露出了一个笑来,似是有点安抚的味道。只是嘴角扬得明显,眼眸却没有弯。
这笑映在阿诚的眼里,有点瘆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