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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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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难得起晚了一次。
火生起来,煤炭气儿的季节。被窝里热乎乎的,闷得都有点出汗了。阿诚感觉这张床有点空,他回头,看到应该躺在身侧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伸手摸了下,被褥上还沾染着男人的余温,没离开多久。
阿诚的起床气还没完全下去,他打了个哈欠,只觉得口干舌燥,刚好看到床头有杯温水,爬起来就一股脑全喝掉了,但还是觉得有点不过瘾,正想着下床去倒点水,明楼就进了房间。
“大哥,早。”
阿诚掀开被子准备下地,突然间注意到进屋的人表情有些凝重,这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
“怎么了——大哥,出了什么事?”
明楼双眼阴郁,他坐到了床边,看了眼阿诚,沉声道:
“李士群昨夜突然下令,截杀了十一名中方银行的雇员。消息已经被完全封锁了。”
下了一夜的雨依旧没有停,自打那片房檐上泼下来,下得至急。
屋里的热气烧得很足,可阿诚一个瞬间只觉得蚀骨地冷,从脚趾尖开始,一直向上蔓延。
他不得有打了个冷战。明楼显然已经从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中缓过了神,他冷静而沉着地看着阿诚,眼中隐隐带出悲痛,声音却依然很稳,稳到让阿诚也很快就平复下了心情:
“日本已经开始按捺不住了。”
上海中国银行与上海江苏银行一直都是国际金融交易中重要的前哨。不论是□□方面还是军统方面,都可以通过上海的金融交易以达成重庆方面的物资采购。
阿诚只是一个眼神就顷刻间了然了明楼想要说的话——租界里的中国银行可以用吸储、国际结算等形式完成对敌占区的资金消化,为自己所用。
“日本人现在还不敢在租界太过跋扈,但是他们可以利用自己手里的权限大肆滥杀银行雇员。这不是简单的暗杀。”
“是想彻底阻断重庆方面的资金链。”
阿诚接了一句。明楼点点头,沉默了片刻,继续道:
“日本人希望经济能量完全被日军利用,而不能惠及中国。”
“大哥,下一步我们要怎么办?”
“现在重庆方面的资金已经紧缺了,更不要说军火上。如果上海这边彻底被垄断,我们这里也就棘手了。”
明楼低下头,缓慢地按揉着开始钝痛的太阳穴。他深深叹了口气:
“上面也下达了新的指令,要我们截获下周从上海站出发的一批军用物资,时间很紧张,我们必须在这之前搞到车上的所有人员名单,把我们的人送进去。”
“我去办!”
“不要急。这次军用物资很重要,想要安排下面的人混进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明楼沉默了许久,道:
“阿诚,我会找理由,把你安排上这趟列车。”
阿诚想都没想就立刻点头:
“没问题,大哥。”
明楼扯着嘴角笑了下:
“这次要辛苦你亲自行动了。”
“没事,大哥,应该的。”
明显感觉到明楼的情绪很低落,阿诚也不清楚是因为这一早的消息过于沉重,还是面临的新任务太有压力——亦或者两者都有,他很少会看到这样低迷的明楼,但相处了这么多年的直觉告诉他,明楼这样负面的情绪并不全是因为这些。
自从大姐去世后,每当任务有牵扯到他或者明台,明楼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很难拿定主意。
阿诚拍拍明楼的肩膀,很快下床换好衣服,去楼下取了阿香早已准备好的早餐。牛奶已经有些凉了,他重新温了一下才端上来。将托盘放在茶几上时,明楼还微微弯着背脊坐在床边,揉着太阳穴不语。
“大哥,先来吃早餐吧。等下还要上班呢。”
看明楼这样疲惫,阿诚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将那杯触手有点烫的牛奶杯塞到明楼的手里,低声询问:
“头疼得厉害吗,我去拿点药?”
“不碍事,已经好多了。”
明楼闭了下眼睛,这才从床沿站了起来。
阿诚心知明楼有点逞强的意思,却也没有戳破,而是配合的展开西装外套为他从背后穿上。他注意到明楼鬓角处居然有了两根白发,在乌黑浓密的黑发中尤为显眼。阿诚愣了片刻,不由得有些心疼。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纯爷们,明楼也应该是如此,应当诛恶济善做个英雄,名垂青史的。
念书的时候老师在上面领着他读课文,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他的心思一下子就被点起来了,他盯着桌子角上年久失修积攒的污渍和漆皮,心里想着有朝一日这中华若能光复,所有地方都应该是洁净的,光明的,照在阳光底下一尘不染。
为此小时候的他和明楼吵过不少的架,说到底都不过是因为一些小事情,然而或许是青春期骚动的荷尔蒙撩拨了他的反叛神经,年少气盛,总觉得明楼这种浑浊浊的处世态度让自己浑身都不舒服。
——这世道变了……
面对着年少轻狂的阿诚,明楼只是这样说。
嗯,是变了。
他也的确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仰慕起这个不声不响的男人。
沉默,稳重,有担当,但与他心中所向往的豪情侠骨相去甚远,然而他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向他靠拢,越来越近。
甚至到了如果他死,自己也不愿独活的程度。
阿诚眼眶突然有点发酸。明楼没回头却仿佛猜到了阿诚此刻的心情,他抬手拍了拍阿诚为他穿衣服时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
“吃饭,等下给你换药,顺便和你聊聊行动安排。”
阿诚打起了点精神,他应了一声,大口吃起了那份三明治。
尽管用的是上好的药,但不知怎的,阿诚腰上的那道伤口还是发了炎,边缘翻起的死皮有点溃烂的迹象,看着让人瘆的慌。即使明楼上药的动作已经轻到不能再轻,但是碰到那皮开肉绽的裂口时还是有血从内淌了出来,湿的黏的,沾了一手。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地疼着,疼得像要烧起来。
阿诚按住伤口的纱布早就被血蹭得脏了,他也不松手,明楼叫他按着,他就只管按着。他想,明楼都是对的,大哥说过的话,他一向总是听得进去的。他憋着一口气没呻吟出声,只是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攥到青筋暴起。明楼尽可能地减少这种疼痛的蔓延,但药粉带有刺激性,抹上去后还是让阿诚有点受不住地闷哼了一声。
“大哥,速战速决吧……嘶。”
明楼何尝不想快点为他结束这种疼痛,不过让他下重手他更舍不得了,只能保持着这种较慢的速度一点点将药粉涂抹上去,似是为了转移下阿诚的注意力,明楼突然开口:
“下周的任务,先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是……啊?什么?”
阿诚习惯性地应了一声,突然又反应了过来,顿时有点发懵——他知道明楼向来是把任务放在首位的,突然间和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总觉得不像是一向果断狠毒的明长官的风格。
“我是让你见机行事,别做什么都跟不要命了一样,你的命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
阿诚有点奇怪,跟了一句:
“大哥,之前我们不是说了吗,随时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就算我死——诶!疼疼疼!轻点轻点……哎哟……”
伤口的边缘突然被按了一下,阿诚瞬间疼得惨白了脸,后面的话都变了一个调子。明楼还是有点气,却也从按压变为了轻轻的按揉,为他舒缓一下疼痛:
“谁教你的整天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阿诚有点委屈了:
“大哥……”
“为国牺牲和做事情不要命这是两个概念,不会好好珍惜生命的士兵我也不需要。”
明楼的语气稍微有点重——这让阿诚觉得有点陌生,今天的大哥似乎格外的感慨。
“你自己看看,让你去炸个祠堂都能把自己的手弄得乱七八糟,不像样。”
明楼一把抓住阿诚的手腕,把那只右手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修长漂亮的指尖掺着红的白的,似乎还磨了水泡。就算是光在旁边看着,一时间也揪出一股子心疼。明楼皱了眉,就这么轻轻托着阿诚的手帮他挑手指上的水泡,微微粗厚长着茧子的手指和新受了伤的手指绕在一起,阿诚一时间觉得这两只来自不同的人的手,契合度可真够高的,就像是天生一对。
“大哥。”
阿诚凑过去,明楼正专心致志地帮他挑着水泡,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嗯”来。
“我觉得你越来越像大姐了,一点小伤都要念叨我半天。以前比这重的伤那么多……”
这话说出来,阿诚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合适。他张了下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似乎道歉也不对,只能讪讪地闭了嘴。
掺了镇定消炎成分的药膏在手上晕开,那药性温和却清凉,抹开有种刺痛感,像极了明楼这个人柔和也暗藏绵刀——握紧了便被刺伤,握不紧的付了惑憾,不闻不问,才方可将日子化一潭止水无波无澜。
屋里沉默了好半晌,只听得墙上西式的挂钟嚓嚓地走着,一圈一圈。
过了许久,明楼叹了口气。他低下头为阿诚开始包扎起纱布:
“无论如何,平安就好。”
两个人下楼的时候,阿香正在拖地。
留声机吱呀地转着,喇叭里歌女声音软糯地唱,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自从明镜逝去后,明楼每每听到这戏声就恨不得想要撅了那黑色的唱片,歌声确实是好听的紧,但却让他无比的厌恶。随着时间淌过,在接受了大姐已经离开的事实后,明楼却突然的让阿香每天都放这留声机,好像这歌声就像是个念想,就当做大姐依然健在,一切都没有改变。连听的戏曲也与从前大姐最喜欢的一样。
阿诚都被明楼给整糊涂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彻底放下了明镜的死,还是根本没有放下分毫。
只是他们都知道,当年,当年——当年两个字已经成为了他们心里盖着的阴霾。
这一生或长或短,总逃不脱一声告别;甚至未敢有指天誓地,连动心竟也似绝咒,封着细水长流的经脉声声催着凋零。
然而这伪装的生活,就是要把阴霾吞入肚子里,继续面露微笑地行走下去。
“大少爷,你们今晚上回来吃饭吗?”
临出门的时候,阿香突然跟着两个人跑到了门口,只是外面还淅淅沥沥下着雨,她也只好停在了台阶前。明楼正给阿诚那只受了伤的手戴手套,他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今晚有事,我和阿诚都不回来吃。别等我们了。”
屠杀已经结束,血腥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他们今天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事情似乎全都赶在了同一天里,□□的第二情报小组今天更换发报点,银行雇员被杀害的抚恤和后续工作,还要立刻着手安排下周军火运送的截货任务。
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但仔细回头想想,却又总是头疼到理不清这每一分钟乃至每一秒钟都是怎么度过的。在这尚且残留着战争创痛的、内里已经面目全非的城市中奔波忙碌着,心里亦是累极了,却不能停下。
就像是这场下了一夜的大雨,他们已经敏感到好似能从这泥土的空气中闻到飘忽的血腥味。
阿诚发动了汽车,两个人的情绪都不高,也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欲望。车子往前正要开出公馆,就听到了阿香忽地跑进了雨中,远远地又喊了一句:
“一路平安,我会留灯给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