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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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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交流为前提的黑胶舞会于夜幕降临之时拉开了帷幕,闪耀着霓虹灯光的礼查饭店门前车水马龙,履舄交错,上层的名流小姐们束身旗袍,流苏披肩,摇曳着款款锦袖。
舍去了一贯的东方巴黎式的浪漫奢华的小资本主义气息,这一次的舞会奢华而高调,宣传力度也极强,闪光灯的映衬下,女士们尽显优美姿态。
明楼和阿诚到的很早,在贵宾区的前台登记完毕后就先行去了安排好的独立休息室。
虽说只是个休息室,不过更像是豪华行政房,就是贵宾楼里面带有露台的房间。外面的小阳台还算宽敞,阿诚将窗户推开,随后把束在一旁的乌黑色窗帘拉上。
“出席舞会的名单带来了么?”
明楼站到了等身镜前整理起自己的着装,手一边调整着领结的高度,一边微微偏过头问着身后的人。
“带来了。”
阿诚从手提包里抽出了那张名单递过去:
“都是些商业人士,有些也是老熟人了。”
“嗯。”
明楼快速地扫了一遍,过滤掉那些熟悉的人名,目光停留在了最下面的两个名字上:
“陆琼华……从军统反水过来的那位?”
“对,和梁仲春差不多,也是个投机者罢了。听说马上就要接手76号了。刚刚在前台登记的时候我看了下,她还没有到。”
“等会儿你和她打个招呼去,看看她的态度。”
“我明白。”
明楼望着最后一行的名字,沉吟了片刻才道:
“这位东条康之,我要亲自会会了。”
阿诚下意识抬头看了下明楼的脸色:
“据说是土肥原贤二钦点的,接手特高科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这次特高课和76号大换血,领导层却只是各派来了一位,真够独断的。”
明楼笑了一声,合上了名单还到了阿诚的手里:
“当初二春争权闹得还不够?日本人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听闻明楼明显带着嘲讽意味的话语,阿诚默契地轻轻笑了一下,眼中同样闪过了一丝不屑。转身找了茶壶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待明楼接过后,阿诚微微弯下腰,顺其自然地帮明楼整理起西装的领口,新买到的西装领口略不服帖,他一边往下压,一边头也不抬地道:
“等下舞会开始的演讲想好说什么了吗?”
明楼半杯茶下肚,挑了下眉,随后沉声道:
“分裂时代困苦动荡,却是思想最百花齐放的时候。特高科与76号将会迎来新面貌,而不仅仅是这两方会有新的变化,在汪主席与新政府的带领下,中国也将出现改良的温和专制新政权,最终也将迎来和平大业——如何?”
阿诚眉头都没动一下地道:
“说来说去还不是汉奸形象。”
“嘿,怎么说话呢?”
阿诚眨眨眼睛,无辜地耸了下肩,凑过去继续给明楼整理衣服。
两个人相继无言了一会儿。其实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是喜静不爱说话的人,默契让他们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对方心理所想,言语反而成了多余的东西。
阿诚微微垂着眼睑,手绕过明楼的腰身去帮他梳理西服下摆的内衬,两个人离得几近,但因为阿诚始终低着头,额发细碎地滑落下来垂暗了视野,明楼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微微抖动的睫毛。直到阿诚松开了他的西装下摆,直起身子准备为他整理领带的时候,明楼才清楚地看到了阿诚眼里的血丝,衬得那双原本纯澈的眸子都略显晦暗浑浊了起来。
只是那脸颊的轮廓似是每次细看,都要比上次更加线条坚毅。
他叹了口气,突然道:
“阿诚,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突然间听到明楼说了这样的话,阿诚明显有点犯懵,他立刻抬头看向明楼,很快却又反应了过来,摇摇头:
“大哥,你说什么呢。跟着大哥怎样都不苦。”
明楼宽慰地笑笑,突然握住了阿诚正为他整理衣服的右手:
“汉奸的帽子,将来我一定亲手为你摘下来。”
体温顺着叠加的指骨缓缓地渡过来,极为温暖。
明楼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认真,阿诚听着听着,不禁心神一阵恍惚。他回握住了明楼的手——长时间的握笔与持枪,他们的指腹触摸起来都有些粗糙。
“大哥。”
阿诚的声音有些动容,他用略低的声调,轻声回应着面前的男人:
“与有荣焉,吾道不孤。”
明楼半晌都没说出话来,他缓缓颔首,眼中少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柔和与感慨。
作为特工,背负着无数叛国的罪名与骂声活下去,活在这阴暗之中,那份痛苦无法形容。然,他们两个人都明白孤独其实是人生的主色调,痛苦也是人生中不绝于耳的配乐,正是因为有孤独,才有对美好事物的希冀欣喜。有痛苦,才会有愈发坚强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坚持。
又因为有了身边这个人的陪伴,有了这些希冀和坚持,那些因为奋斗而熬红的双眼,因为前进而麻木的四肢,都会在不远的前方看到那阴霾的后面,原来的绚烂的绮丽和无尽的阳光。
与有荣焉,吾道不孤。
还好啊,身边有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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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体现出他们对这次舞会的重视程度,两个人在着装上全部选择了塔士多款式的常礼服。镶锻的枪驳领搭配着用锻包起的黛蓝色双排扣,深色的侧镶嵌单条锻带长裤将两双腿衬得修长健硕,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稳重得很。
待阿诚帮他收拾好后,明楼又在镜子前面反复看了下,他满意地轻轻扥了下衣摆:
“等会儿出去后要怎么和我说话,不用我再教了吧。”
“我明白,放心吧大哥。”
两个人正谈着,外面就传来了礼貌的叩门声——服务员轻声提醒他们该入场了。
在承载了上百位高官名流之后,原本偌大的会场也显得拥挤了起来。
阿诚跟在明楼的身边,挂着最礼貌的笑容对着一个个老熟人打着招呼。
喧嚣的舞会厅里弥漫着香水与酒液的气味,耳畔边是缥缈的,却又络绎不绝的日语。阿诚余光扫过去,看到来参加这次舞会的人群里大部分都是日本人。
他心里有一丝惆怅划过。
上海终归是沦陷了,满街满街的日本人,踢着军步在街上张扬而过。如今出入上层舞会的也不再是他熟悉的中国百姓们了。那流利的日语,严谨肃穆的军服,一张张虚伪的、藏匿着猜疑与算计的笑脸,无一不让反感。
仍是乱世啊。那楼外象征着喜庆与和平的炮竹声响在他的脑海中与子弹炮火的声音别无不同,这行走在悬崖边上的日子,每踩一步都像是生死临别。
按照之前安排好的顺序,在特高科新上任的长官东条康之发言完毕之后,轮到了明楼。
阿诚站在人群最后的一排,手执着高脚杯,慢慢啜着香槟。低醇起泡的酒液滑过舌尖流入喉咙,入眼的琉璃吊灯旋转着投影出炫目的光来,那同时映出的倒影,夜夜仍在。
黑西装总会给人一种死板的、时刻保持在工作状态的印象。但偏偏阿诚却把这一身黑的衣服穿出了一股子旧江湖风流倜傥的气质来。明明是冷冽的夜晚,可他站在那里,偏偏就好像重回春日似的暖,就算是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也总能让人忍不住回头想再多看几眼。
明楼开始了早已准备好的演讲。
阿诚微微收敛了表情,面无表情地聆听着,就在明楼开讲不到两分钟,身后传来了一道温和的女声:
“明先生。”
阿诚循着声音转头看过去,不由得稍微有些错愕。
他的确没想到,76号的接班人——陆琼华,居然主动过来与他攀谈了。
虽然先前已经看过陆琼华的照片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亲眼见到的女人比照片上更为出色。这出色并不是指的外貌——相比于汪曼春那样辣手摧花的角色,陆琼华第一眼就给了他一种矜持、清雅的气质,很沉稳,让人觉得很舒服。
真要找点什么形容的话,阿诚在想,艳阳照牡丹大概说的就是汪曼春那一类的,而陆琼华的话,则是柔风扶百合了。
“陆小姐晚上好。本身还说等明先生结束演讲后我们一起过来和您打招呼呢。”
阿诚露出了一个完美的笑脸,他微微弯下腰,十分绅士地伸出了右手。陆琼华回给了他一个微笑,将柔弱无骨的小手轻轻搭在了阿诚的掌心中,那指尖冷冰冰的,似乎出了汗,有点湿:
“久仰明先生的大名了,这不是,看明先生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就迫不及待先过来了,还希望明先生不要见笑。”
阿诚不动声色地弯了弯眼眸,低声应着:
“怎么会,这是我的荣幸。陆小姐叫我阿诚就可以。”
“还是明先生更顺口。早前听闻明楼先生身边就有一位很了不起的秘书长,上至金融理财下至政界实事样样精通,如今亲眼看到了,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阿诚的表情中流露出了一丝心虚和慌张,他连忙摇摇头。握手握得也有点久了,他却发现面前的女人没有任何松开的趋势。阿诚心里微微一动,也没有再试图收回去,只是讪笑道:
“别别别……陆小姐太抬举我了,我哪懂那些东西,还不是跟在明先生身边,照猫画虎地学了点。”
“明先生真是谦虚啊。”
陆琼华笑容不减,只是握着阿诚的那只葱郁小手微微使了点力,慢慢摩挲着阿诚修长手指上的一层薄茧:
“听说不久前明先生可是徒手就制住了两个潜入到76号内部的中统特务呢。”
女人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阿诚清楚地从那温和圆润的腔调里听出了试探。
阿诚笑笑,表情依旧谦逊,很自然地接了一句:
“是,跟在明先生身边如果不多学点拳脚功夫,怎么保护明先生呢。”
“明先生倒是忠诚。”
陆琼华终于松了手。她执起酒杯,轻轻晃了晃杯中的酒液,淡黄色的香槟漾出了些许的泡沫:“明先生,不介意吧?”
“当然。”
酒杯轻轻碰撞,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叮”。
女人仰头一饮而尽。她并没有管阿诚是否也喝了那半杯香槟。神色缓缓趋于平静,陆琼华的笑容淡去。她踮起了脚尖,靠到了阿诚的耳边,柔声开口——她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伴随着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水味一起传了过来:
“手指尖不粗糙,指甲没有磨损,所以不做下人。中指侧面和虎口有茧,双手异常稳定,是常年使枪杆子的——当年震惊一时的‘青瓷’可真是太谦虚了,还有什么是您不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