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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父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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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并肩坐在一块临湖的石头上,恰似一对栖息在湖边的奇怪的水鸟。这片恒久的天地已经黑了下来,周围静悄悄的,只剩水波的声音,仿佛亘古至今,从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夜这样安宁。
“为什么呢?” 迄今为止,文真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好奇心,而强烈的好奇心又混合着一股微妙的,危险的,完全不正常的东西。她那畸形的灵魂迷住了她。
“季箫说得没错,我可能就是怪物。”罗笙悄声说,“但老师,我爱你,所以我唯独不会骗你。”
为什么?文真问她为什么。
她的一生何尝不是在不断发问。
本该爱她的妈妈,为什么有时候比任何人都恨她?
恨是可怕的怪兽,是不幸的根源。妈妈憎恨她,所以永远在流泪,永远会对她生气,温暖的双手被怪物控制,也只会带来加倍的痛苦,而她讨厌痛苦,希望只留下温暖。每次妈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月光照着她的脸庞,她变得那么恬静,仿佛梦想中的妈妈,对她充满了温柔的爱意,可以牵着她的手,也可以抱紧她,不用担心会被推开。
假如,可以剔除恨而只保留爱……她愿意妈妈永远醒不过来。
可怕而诱人的念头,便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根发芽,终于在某天,完全控制了她。
她得到了‘梦想中的妈妈’,但没有考虑到,灵魂一旦消逝,在不可抵御的自然之理面前,身体的泥坯也随着时间而腐烂,臭不可闻,妈妈变得永远温柔,也变得永远沉默,她化作了尘埃。人生第一次的丧失,残酷地训诫罗笙,她犯了巨大的错误——她无法依靠死亡留住任何人的爱。
可是,死亡有时候却能升华爱。难道不是这样吗?有什么能比死别更悲惨,更庄严呢?她能感觉到,妈妈的去世在爸爸的心里划下深刻的伤痕,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死去的感情竟弥散一种超凡的魅力。
多么动人呀!她简直热泪盈眶。
假如能这样一直下去也好。但时间之可怕,在于其摧枯拉朽的力量,不但愈合伤痕,也模糊记忆,当故去的爱逐渐凋谢,他的心灵也空阔到足以为其他女人而再次绽放。这一次,罗笙无法接受,她感受到了背叛,并非为自己或者妈妈,那是对于爱的背叛。
她必须制止这种背叛。
背叛不是爸爸的本意,她不责怪他,只是时间减轻了过往的重量,生活分散他的思想,“爱”便因此褪色。假如,从今往后,他能够永恒地,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去回忆过往的点滴,那么“爱之花”,必然永远鲜活,永远艳丽地盛开在他心田里。
然而,尽管她努力地尝试‘挽救’他,爸爸却总以惧怕,愚蠢的表情咒骂她,威胁她,哀求她。
“你都在说什么呀?为什么要折磨我?我没对不起你,罗笙!”
他根本不明白。
“杀了我吧!”
他的眼神在逐渐崩毁。这一刻,她总算意识到了,“爱”的源泉已经干涸,哪怕她天天用妈妈留下的影像,强迫他回忆,也只能换来凄惨的啼哭和嘶吼。
她无比厌倦,同时非常失望。枯萎的爱无法被强迫注入活力。爸爸失去了他存在的价值。
那虚晃而过的几年,她渴求的东西,无一例外,都走向毁灭。
为什么?为什么生活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呢?她长久地思索,却无法得出答案。
某一天,在整理爸爸的遗物时,她在地下室角落的一个缝隙里偶然发现了一块木牌,这唤醒某段遥远的记忆:那天,妈妈的状态难得很好,她心血来潮,做了一块祈祷的福牌,用红绳在顶端绑了一个中国结,爸爸拿笔写下:“一家人平平安安,罗笙从此幸福快乐。”
“爸爸,我能许愿吗?”
“可你还不会写字啊。”
“我可以画。”
“好吧好吧。”
“我,我希望,每天都像今天一样!”
结果,木牌被管理员禁止挂上树枝。谁的愿望都没实现。
一直被保存的福牌,因年代久远,以前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但最近添上了新的笔迹。——“树神,请别责怪她,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歪曲的墨痕在她心上撬开一丝裂缝。虽然很久之前,罗笙就不再信任神了,然而此时,哪怕她,也不免动摇,这种动摇尤其让她痛苦。
后来的日子,成为孤儿的她,被安排住到了亲戚家里。
收养她的人是一对看起来非常善良的夫妻,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亲切地对她说话时,充其量只是抱着施舍的心态,眼神那么疏离,姿态那么冷漠,虚伪的慈爱让人最为鄙弃,除此之外,他们生的小鬼又冒失狂妄,总是给她的生活带来麻烦。最后,她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子,与此同时,也烧掉了所有迷惘。
——根本就无需在乎神,因为她并不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