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深缘浅》兼兼

1、造化弄人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究竟何时？何时变成了这样？冷漠、迷茫还有…寂寞。我摆摆手让身边的侍女下去，究竟何时，身边只有侍女了呢？阿景弯腰向我鞠了个躬，慢慢退回，替我带上了门。微微侧过头看镜中的自己，将鬓角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沉下一口气，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我穿上我平生最华丽的衣服，有条不紊地打开门，微微扬起头，踏出我平生最稳的步伐，一步步，就这样一步步地走进那个金碧辉煌的房子，我排斥那个地方，从那时候起就让我抑郁烦闷。当我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目光刚好触到那人的目光，那个我深爱过的男人，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从心底流出来涩涩的味道一直到鼻腔，如果能让我哭一场该有多好…不能，可是不能。
　　我咽了口口水，将所有情绪咽到肚里，微微提起呼吸，“皇上。”我说，“臣妾恳请皇上放过离国，纵使国君千错万错，百姓无错，请皇上手下留情！”“皇后此话已说过不下百遍，郑的决心你还不明白？”聂晋抬眸，又缓缓的低下头看他的公文，深邃的目光好似见不到底，黑色的瞳孔像是会滴出墨来，我曾今最爱他的眼，永远看不到悲伤却好像又能溢出悲伤。“皇上的决心臣妾又怎能明白，臣妾只想问问为一己私欲屠杀整个国家，果真是君子所为？”我直勾勾地盯着他，虽是强势的眼神却无不透着祈求，我用所有的尊严去堵，可是，他仅仅用一个眼神就击溃我的所有，所有的所有。“你还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我像抽光了所有的力气，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我该怎么办？”“你回去冷静一下”聂晋停了一下手中的笔，态度不温不火。“即使这样，你也不为所动吗？”我微微合上眼皮，“可是怎么办呢？即使这样，阿晋，我还是喜欢你啊。”我降低了声调，好像在跟自己说话，只跟自己说。“回去好好休息吧。”聂晋说，“什么都别想了。”依旧是平静的话语，静的不起一丝波澜。与他对我的态度一样。不起一丝波澜。
　　全国上下都以为他们的国君是个专情的人，原因是他在位五年，只有我一个皇后，也只有我一个妃子。只有我知道，他只不过无心处理这些事情而已。我轻声应了一句，轻的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随便做了个揖就出去了。
　　我并没有向着自己房间走去，事到如今命运已经摆在我面前了，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何苦再挣扎。我走上城墙，一路畅通无阻，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行驶皇后的权利了。我站在城墙上，感觉紧闭的心终于打开了，这是自由的感觉，我知道。下面的侍卫有点聒噪，后来整个皇宫都躁动起来，我看到远处行来的身影，突然觉得他能来也就够了。我张开双臂向下一跃，走到了我命的终端。谁叫我是离国的公主呢？这是我的命，我的丈夫要攻打我的国家，屠杀我的子民，我怎能活？我好像看到他向我跑来，却迟一步，迟我倒地的一刹那，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说实话，我不恨他。我甚至理解他的所做所为。背道而驰只是因为立场不同，他选择一意孤行而我却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时烽火连天，燕国攻打我离国，我离国扛不住这冲击，必须寻求他国援助，父皇让我远嫁到晋国，两国联姻。而晋国当时的国君十分中意我，便让我与他的二儿子成婚，也就是聂晋。晋国是个大国，有他的支持，我离国终于逃过一劫，从此你来我往，两国关系甚好。当时的我才16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感谢上天能让我在这战乱的年代里有一段和平安详的时间去经历和感受爱情。
　　其实我一见到聂晋就被他吸引住了，高高的，又长的十分好看。白皙的皮肤，纯黑色的瞳孔没有一点污秽，高高挺挺的鼻子还有好看的眉毛，从他脸上实在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当时他也才18岁，正是成型的时候。他性情有些冷漠，有些骄傲，据说是遗传他的母亲，大茗皇后。而他的哥哥，聂衫则温柔体贴，是遗传他的父亲，也就是晋国国君。
　　直到成婚那天我们才见过一面，虽然对聂晋抱有好感，但是作为一个有教养的矜持的姑娘，他不来看我，我是万万不会去找他的。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这样做。所以他挑起我的红盖头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他看着他，看着他看我，忘记移开视线。
　　这是极其尴尬的情况，但是我显然忘记了，而聂晋…我确实是不知道，那眼神究竟是打量我还是欣赏我或是只是回应我的目光。从我肚子里发出的“呼噜”声打破了这场寂静，聂晋微微蹙眉。“哈哈哈”我尴尬的笑笑，“额…我还没吃晚饭，有点饿…”我确实是饿了，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梳妆打扮，午饭就意思性的吃了点，他们在外面大吃大喝的时候，我就只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等等等！出于一个公主的骄傲，我并没有要求别人给我拿点吃的来填填肚子。聂晋从桌子上拿了一盘糕点递到我面前，即使饿的要死要活，我也是慢慢的拿过一块糕点，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这不仅仅只是出去我从小的教养，其实在这种极其饥饿的情况下，形象什么的真的已经不重要了，我真的已经快饿死了。而在这个生死悠关的关头，我还在乎这微不足道的形象的原因就是…聂晋会时不时地看我，有时我偷偷瞥他的时候会跟他的目光相触，他今天真的非常非常好看，虽然每次我都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能再偷看了，可是目光会不由自主的往他身上移去。
　　新婚那晚，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吃。我不知道停下来要干些什么，总觉得会非常非常尴尬，或者说我不敢停下来，值得庆幸的是，糕点做的非常好吃，就算很饱也不会觉得很腻。所以我的新婚之夜就是吃着糕点睡着了，连交杯酒都没有喝。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的被叫起来敬茶去了，等全部敬万已经正午了，我揉着膝盖走进了我们的府邸，聂晋正在画画，我轻轻的踏着脚步，生怕打扰到他。“敬好了？”他问，却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嗯”我点点头。“难受吗？”他问。“啊？哦，还好还好。”我没想到他会问，像我们这种从小接受严厉的宫廷礼仪教育的人，这点小事其实不算什么，“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接受礼仪教育，所以…”“我是问你的胃。”他抬起头，“昨天晚上吃了这么多马上就睡了，难受吗？”“啊？嗯…还好还好。”我回想起昨晚，突然有种羞涩的感情融入心底，红着脸随便答了几句。
　　新婚的日子委实无聊，聂晋不是写字就是画画，我就在旁边看着，偶尔也会帮他磨墨，帮他泡茶。现在想来这真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了。有一次，他正好提笔，突然转头来问正在转杯子的我，“阿景，你会弹琴吗？”我十分震惊地抬起头，由于动作太大，手里的杯子打到了桌子发出尖锐的声音，我连忙扶正杯子。“怎么了？不会吗”“会会会。”我点头，之所以这么震惊，是因为除了我母后，没人这么亲切的叫过我的名字，就连父皇也没有。
　　两个侍女搬来了琴，我轻轻拂过，音色是极好的。“嗯…你刚才叫我…阿景？”“不可以吗？夫妻之间不是应该要亲切一点吗？”“可以可以，那为了显示亲切一点，我就叫你阿晋好了！”聂晋微微蹙眉，“你随意。”只是后来他再也没叫过我“阿景”，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好名字，将它赐给我的大侍女。说来也是讽刺，我心爱的人用来呼唤我的名字，我却不得不拿它呼唤别人。
　　琴在我面前摆好，我拂过，音色是极好的。我思索了一下，为其弹下一曲《流水千殇》。
　　曲闭，搁笔。

　　我起身看他的画，画中一位少女身着青色长衫，垂着长发,露出白嫩的侧脸，正在专心致志地弹着古琴。甚是好看。
　　“这是我？”我红着脸。聂晋看了看我，突然弯起嘴角，轻轻笑了，说“不是”我有点失望的哦了一声。“那么是你的心上人？”“是挺喜欢的”我瞬间就明白了。聂晋之前可能有个喜欢的姑娘，可是由于两国的利益，他必须得和我结婚，辜负了那个姑娘！说来还真是可惜！这么一对金童玉女被我打了鸳鸯。在我深深的感触自己智商卓越的同时又深深的为聂晋感到惋惜，还有内心的愧疚和难过夹杂在一起。聂晋看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一下子深思熟虑一下子愁眉苦脸，不禁问道“你怎么了”“我…我没什么”我摇摇头说“啊！其实男人有三妻四妾很正常的，你要纳妾你就纳，我其实没什么关系的。”我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想要传达出我这根木棍也是没有办法的，没有故意要打你们这对鸳鸯。你千万不要讨厌我！这样的想法。聂晋看到我投来的目光，突然笑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点点头，走出了书房。
　　其实我当时难过的要死，我喜欢的人有个喜欢的人！而且还明确告诉我，那个人不是我…如果父王能早点把我送到晋国来…比聂晋和那个姑娘认识之前认识聂晋就好了。我躺在床上整顿自己的思绪。值得庆幸的是母后给了我一个好心态。很快我就整理好了…我喜欢聂晋是我的事，聂晋喜欢谁是聂晋的事，如果两件事能重叠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世事无常，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愿的。我其实只要过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再说…来日方长…
　　为了证明我有成人之美的美好品德，我都尽量跟聂晋保持距离。也是怕我自己近一步陷进去，无法自拔。
　　就这样平淡的过了一年的时间，离国传来消息，我皇兄谋反逼父皇退位，并且成功了。虽不是一母所出，但毕竟一起长大，我了解皇兄，除了一颗野心以外并无所长，必有奸人所助。得知这个消息后，我虽嘴上不说，但心底的愁苦也是藏不住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寝。“这些事在帝王家都是很常见的，你也不必如此惆怅。”聂晋说，“看看你，最近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说着捏了捏我的脸。“阿晋，你不知道。”我干脆坐起来，倚在床头。“哦？说来听听。”我叹了一口气，“我皇兄就是一个草包。没智商没计谋，不懂治国之道。日后肯定受人怂恿。我离国的将来…”“哪有你这么说你皇兄的？”聂晋说。“可是…”我作势要长谈，却被聂晋拉了下来。“别多想了，快睡吧，不是还有我吗？”那一刹那，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还有聂晋，我的夫君。我还有依靠。
　　但是，如果…如果他画中那个人是我该多好。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安静的生活即将走到尽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一场罪恶的开端。
　　是夏，我摇着扇子驱散身上的燥热。有人来通报，皇后宣我和聂晋过去。
　　璟敛宫中。
　　“你们都结婚两年了，是该给本宫和皇上添个孙子了。”皇后说。
　　我和聂晋对视了一眼。
　　“大臣们都向皇上上柬，说二皇子结果这么久却迟迟不生个皇孙。对外的影响不好。”
　　其实就是国家强大了，人命安定了，大臣们没有东西好上柬了，但是为了向皇上证明自己的忧国忧民之心，总要找点事情说说。如此，后宫的佳丽拿来说说，嫔妃的矛盾拿来说说，皇子皇妃的生活拿来说说。所以说，帝皇之家的人生活的实属不易。
　　回了府邸后，我问聂晋“你不纳妾吗？”“恩？”聂晋挑了挑眉。
　　“母后催我们生个孩子。”
　　“嗯，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再缓…”
　　“你难道就没什么危机意识吗？”
　　“怎么说？”
　　“就是…就是那个画中的姑娘啊…你不是…不是喜欢她吗…”
　　聂晋沉默了3分钟。“其实你不该嘲笑你皇兄智商低的。”
　　“……”
　　今年的夏天格外热，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燥热的天气，聂晋看我燥的慌，便带我去了晋国边境的避暑山庄。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自从来了这儿我吃得好睡得香。简直就是人间胜地啊！
　　我正在湖边的亭子里喂鱼嗑瓜子，瞧着天色也不早了，阿芙便唤我用晩膳。我刚坐下就有人告诉我皇子殿下身体不适，让我一个人先用膳。我吃完后，唤着阿芙让她再准备点食物随我一起端进房间去。一进房门就看到聂晋手撑着脑袋坐在椅子上。
　　“有哪里不适吗？”
　　“没有。”
　　“那为何不吃晚饭？”
　　“不想吃。”
　　“……”
　　我让阿芙把饭菜放到桌子上，让她退下。“多多少少吃一点吧，不吃对身体不好。”我将饭菜移到他面前。
　　“阿景，我们成婚两年了。”他顿了顿，我知道他还有话讲，便没有插嘴听他继续，“你是个好姑娘。虽然我挺喜欢你的，但是你好像对我并不怎么…我知道你是为了国家才嫁过来的，如果你有什么苦衷可以跟我说…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着去喜欢我…我…”
　　我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我只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这是什么情况？今天是什么日子？聂晋他刚刚说什么？我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嘀咕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阿晋，阿晋我并没有不喜欢你啊…”
　　“可是，这两年来你不是总刻意跟我保持距离吗？”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我以为你有别的心上人了。我想成全…”
　　聂晋拉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景羽，我喜欢你，我没有别的心上人，我就喜欢你。”我感觉我都要融化了，除了心跳声和脸部的热度我几乎感觉不到我还活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你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好看到不行的美少年盯着你说着喜欢你是有多么的震慑力！我怎么会如此肤浅？对！我就是这么肤浅。我挣脱开他的手，一把抱住他，支支吾吾的说，你怎么不早说？我等了这么久！聂晋把手放在我背上，缓缓的摸着我的头发，说“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我靠在聂晋的肩膀上，替他拉了拉被子。“阿景，我想要个孩子…你愿不愿意替我生个孩子？”我抬头看了看他，又羞涩的低下了头，拉了拉他的衣角。迟来了两年的圆房，终于在这个花好月好的日子里完成了。
　　倘若我的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该是多好。人的一生总陪伴着快乐和痛苦。欢乐是有限的，悲伤也是。但凡承载了太多悲伤的人之后的旅程便不会太苦，反之亦然。我十八年的生命里有太多太多的温暖太多太多的爱，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总是阴雨。
　　八月，过完了这最热的日子，我们也准备着回家了，侍女们正忙碌着整理衣裳。我坐在亭子里纳凉，聂晋坐在我旁边喂鱼，日子好不惬意。
　　有人过来报信，聂晋挥手示意他往下读，不必在意礼节。当信读完后，时间就像死了一样。聂晋让手下通知下去，所有人立马停下手里的工作，马上启程回宫。
　　而让我所有的期望都成为镜花水月的空想的正是我一无是处的皇兄。原本，赵国与离国一战，晋国派兵助我离国，这一仗如鱼得水，打得轻松自在。而正当人们都以为志在必得的时候，我皇兄突然倒戈相向，向晋国举兵。原来他早已和赵国勾结，里应外合，利用晋王的信任，摆了他一道。一时之间，晋国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按某种程度上说，这确实是我皇兄做的最有出息的一件事，搬倒了一个大国。可是哪有人会为了一时之利砍掉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大树？这不是自寻短见嘛！
　　等聂晋快马加鞭回宫后，才看到究竟是多么狼狈不堪，晋国上下死伤大半，最主要的是他的皇兄聂衫战死沙场，父皇被刺客刺杀，母后伤心过度，自刎而去。
　　国破家亡。
　　然而这样的情况下他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连哭都来不及哭一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没有缓解的时间，任何事情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至少，至少把国家保下来。就算头破血流也要把晋国保下来。聂晋马上整顿剩余的军队，还好，有些才能是天生的。然而，本想一鼓作气铲平晋国的赵国，看到晋国重新燃起的微微希望，立马全身而退，仿佛是在说你们两国就自相残杀吧，爷就在旁边看好戏，等两败具伤后，等爷一举拿下！
　　然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却什么事都不能做，我该怎么做？或者我能做些什么？我甚至连句话都讲不出来，我夫君这么痛苦，我甚至连句话也讲不出。我能说什么？“别伤心有我在？”哈！这多讽刺啊！“对不起？”哈！这多恶心啊！
　　成熟并不是慢慢来的，是瞬间的。我眼铮铮的看着我亲爱的人退去眼中的温情，换成凌厉。而我的笑容也永远地僵在脸上。从此我再也笑不出以往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