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陆归

4、4

　　昌平二十年，帝都最最轰动的有这样两件事：第一件，宫里的贵妃为皇上添了个小公主；第二件，金秋时天最蓝的一个日子里，霍府的四公子，姓霍名清心字静廷的，娶了亲。这第一件倒是不如第二件来得让人吃惊了，帝都的贵公子们都觉着诧异：这个霍老四，真真是天底下不识风雅第一人，这么个粗人，怎么就娶到了这样漂亮的夫人？
　　谁也不曾想过，在最讲究的老先生面前出了这样的丑的霍公子，最终却欢欢喜喜将齐家小姐娶进了门。
　　霍家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哥清言当年娶了沈家大女儿，两家是结了亲的，自然没不请亲家来喝喜酒的道理；霍清心又是他沈砚从小到大的玩伴，怎么说都是躲不过的。于是依旧穿了青色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去赴霍家的宴。大姐阿徽育有一子，小名阿瑾，今年已两岁，见了他就喊小舅，可爱得很，只是霍家大哥常年驻守边关，一年到头都难得回家几趟。“总归是孤苦寂寥的。”徽姐说，“阿砚以后要是娶了亲，可要对你夫人好一点。你是文臣，在家的时间总比离家的多。”
　　门外一阵喧哗，是新娘子落了轿，红衣红鞋红盖头，从头到脚都一派喜气洋洋。那红盖头下面，是什么样的一张脸？沈砚在心里一笔一笔地描画，画她闺中模样，她着了嫁衣，有婆子为她绞脸，为她画眉，又有子孙满堂的老人为她梳头，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转眼，跨过火盆，脱了晦气，拜过天地，礼成。
　　宴上有人刁难霍老四，说是霍小将军好福气，娶了这样一位贤妻，不喝几杯可不成。霍清心心知自己酒量浅酒品差，心下叫苦不迭，却见沈砚一步跨上前来，笑吟吟夺过酒杯：“今天是静廷的好日子，把他灌醉了，新娘子怎么办。良辰苦短呀。”说罢，不管不顾，一仰头将杯中烈酒吞下。
　　那一夜，红衣的新郎没有醉，醉的是青衣的沈二公子，喝到最后，吐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由小厮扶着摇摇晃晃上了轿。霍清心吹熄烛火的时候，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相府花园里的那坛酒。那酒带点果子味，但很醉人，叫什么名字他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夜他们喝醉被父亲责骂，在庭院里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露水打湿肩膀、鸟儿开始啼叫，都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又过些日子，过了年，霍家的喜事慢慢退出了帝都人家的饭后谈资，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家的事情，说沈二公子素有大志，宫里的皇上与他坐谈一夜，龙心大悦，次日便擢年轻的沈大人至正二品。这般的才子，除了皇家的女儿，不知道帝都还有哪家小姐配得上！
　　是了，媒人都快把沈家的门槛踏破了去，可沈二公子只推辞，谁都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二十岁的这一年，是沈砚青云直上的时候，城东的沈府却不安宁。
　　沈相向来身子不大好，冬天受了风寒，苦苦捱了一年，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终究在新春的惊蛰过后第一声春雷中撒手人寰。
　　沈相向来和气，待人温厚，出殡那日，以往受过沈相恩惠的、记着他为人忠厚可爱处的，一片缟素从城东沿路排到城南康平坊，排场比别家花钱做出来的还要大得多。霍老将军由家人扶着也来了，半生金戈铁马不曾落泪，如今到了老友跟前，昏花老眼里却浮上水光来，也不抹掉，不怕别人笑话。沈砚披麻戴孝，引魂幡在眼前一摇一摇的，晃得眼睛生疼，哭不出泪，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好在身后有人不动声色轻轻一扶，沈砚侧过脸一看，那是霍家大喜之后他便有意避之不见的霍清心。
　　眼泪到底是流下来了。
　　这一年，整个家国，运气都是不好的。皇帝从夏日开始身染恶疾，卧病不起，冬天里第一场大雪过了没几日，宫里便传来了隐约不好的消息。沈砚睡到半夜被叫进宫里去，却是去听遗诏的，低头跪在跟前，听见病榻上皇帝断断续续道：皇儿年幼，日后多要靠沈卿了。
　　没半刻钟，跪在殿外的群臣便听见里间传来痛哭，皇帝驾崩了。
　　这是国丧，天下缟素。
　　先皇在世时曾立下遗诏，由十岁的太子继位，擢沈卿为相，辅佐朝政。有人问是哪个沈卿，讲话的人把眼一横，道：“还有哪个沈卿？二十岁官至正二品，二十一岁便擢升丞相，有这般才智的，普天之下，还能有哪个沈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