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靥》妖叶

7、第七章

　　三三篇

　　过了正月，天气稍稍转暖，可北风呼啸间，仍是寒气逼人。青峰城的日子一如继往的热闹，老百姓算计着今日的晚饭，做官的捉摸着明日的早朝。只是闲时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显贵，茶余饭后都津津乐道于同一个话题——那场万众瞩目的婚礼。
　　一个有些阴霾的午后，宣府二少爷跨院中下房的炕上，挤着几个有些无所事事的丫鬟。二少爷携夫人吴氏归宁未归，房里并无多少事可做。
　　“听说了没有？皇上赏了霍将军一座府邸，专为公主完婚用！”月华盘腿而坐，朱唇微翘，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
　　“现在还有哪个不知道？说是那府邸比咱们府上都还气派！霍将军不过是从一品，比咱们老爷差了几级，这不是逾矩？唉，这又是怎么说，那霍将军常年在外，在京城又住得上几天？”翠烟接道。
　　“有什么怎么说？出嫁的可是明华公主！府邸上逾个矩又算得上什么？”月华将瓜子皮吐到前面果盘上。
　　“啧啧，公主与霍将军，那当真是美女配英雄。”雪墨感叹。
　　翠烟与月华却对视一眼，都沉默起来。沈三三靠在一旁静静改绣花样子，并未参与谈话，此时不禁抬头，见雪墨自觉失言，双手掩着嘴有些不知所措，微感奇怪，却也没放在心上，低了头描那水中红莲。
　　“可惜了三少爷，那样一个人……”过了半晌，月华才幽幽叹道。沈三三手下不觉一顿，下意识地问：“三少爷？”
　　她向来不曾参与众人闲谈，此时大家听她突然插嘴，微觉惊异。月华看了看她笑道：“不怪三三不知道，她来得晚。”
　　沈三三看着她们，只觉自己心中跳个不停，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般问：“三少爷又与公主成婚有何关系？”
　　“他们呀，青梅竹马，谁都以为公主进咱们宣府的大门是早晚的事情！”翠烟压低嗓子说道。
　　“三公子连夜赶往牧州，怕就是皇上特意安排的。”雪墨也道，“他怎么受得了。”
　　沈三三低下头，没有说话。

　　窗外愈发地昏暗，冯旷迷糊间朝外看了一眼，翻过身去继续蒙头大睡，忽听门轻轻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不由得倏地惊醒，坐起身来。来人却是三三，素蓝的披风，鼻子冻得有些发红。
　　“怎么？”冯旷见是她，又躺了回去。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三三走到床边道。
　　“没事儿，只是趁二少爷陪夫人归宁，偷点儿懒，前些日子几日没合眼。”冯旷一笑。
　　“那就好。”三三点头道，“你继续睡吧，我走了。”
　　冯旷躺在床上，见三三神色不似寻常，起身拦住她道：“哎，既然来了，就说说话再走。”
　　三三不置可否，冯旷于是拿了凳子与她坐，自己坐在床上，笑道：“不高兴了？”
　　沈三三没答，冯旷也就不再问，着意捡些有趣的事情来讲，三三脸上却只是淡淡，垂目而坐，似漫不经心。
　　“丫头，咱们出去走走。”冯旷见她如此，站起身说道。
　　“啊？”沈三三抬头，眼光茫然，显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不能自拔。
　　冯旷不禁皱眉，走到她身边低声问：“出了什么事情？”
　　沈三三愣了愣，半晌才道：“没什么，只是我心里有些难受。”

　　冯旷与沈三三走出宣府时，天上零星地飘起了小雪，不一会儿就在地上薄薄地积了一层，两人都未说话，靴子踩在地上，嘎吱嘎吱地轻响。
　　虽下着雪，东市还是一样的热闹。举着糖葫芦的小贩四处叫卖，切糕摊子上冒着热腾腾地蒸汽。冯旷看看沈三三，一路走来心中已是猜到了七八分，于是笑道：“今天是十五，明华公主这个日子总是随皇后娘娘进香，从这里经过，咱们等等，或许能见到也说不定。”
　　沈三三不由得停住脚步，冯旷收了笑意，一双犀利的眸子静静看着她。沈三三移开目光，点了点头。冯旷拉着沈三三站到路边，手触到她的指尖，冰冷冰冷。他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

　　冯潇潇的马车经过时，一如往常般轰动。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脸上带着热烈的表情，讨论着即将出嫁的公主、公主未来的夫婿和不久后那场盛大的婚礼。冯潇潇端坐在车中，风偶尔吹开车帘，她美丽的容颜若隐若现。人们兴奋不已，冯潇潇不禁自嘲一笑，也许整条街上，只有她一人，在黯然神伤。
　　冯潇潇不知道，在这条街的角落，有一人眼底带着黯然，注视着她的马车渐渐远去。沈三三远远站在人群中，望见了公主镶着金色的图案的马车，那仿佛是这个阴霾天气中的唯一一丝光亮。车帘被风掀起，车内的公主高高端坐在里面，高贵而优雅；沈三三并未看清她的面容，可那一瞥中，她仿佛窥见了日月之光华。
　　那是他心中的人。沈三三有些木然地看着马车消失不见，人群四散，不知怎么，竟想到了过世的奶奶。
　　“奶奶的小公主。”很小的时候，奶奶总是把她揽在怀里这样说。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公主是什么，可奶奶的目光暖暖的，让她舒服得好像泡在温泉里，让她以为，自己就是公主。可是今天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公主坐着金色的马车，遥不可及。而她自己，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野丫头，连自己的爹娘都不屑一顾。而世界上最疼爱她的那一人，已经不在了。
　　沈三三的眼睛微微发酸，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如何哭泣。

　　冯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冷风中这个小姑娘微微发抖，眼眶渐渐地红了，雪花飘落在她的乌发上，落在她的睫毛上，又化成了小小的水滴，慢慢滑落。他的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情涌向他的胸膛，渐渐弥漫开来。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沈三三却一侧身子，闪了开来。
　　“我们走吧。”她低头说道，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所有。

　　沈三三在门前停住，将身上披风轻轻解下，递与冯旷，微微一笑道：“多谢。”
　　冯旷伸手接了，见她脸色已如平日，想说点什么，却终还是算了，只嘱咐道：“回去喝些热汤，莫要着了凉。”
　　“你何时变得如此啰嗦？”沈三三偏头作了个鬼脸，转身走了。冯旷没有动，望着她的背影，忽地笑了一下，似是自嘲般摇了摇头，也迈开步走了。

　　推开门，屋里一片昏暗，冯旷摸着点了灯，忽地见自己床边坐了一个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不由得吓了一跳道：“大小姐？”
　　那人板着脸一言不发，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正是宣姗。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点灯？”冯旷见她不说话，于是走过去笑道。
　　“你去哪了？为什么这么久不回来？”宣姗起身厉声问。
　　“二少爷陪夫人归宁，难得一天假，我自然出去逛逛。”
　　“和谁？去了哪？”
　　“大小姐亲自在这小屋里等着，就是为了问我这几句话？哎呀，下次派人来说一声就是，我自然如实答。”冯旷没答，反而摇头说。
　　“你……”宣姗脸上更加红，偏过头去，咬牙道：“我……我听说你病了。”
　　“哦，原来你是来看我。如此多谢了。”冯旷点了点头。
　　宣姗不禁又羞又气。今日听说他病了，自己偷偷跑过来，已是屈尊降贵之极，大违本性。谁想他偏不在，自己无法声张，又舍不得就这样走，只有等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谁想他竟这般若无其事。此时恼怒和懊悔交加，又看了看冯旷脸上毫不在意的表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哎，这又是怎么了？”冯旷挑挑眉毛道。
　　“你混蛋！”宣姗扬手朝他扇去，冯旷轻轻一闪便躲开了来，宣姗站立不稳，差点跌在他怀里，冯旷伸手顺势将她抱住，宣姗骤然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冯旷无奈道：“大小姐，姗姗？呆会别人就听见了。”
　　“听见又怎样？我高兴怎样便怎样！”宣姗抬起头来，红着眼圈哽咽道。
　　“好，你高兴哭就哭吧。”冯旷笑笑。
　　“冯旷！”宣姗气道。
　　“姗姗，好啦！”冯旷放了她的身子柔声道。
　　宣姗抬眼望他，冯旷的一双眸子似清若泉水，却又似深不见底。说他无情，偏又若即若离，说他有情，偏又对她毫不在意。他就像一个迷一样，骤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宣姗从小到大的骄傲在他面前突然变得不堪一击。不知怎样，宣姗心中涌出一种奇怪的情感，有些甜蜜，有些不甘，更多的却是志在必得。她擦干了眼泪，一双美目望着冯旷，缓缓道：“我宣姗从小便发誓，要嫁一个盖世英雄。”
　　“噢？”烛光点点中，冯旷似笑非笑。
　　“我会帮你。”宣姗微微一笑。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盖世英雄，更不是每个人都想。”冯旷看着她，目光却让宣姗琢磨不透。
　　“你能，你也想。我看上的人，不会错。”宣姗愣了半晌，忽然道，说着转身推门而去。
　　门没有关严，风呼呼地吹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烛光一跳一跳，冯旷看着宣姗走远，忽地一笑，似是嘲讽。

　　三月春风似剪刀，青峰城中柳芽新绿，春色满城。姑娘们换了冬季臃肿的衣物，春风里春衫薄，街上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三月初三天气新，沈河水畔多丽人。富家小姐结伴出游，衣香鬓影，瞧得过往的小伙子们直了眼；进城卖花的乡下姑娘唱着山间小调，嘹亮而质朴，让青峰城内的风都染上了甜甜的气息。
　　宣掖回府时，听见花园里笑声不断。年轻的婢女们穿了鲜艳的衣裳，戴上自己最漂亮的头饰，在花树间穿梭，如一群彩蝶在纷飞。
　　“我倒是忘了，今日是上巳日。”宣掖向冯旷道。
　　“我也是不记得。”冯旷笑答。
　　走到内堂，吴氏迎了出来，冯旷避着停在门口。
　　“你怎么不与她们同去敬花神？”宣掖同妻子笑道。
　　“那都是年轻姑娘的玩意儿，我去凑什么热闹。”吴氏摇头道，又问，“公子今日为何回来这么早？”
　　“回来拿些东西，这便走了。”宣掖走入内房，自柜中亲自取了东西，招呼冯旷走了。

　　他们走进花园，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宣掖也不禁跟着微笑，正自看着，忽然间“咦”地一声停住了脚步，转头问道：“旷子，你听？”
　　“是从后面传来的。”冯旷也停步道。
　　“奇怪了，这正是三弟平日里常吹得曲调。”宣掖心中大奇，不由得提步向后面走去，冯旷一皱眉头，也跟了过去。
　　宣掖绕过回廊，见一位素衣姑娘坐在廊下，手中拿着一片树叶放在唇边，朱唇微动间，悠扬的乐曲倾泻而出。那姑娘眉目清秀，唇边若有若无地带着一丝笑容，吹了一会，忽地停了下来。宣掖一惊，以为她发现有人偷听，却见那姑娘秀眉微蹙，幽幽地叹了一声，又将树叶放回唇边，乐声响起，这回她雪白的脸颊上忽然泛起了一丝红晕，嘴角牵动，双颊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
　　宣掖不由得出了神，过了半晌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装作若无其事般向冯旷悄声问道：“这是谁？与三公子有关吗？”谁想冯旷也正向那姑娘望去，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眉头蹙着，听宣掖叫他才回过神来。
　　“她叫沈三三。”他又看了她一眼，嘴边才又挂上了平日里的笑容。

　　大家久等^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