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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番外·一城烟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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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中秋前夕。
孤霞回京述职,九王爷坐在书房里,读着孤霞带回来的信件,看到军中掌事人对孤霞的评价,喜出望外,特准孤霞休假。
彼时,听闻楚毓正隐居江南黑白居,孤霞有意前往江南,王妃听闻孤霞出行意,便央托孤霞带中秋月饼衣物和家信给楚毓。
孤霞去了,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花了七日从京师赶到江南。
抵达江南的时候全身都脏兮兮,唯独那个给少主的包裹光鲜如初。
孤霞就在这种邋遢的状态下见到楚毓。
黑白居那群该死的棋师自诩清高自认为干净得不能沾上一丝肮脏,远远地掩着鼻子躲开了,时鸣站在门槛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孤霞,问:“你就是这样熏死了我江岚县的父老乡亲?”
孤霞不理会时鸣,她直直地看着时鸣身后的楚毓,看到他身长玉立、器宇轩昂,面色沉稳,和多年前一样,看似冷清冷血,底下却隐匿着一份温情。
孤霞暗地放心,她双手奉上包裹。
楚毓看着那不染丝毫风尘的包裹,长久地叹气,上前接过孤霞手中的包裹,似感慨道:“舟车劳顿,也要注意休息注意外表啊。”
孤霞颔首,拱手低头:“包裹为王妃所托,传王妃口信,今年王妃生辰希望能见到主子。”
楚毓一手捧着包裹,一手摸着包裹缎面,颔首:“我知道了。”
孤霞抱拳:“属下告退。”
随即转身,干净利落得和她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
时鸣杵在楚毓身后,摸着下巴感慨:“好端端的一位姑娘,若是好好打扮一番定必不输云屏楼的当家啊,怎么就学得那些江湖人做派,沾上一身江湖浊气呢?”
楚毓转头,冷冷地瞪时鸣一眼。
时鸣如遭雷击,愣在当地。
那冰冷入骨的眼神,还是初次见到。
时鸣不做声,退到一旁,看着楚毓手提包袱,过小院子往楼上走去。
见他走远后,时鸣抬手,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
江岚县很小,小得要寻一个人不到半天就能寻到了。
楚毓在房间里听着小牙打听来的消息。
想着江岚县那个小小的升平客栈。
日落黄昏,升平客栈。
孤霞在客栈里沐浴,泡在水里昏昏沉沉,泡到水温散了,才从浴桶出来,拿起挂在屏风上的衣袍。
她拿着巾帕擦拭头发,披着衣袍走到窗前,推开窗,看到窗外已然红霞漫天,不见夕阳身影,风夹带着一整天的疲倦袭来,孤霞疲倦地揉着额头,准备休整一夜再赶回暗卫军营地。
暗卫军因不能现世,营地也藏得紧密,位于大山环绕的河谷地带腹地,藏在一座小小的村落里,村落居民大部分都是军中成员,半农半兵。
不与众人来往,村民和士兵皆淳朴,对九王爷的信物忠心耿耿。
暗卫军掌事人是一位老头子,他每日清晨都会带着士兵宣读对九王爷忠诚的誓词,虽然没几个人真的见过九王爷,但他们心中的坚定和忠诚,从其对信物的重视程度可窥一二。
女人何以从军……从一开始进入暗卫军营,孤霞就明里暗地地被排斥,若非九王爷的命令,这些年来,必定无法融入这支队列里,出兵、演练、阵型,老头子夜里读兵书,白天带领士兵演练,日子过得紧密而忙碌,他待孤霞亲切,却有着致命的缺憾——好色。
花甲之年,娶了村中农户一位年方二九的芳龄少女。
甚至,他一度想将少妻的妹妹也一并娶回家中。
可怕的是,村中几乎没有人认为此事不妥。
淳朴是极大的罪过。
无知的可怕深入骨髓。
那位妹妹在山脚下哭泣的绝望,大抵也不为村民理解,只有姐姐帮忙,暗中助她逃离这座家乡,月朗星稀之夜,暗卫军执行命令,诛杀带着暗卫军消息出逃的少女。
明朗的月光下,血染了一地。
白的月光、红的血。
这山下的世界,怎么就那么让人绝望呢……
暗卫军军令如山,执行任务风驰电挚,这把利刃,如若旁落他人之手,定然掀起滔天巨浪。
老头子已经老了,他握不住这把剑,待将这把剑正式握住,往后不管多少年,孤霞的名字将与暗卫军永远地刻印一起,要将这把利刃完好无缺地交到少主手中。
暗卫军绝对不能酿造人间惨剧。
绝对不能。
翌日清晨,温暖的阳光从重重云影间洒出来,照着江岚县的青石板,明晃晃地刺眼。
升平客栈。
孤霞退房结账,提起店家准备好的干粮出门,刚踏出门槛,就见到楚毓站在客栈门前的树下,他的手里牵着一匹黑马,仰头望着苍翠的大树。
江岚县的树,长得比别处还要翠绿。
孤霞微皱眉。
楚毓朝孤霞看过来,笑着道:“很早之前就想去叶田湖看看,听闻初夏的荷花最是迷人,可惜如今已近中秋,但久不见故人,纵使秋日也无妨。”
孤霞顿了顿,问:“时鸣先生不是公子朋友吗?何不与时鸣先生一道”
楚毓摇头:“朋友与故人不同。”
孤霞似懂非懂,跟着楚毓去了。
叶田湖位于镇安城内,镇安城是江南三大名城之一,和平盛世,纵使中秋,叶田湖的荷花都已经败光了,却依旧还有不少文人学子在湖边吟诗作对,诉说人生得失。
楚毓与孤霞在镇安城逗留了五日。
期间,楚毓问了孤霞不少关于暗卫军的现状,孤霞第一次知道,其实这位主子并无意收下暗卫军,在他眼中,天下纷纷扰扰,庸人为一些奇怪的理由争得你死我活,争夺,暴露了人性的丑恶,这种愚蠢的举动,为楚毓不屑。
孤霞沉默许久,想的全是该如何为主子分忧。
叶公庙的平安符很好求,楚毓给了一笔香火钱,就拿到了一个装着平安符的小锦囊,在镇安城门外,楚毓将锦囊递给孤霞。
孤霞捏着锦囊,许久,庄严道:“主子不必担忧这支军队,若是军队归于主子手下,主子也可不必管理,孤霞将与它同生共死,让它剑指它该指的人。”
楚毓诧异,孤霞翻身上马,一拍马匹,□□白马飞奔而去。
黑衣女子,狠厉得契合军中传闻,暗卫军中,有多少人,钟情于她,而又畏惧她?
一些情绪,莫名滋生。
光阴快速撤离。
一年后,楚毓离开江岚县,入了云梦宫,成为云梦宫的双星先生。
楚毓就与云梦宫的常梦宫主为旧识,离开黑白居后,心甘情愿地成为云梦宫的棋师。
孤霞收到九王爷的来信时,对此事深感诧异,但也只是诧异片刻。
主子的事,属下本就不应多议,但心情,终究微妙。
暗卫军被磨得无比锋利,明里暗里驻守西境,在宁城与崇明城都有了部署。
这些年来陪着暗卫军一起成长,孤霞心里想着,只要将部署完成,日后就可轻松应对多变的形势,既然暗卫军是防着六王爷的,自然要让它做它该做的事情。
然而,部署还未完成,京中就送来急信,信中大意是:楚毓病重,王妃伤心欲绝,恨不得赶到云梦宫,但正值九王爷身体不好,二公子楚霄抵达云梦宫,带回来的消息让王妃极度不安,信中,王妃直接下令让孤霞驻守云梦宫,守护楚毓。
让用兵的孤霞守着病人,孤霞难以理解王妃的用意。
从府中调遣一位温柔可人的丫鬟侍女或是嬷嬷,照顾病人总被自己照顾得好。
孤霞不解着入了云梦宫。
是暗中潜入,混在上门求学的学子中,这些学子有富家子弟,也有寒门学子,男子居多,女子寥寥无几。
王妃命孤霞暗中潜入,细加考察云梦宫。
能让王妃警惕着,并让冷漠孤僻的主子心甘情愿地成为手下棋师,这位常梦宫主许是有其过人之处。
在云梦宫后花园见到楚毓后,孤霞明白了王妃的用意,少主病重,源于兵器,而非疾病。
孤霞多方探查,想暗中找到伤害主子之人,便从不在楚毓面前出现。
杏花开的时候,花朵极美。
双星坐在杏花下,低头看着棋盘,肩上披风滑落,双星顺手扯了一下披风,一枚暗器朝双星而去,屋顶上的孤霞情急,顾不得遮掩自己,冲了出来挡住那暗器,食指与中指夹着的,只是一个白纸鹤。
孤霞落在院落中央,诧异地看着手中的纸鹤,茫然回头。
双星微笑:“你来了。”
那一霎那,杏花香味扑鼻而来,让人眩晕,忍不住热泪盈眶。
孤霞跪倒双星面前:“属下来迟,望主子责罚!”
双星摇头:“唤我双星即可。”
孤霞不语。
不远处,常梦宫主捏着一团纸:“哎呀呀,原来是你呀?”
孤霞皱眉。
常梦笑了笑,拿着那团纸转身走了。
又一年,九王爷病重,药石罔效,是年十月辞世。
临终前,九王爷将能调动暗卫军的信物放入和合塔,遣人快马加鞭送往云梦宫。
可惜,奉命者折于途中。
江湖朝堂风起云涌,天子朝臣在权钱的漩涡里争争抢抢,和合塔兜兜转转,竟辗转到了南部,落入南部掌权者手中,暗卫军的存在此时曝光,一下子,吸引了全天下的注意力,大家纷纷认为九王爷有谋逆之心,圣上顾恋兄弟旧情,迟迟不下文书将此事昭告天下,但听闻天下的义士十分不满,自发组成暗杀团,血洗瑾王府。
聪慧的王妃、九王爷的三位儿子和一众家仆,死于那场混乱,据称,天子还为此伤感了好几日。
有些无稽之谈,还是有人会信的。
身为暗卫军首领的孤霞赶往云梦宫,常梦宫主让孤霞去江南,彼时,双星正在江岚县黑白居会故友。
暗卫军一时混乱无主,听得和合塔中信符指挥,离开河谷腹地奔赴南部,在南部当权者的指令下,进犯大齐边境。
赶到江南的孤霞此次见到双星,双星眉间的温和不复当日,冷漠的神情如九天寒冰,寒气逼人。
孤霞缓缓地走近双星。
双星叹气:“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孤霞皱眉。
双星匆匆赶回云梦宫。
孤霞南下寻找和合塔。
见面,就是别离。
刺杀南部手握和合塔当权者,孤霞还未来得及摘取胜利果实,云梦宫的连云栈先生就拿到了和合塔,孤霞避其锋芒,联系暗卫军,将这支闯祸的军队带到崇明城。
后来呢……后来的事情啊,便是生死之间的对决。
孤霞如愿地接收暗卫军,成为了双星的剑,一步步地将暗卫军这把凶刃交到双星手中。
当日的楚毓,后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杀伐果断,在那池扰乱的池塘里挣扎着,挣扎着……将北狄的长剑卡在了北方边境上。
孤霞奉命护送南纱到江岚县黑白居后,不顾劝阻匆匆赶到阗城,那场争斗已经到了尾声。
最后的一战,双星遇刺,再也醒不过来。
孤霞跪在残败的军帐外,跪了整整一夜,天明后,奔赴京师。
刺杀无果。
被王宫守卫团团围困。
孤军奋战。
至死方休。
那天黄昏,天空似染血的边境,惨烈而痛苦,却又绚烂美丽得让人为之窒息。
在这所谓的红尘俗世,人们为信念而生,然后,为信念而死。
当年走下那条长长的阶梯,就是那温暖的手在支撑着活下去的信念。
成长途中,见证了许多心酸与无助。
这世界,有太多悲伤,你要将它们一一消化殆尽,才能坚定地走下去。
死亡,兴许,并非终结。
误华蹲在小小的坟茔前,认真地烧着纸钱。
火光照着他那张红红的小脸。
明亮的眼睛闪着一簇簇燃烧的火焰。
小小的墓碑,刻着紧紧挨在一起的四个字:孤霞双星。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会起这样奇怪的名字,小僧童伸出手,白嫩嫩的手指划着墓碑上的刻沟,临摹着上面的字体。
站在小僧童身后的僧人,面带悲戚地看着那块墓碑。
挡不住的眼泪缺堤而下。
原来,还未能堪破红尘世俗感情。
总感觉,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挥着扫帚在一众师兄弟中间扫荡着,天真的笑脸还不曾染上世事的无奈。
美丽的杏花,美丽地在枝头盛放着,几只鸟儿站在枝头歌颂杏花的美丽。
他们离开后。
每一年的清明,都将在怀念中,痛苦而又坚韧地,等待夏天的到来。
然后欺骗自己,会好起来的。
是的,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