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待月成双

48、入敌阵中（二）

　　六月的脚步不停地走近，太阳高悬上空，和如轻纱般的白云嬉闹，碧空广阔，热浪笼罩着大地上的凡人，人们热得忍不住地窝在树荫下不出来。
　　紫檀香小院里。
　　一袭红褐纱裙的执香夫人站在树下，她左手扶着院中的大树，右手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
　　血凝固在叶子上，暗黑，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院子里依稀能看出残兵败将的痕迹，两个时辰前，执香夫人的部下均躺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紫檀香在宁城已经暗中布置三年，为避免树大招风三年来一直小心翼翼，一年前方催动全部势力，打出紫檀香的名号公然站在宁城太守身边，没想到三年的布置，却敌不过一个人。
　　一个云梦宫的剑术先生。
　　执香夫人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笑，还是仅仅在自嘲。
　　遣往刺客堂分部求救的人没有回来，消息不明。
　　只怕刺客堂，是自顾不暇。
　　云梦宫，过刚必折！
　　执香一把握紧那片叶子，她太用力以至于沾血的叶子被捏碎，流出的汁液湿了执香夫人的右手。
　　老管家邹霄悄悄地来到执香夫人身旁，拱手道：“夫人，院子已经清理完毕。”
　　被打败的紫檀香部下均被处理掉。
　　执香夫人松开手，叶子残渣落地。
　　邹霄慌忙退后两步，正要退下。
　　突然一阵咳嗽起，执香夫人咳得撕心裂肺，邹霄慌忙上前，见执香夫人愈咳愈烈，她弯腰捂着半张脸，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扶着大树的左手指甲掐进树皮里。
　　邹霄慌得左右顾盼，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夫人，国师送的几颗药丸子还在，我去给你取来。”
　　执香夫人咳得听不到邹霄的话语，并没有回答，邹霄着急地看着，须臾，不等命令便小跑着到执香夫人书房翻找那几颗丸子。
　　咳得心肺似乎都要跟着被咳出来，呼吸难继。
　　执香夫人极力克制自己，努力地平顺呼吸，掐进树皮的手指狠得似乎能掐出血来。
　　一阵热痰被咳出来，溅在暗黑的泥土上，合着院中残余的血迹，消失无踪。
　　执香夫人伸手入袖掏出手帕擦掉嘴角的血丝，她将帕子扔进土里，用脚尖扒着泥土，将帕子掩盖起来。
　　再次直起腰来，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的表情，就连刚才的愤恨神情也消失无影。
　　邹霄抱着一个小盒子小跑上来，气喘吁吁地将盒子递给执香夫人，执香接过盒子，转身背靠着那棵大树，打开盒盖，将一颗黑色的药丸塞进口中。
　　邹霄忙道：“我去端水……”
　　话罢，转身就要跑。
　　执香夫人摆手，哑着嗓子道：“不必。”
　　邹霄定在原地，面有忧色地看着执香夫人。
　　执香夫人将药丸放进嘴中，咬了几下那药丸，苦涩盈满口腔。
　　但这种苦涩，却不及心底的万分之一。
　　执香夫人咽下药丸，看向邹霄，突然问：“你说，我是否就错了呢？”
　　喃喃自语，像是在询问别人，又像只是在问自己。
　　邹霄迟疑片刻，方摇头道：“无论如何，紫檀香一定会和夫人共进退！”
　　执香夫人抬头看一眼邹霄，苦笑道：“若先夫还在，定会阻拦我罢，紫檀香为江湖情报组织，定当遵守江湖规则，如今却牵涉朝廷……我每日思及此事，内心都会极度不安。”
　　邹霄叹气：“若是老爷还在，必定会阻拦夫人，也只是因为，不愿看到夫人如此辛苦经营，这仇恨，老爷是必定不愿意让夫人担下的。”
　　执香鼻子一酸，却扭头看向院中另一株花树：“是啊，因此瞒我多年，若非我突然发现了，这遗憾也必定会带进棺材里，再与他相见时，也不知道他曾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邹霄连忙摆手：“老爷并不委屈，因为夫人在。”
　　执香低头擦擦眼角，叹气，看向邹霄：“为今之计，只能退回江南，再图他谋。”
　　邹霄看着执香夫人，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道：“夫人从未想过，就如此算了吗？若老爷泉下有知，定不会希望见到夫人如此劳心忙碌啊……”
　　执香低头不语。
　　邹霄正想再劝，执香却瞪了邹霄一眼。
　　邹霄连忙低头，将未出的话语悉数咽回去。
　　执香将盒子递回给邹霄，转身就走，她慢慢地绕过小院，身影被房子遮掩住。
　　邹霄握着盒子，皮肤松弛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低头擦一下眼角，再抬头时，却老泪纵横，无论如何挡都挡不尽的悲哀涌上心头，随着泪水一点点地落入泥土。
　　夫人初嫁入邹家时，豆蔻年华，与少爷相敬如宾，待少爷成为家中掌事老爷后，两人情意依旧不减当年，如今，老爷走了，夫人恶疾缠身。
　　邹家的紫檀香，再也不是当年的紫檀香，那个还未娶妻，曾站在院中暗暗问自己新娘子长相如何的羞涩少年，那个成为邹家新妇的执香姑娘，那些远去的老爷夫人……
　　十五年前，一切都远去，却偏偏还有人要记得十几年前的旧事，为了那些旧事而耗损着本就不多的寿命……
　　邹霄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悲哀，扯起衣袖，低头擦了擦眼睛与脸。
　　风扯着绿叶，一片片还未褪尽生气之色的绿叶飘然落地。
　　不胜唏嘘。
　　这阵风卷着落叶，飘向另一座院落。
　　布置精致的院子里，花繁叶茂，厢房巧致。
　　一个矮胖子正坐在房内生气。
　　一干手下低头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地向这位外出归来的国师汇报院里刚发生的事情。
　　国师听着侍从禀报到一半后，突然一掌拍在桌子上，他手掌通红，全身颤抖着，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早上出门寻太守，太守出门，到沈将军府邸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本就满心不悦，熟料，前脚踏进自家小院，就被告知，这一隐秘小院被一个蒙面高手给端了。
　　一锅端！
　　端的是狗胆子，胆大包天，瞎了他家的狗眼，堂堂国师的宅院也敢来！
　　国师气着气着，竟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侍从见国师不说话，心下诧异，略抬头，眼睛一扫，就扫到国师一张黑脸憋得难受，手指颤抖地指着自己这边，看来气得不轻……
　　大家慌忙将头压得更低。
　　国师脚一跺，脚掌心也跟着疼起来。
　　该死的常梦宫主，天下路那么多，偏偏要选来宁城的这一条。
　　来了就来了，就不能继续保持愚蠢的心态静观世事变幻吗？这该死的祸水前脚才刚踏入宁城，自家后院就被端！
　　当朝国师的后院被无缘无故地端了！
　　愈想愈气，愈气愈想。
　　整张脸黑如锅底，层层上漆。
　　一位小童慌慌张张地跑进门，朝着国师拱手：“吕国师，紫檀香遣人来求助，今日也有一人到紫檀香挑战……”
　　国师瞪着那小童，气得胡子都翘起来。
　　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倚在国师身旁的娇艳侍妾眉毛一挑，看到国师不出声，便才尖着嗓子问小童：“那紫檀香知道来的是何人吗？”
　　小童颤着声音回道：“听……听闻是……云……云梦宫的先生。”
　　侍妾手帕一甩，呸一声：“我当是谁呢，不就是一个失宠的云梦宫么？”
　　国师梗着脖子黑着脸瞪向身旁娇滴滴的侍妾，侍妾这才悻悻低头。
　　众人见国师不发话，都不敢出声。
　　整个主堂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国师破不拉风的喘气声。
　　气大了……
　　低头的手下都担心国师会一不小心就气过去。
　　但半仙半人的国师不会轻易气出窍的，毕竟，都有一半是仙人。
　　侍从们低头揣测着。
　　国师眼白一翻，往后倒去，侍妾慌忙往旁边一退，生怕被这小胖矮子砸到。
　　侍妾一退的同时还不忘推一把身边的侍从，侍从只得战战兢兢地上前扶起这具无力的半仙身躯。
　　侍从看到国师双眼紧闭，似毫无意识，一时目瞪口呆。
　　国师气昏过去了……
　　居然气昏过去了……
　　仙人也会气昏的……
　　侍从慌慌张张地看向侍妾：“怎……怎么办？”
　　侍妾捂着鼻子，尖声道：“你问我，我问谁？我从未见过仙人昏过去……”
　　大家顿时慌作一团，终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要……要请大夫吗？”
　　侍妾手帕一甩过去，脂粉香气飘散：“谁家的大夫会看仙人的病啊？”
　　众人恍然，齐齐点头。
　　“那……那……该如何是好？”
　　“我怎么知道啊……”
　　“怎么办啊……”
　　那个微弱的声音又起：“国师还有一半是人啊……”
　　众人这才惊觉，自己竟忽略如此重要的事情……
　　无奈守门的小童已经被吓得腿软，压根就无法举步。
　　有几个勇敢的仆从勉强还能走路，这才一步三晃地朝门外走去请大夫。
　　云梦宫，又多了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太阳无聊了，懒洋洋地扯过一团云朵挡住眼睛。
　　天气依旧热得让人想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