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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冥冥归去无人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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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想好了?”萧暮道。
“嗯,”我点头,“我昨日同孟梁聊过,他同意认栩栩为妹妹,改姓孟,他回去已经与他夫人商量了,至于苏翊那边,就认栩栩为义妹,孟梁去说想必苏翊也不会不点头,然后我们这边,就说栩栩好几次救我有功,也册栩栩为郡主,这样,栩栩便不算毫无根基嫁入西泽宫了。”我一口气说完。
“孟栩栩,”萧暮摸着我手腕,“你竟舍得。”
“总是她的终身大事,难道要一直绑着她么?”我苦笑,“栩栩对江璆是有心的,虽然现在还微微摇摆,但我总觉得她会选江璆。”
“也好,”萧暮抬手撩了撩我的头发,“只是你要知道,若真的让孟梁做了她哥哥,她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孟党之人,后宫之中,江璆是否能待她如初,还要看造化。”
“我知道,”我咬咬牙,还不是因为西泽皇后是杭党,想要压住她只有变成孟党,“我已让孟梁去云助挑选几个得力女弟子,到时候算作陪嫁,也好帮衬着她。”
“你已算思虑周全了,”萧暮看见我发上的红珊瑚钗子,微微一怔,“这钗子你以前常戴,确是很久未见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记性这么好的嘛!
“小姐,栩栩想好了。”栩栩站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像是发誓一样。
我甚少看见她这样,一怔,停下计算嫁妆的算盘,“怎么?”
“这个小姐就不要弄了,”她见我皱眉把箱子内成色不好的南珠挑出来,她拦住我的手跪坐在我身边,眼睛微红地抬头看我,“听栩栩说完。”
看这表情是要说大事,我停下手上的事,“说。”
“栩栩,不想嫁进西泽了。”她咬了咬嘴唇。
我拉她起来,“为何?”
三天前是她自己点的头,江璆的欢喜还印在眼前,然我知道我的栩栩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栩栩今天,去云助派见了苏二哥。”
“嗯。”是我让她去的,拜拜义兄什么的,也好作个样子。
“栩栩乱走的时候,进了那个屋子,看见了苏大哥的牌位。”她抬头,眼泪滚了出来,满眼的伤痛。
“苏大哥… …”我心里一颤。
“嗯,”她自己用袖子擦去眼泪,“答应江公子的时候,栩栩就觉得心在被什么敲着,敲得生疼生疼的,今天看见苏大哥的牌位,才知道,才知道,”她越擦反而眼泪越多,“是喜欢,是很多很多的喜欢,是比江公子多多了的喜欢,是对苏大哥的喜欢。”
我的傻丫头… …
“别哭了,”我心酸,“不嫁就是了,好在这事现在也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还没闹大,也不会损了西泽的面子。”
“小姐,”她感激地扑进我怀里,终于是放声哭了起来,“栩栩知道苏大哥看不上栩栩,可是还是愿意这样一直记着苏大哥,栩栩真的,好想他… ….”
我想到苏翎看栩栩的温情,也笑出了眼泪,这该是告诉她的时候了吧,“苏大哥喜欢你的,苏翎喜欢栩栩。”
她抬头看着我,满脸满眼的泪,大抵是以为我在哄她,却还是笑了,“真的吗?”
“栩栩不要怪小姐好么?”我心里也被扎了一样,愣了良久,终是轻轻和她说了所有的事。
苏翎的眼神,苏翎的心意,苏翎的小葫芦,以及当时我的欺骗,我都同她娓娓道来。
苏翎是那样爱我面前这个姑娘。
她静静听完,木然如假人,只剩不断滴下的泪水说明这是个活人。
“栩栩,”我看见她这样神色心里害怕,“你怪我罢,其实我也没有资格拦着你不能知道苏翎的心思,你打我或者骂我,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
她终于摇了摇头,蹭了蹭我脸颊,“栩栩… …栩栩不怪小姐,栩栩可以在活着的时候知道就很开心了。”
我被她吓得声音都抖了,“你你你不要做傻事。”
“栩栩才不做呢,”她擦干净眼泪,“栩栩要嫁给苏大哥。”
我这次是真的被她吓傻了,“你说什么?!”
“栩栩要嫁给苏大哥。”她不再哭了,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道。
“你疯了!”我尖声道,“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
“小姐,”她眼眶还是红的,却忍住了没有哭出来,“栩栩是真心的,两个人两情相悦,就该以身相许不对么?”
“栩栩,”我用力捧着她的脸,眼泪也要掉下来了,“我同你打赌,苏大哥不会同意的,他希望你这辈子都好好的你知道么,江璆确非良配,不愿嫁就算了,但此事,你这辈子就算完了,我绝不点头。”
“小姐,”她使劲摇头,又唤了我一声,“小姐!”说罢就奔出了门去。
“你说她是不是疯了?!”我气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绝对是疯了!”
“还不是你刺激的,你如若早先不瞒着她苏翎的心思,她怎么会先反应过来自己的心意,再得知苏翎的心意,受到这么多刺激,不冲动也怪了。”萧暮无奈道。
我心里蒙上一层愧疚,也随即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她只是一时冲动?!”
“说不准,”萧暮拉着我坐下,“这丫头心思简单,认准了你就拿你当天,如今认准了苏翎,怕也不会轻易放弃。”
“我没让她放弃啊,”我听到他这么说又开始绝望起来,“难受个两三年,再寻个好夫婿,和和美美过完这辈子,多好啊。”
“苏翎确实是个厉害人,忘了怕是也不容易。”萧暮道。
“废话,”我瞅他,“我找你来是让你帮我想办法的,你不是说道我就是说道没用的,我要你何用?”
他冷冷瞥我一眼,“你不要试试。”
我揪着自己头发倒在床上。
“没这么夸张,”萧暮半躺下来,撑头看着我,“若真要嫁便让她去吧,这是个夙愿,你总要让她有个结果。”
“合着不是你妹妹要嫁个已经不在世的人,”我大怒,“苏翎若是知道我没有拦着栩栩,定会想杀了我,你可知这是什么概念?!”
等于她这辈子完了,比当寡妇还糟糕,以后若再遇到什么真心相待的,也不一定敢娶她。
“朕知道,”萧暮探上我的脉,叹了口气,“你别再激动了,对身子也不好。”
“她要真嫁了我能直接气死,还管不管身子不好。”我把头埋进被子。
“罢了,”萧暮无奈,指尖传来温热的内力,“你调一下息。”
我听话调了几下呼吸,胸腹果然舒服了很多,平静了一些,深深叹了口气,“我不能让她嫁,绝对不能。”
“她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要打着为她好的名号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萧暮道,“哪怕是她亲娘都没有资格,何况是你。”
我哀唤一声,他总能这么冷静地剖析道理,可我就看着我亲妹妹把自己送进火坑?
我原来以为西泽宫是火坑,现在看来我太天真了,和栩栩自己想走的路比简直是天堂。
栩栩约莫是跑回了云助派,两三天都没有动静,我听了萧暮的,狂按捺自己不去劝她,只巴望着苏翊能劝劝她或者她自己能想明白。
这日我正将药偷偷倒进花盆里,便听见一人推门进来,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楼子粲。”锦簇唤我真名。
我闻声回头看她,药碗随手一扔,心里很惊喜,许久未见她了。
“掌门让我把这些给你,”她递过手中的木盒。
我走过去接过来,打开,是父将的金簪和苏翎的小葫芦。
我跟着苏翊从景宫到西泽,行李没几件,就这些算得上不能丢的,他如今交还给了我,是真要与我断了干系了吧。
我抑住心中涌上的苦涩,合上盖子,勉强笑道,“谢了,难为你跑一趟确是不至于的。”
“我来只是顺路一带,”她有些别扭地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刚刚倒药的花盆,“你伤可好些了?”
我笑起来,阴霾一扫而光,走过去蹭蹭她,“好多了,谢谢锦簇挂念。”
她叹口气,无奈道,“躺了这么久,剑术怕是又落下了。”
“无妨的,”我正了正色,“锦簇是个好师父,我就也是好徒弟,定勤加练习。”
她嘴角也挂上一缕微笑,猛地惊醒了一样道,“对了!我差点忘了正事,还有这个。”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栩姑娘让我给你的。”
“说来我也不懂,”锦簇蹙眉不解,“那日栩姑娘跑回山上自己的屋子里就不肯出来,掌门又不在,燕堂主敲了半天门她也没开,最后皇上竟来了,闯进去与她说了半晌的话,最后出来的时候脸色差得和变了质的灵芝了一样,砸了半个大堂的东西,我们没一个敢拦的,最后掌门回来了,也什么都没说,只后来唤她也谈了半天的话儿,搞得弟子们都人心惶惶的。”
江璆的态度是意料之中,我摇头,只没想到栩栩心意如此之决然,这么快就和江璆摊了牌。
“弟子们是不是说我们姐妹俩是灾星,来了就没好事。”我苦笑道。
锦簇沉默了一会,良久才抬头,星星一样的眸子看着我,“我不觉得。”
我心头一暖,觉得也就够了,“那栩栩可说是什么事了?”
锦簇纳闷地看了我一眼,“你看看信吧。”
我更纳闷,写信不像是栩栩的性子,便扯开了信封,掏出了一张帖子。
我心头一沉,已大致猜到是什么。
手指微颤地翻转开来,果然是喜帖,是景国的标准式样,一片废话之后,落款的“楼栩栩”和“苏翎”二名尤为刺眼,更刺眼的是,这是苏翊的笔迹。
我捏着喜帖,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碎了,碎到我耳边去了,许久才找回自己声音,不可思议地看着锦簇,“当真?”
锦簇沉沉点了点头,“我出来的时候,喜堂已经布置起来了,掌门也让人去山下请了最好的主婚人和裁缝。”
我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锦簇赶紧扶住我,我摆手示意不用,还是不能接受地摇头道,“怎会… …怎会… …”
苏翊是明白人啊,他怎会不知道自己兄长在天之灵就希望他好好的,栩栩好好的!
“掌门的意思,弟子们不敢揣测,至于你,”锦簇安慰似的捏了捏我肩膀,“还是去吧,也就明晚的事情,本来可以不用这般仓促的,是因为你后日回景,栩姑娘希望能在云助派把事情办了,更希望,”锦簇顿了顿,“你能看着她出嫁。”
我眼前一酸,抬头看了看梁柱赶回泪意,死死绞着衣角,半天说不出话来,锦簇也就静静立着等我回答,我终还是松开手,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换了一身云助弟子的装扮,揣了拿着银子和刀子逼山下工匠赶制出来的头面,独自去了云助派。
萧暮这两天忙得和狗腿子一样,留下雁决盯着我,我说要去云助,雁决倒什么都没说,估计转头要和萧暮打小报告,好在乖乖的搞了匹马给我。
云助的弟子们看见我都先是一愣,随即装作没看到,个别脾气大的冷哼一声或骂上两句也很快被拉回去,我便统统也装没看到,只看到越近大堂越近的满目红色。
“篓子。”我正站在大堂外看着其内琳琅发呆,不知何时苏翊行了过来。
我侧头看他,他也齐齐整整地穿了一身掌门装,芝兰玉树一般立在门边看着我。
我只觉得他这身和我一开始见的有些区别,一愣才想起来,这身是苏伯父穿过的。
仿佛一下子,回到我拜师的那天,云淡风轻,鸟语花香,我跪在苏翎和苏翊都跪过的蒲团上,对着那个一身凛然正气的掌门人恭恭敬敬三叩九拜,敬茶改口,重重喊一声“师父。”
我心里一酸,还是反应了过来,一样的语气唤他,“苏翊。”
他走过来,扯起我袖子,“进去吧。”
我走进去,毯子松软,烛光明亮,短短一天,这大堂毫无之前开会的肃穆,而是满满的喜气,只缺了满堂宾客和互相吹捧的亲家公母。
“弟子们到了时辰便会进来,师傅也在厨房忙活,过会就热闹了。”苏翊道。
我木然点了点头,“我该恭喜你么?要添嫂嫂了。”
他没生气,反而轻笑一声,“你贺一声也好,毕竟是婚事。”
我抬头泪眼怒瞪着他,“你明知道… …”
“是,我明知道,”苏翊收了笑意,低头静静看着我,“我明知道这对栩栩来说是条死路,你当我没有劝过她?她向来听你的话,若你都劝不住,又何况我。”
“既然她意已决,要入我苏家门,我自不会亏待她。”他沉声道。
我明白他说的道理,可心里真的憋闷得厉害,好像落入水中,想抓住稻草可稻草就在身边漂了过去一般,心口猛地一疼,扶了桌子才站住。
苏翊看着我却没有扶我,良久才道,“你来了,她定会很欢喜,她现在在堂里的屋子梳妆。”
说罢,便转身去了堂外。
我稳了稳心神,调息了几遭才提步进了内堂。
烛影摇动,梳妆台下坐着个明丽光洁的小丫头,楞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旁围着些云助的女弟子和几个从山下请来的梳妆嬷嬷,小声讨论着,轻轻摆弄着她的头发。
“小姐!”她见了我眼神猛地一亮,想从座位上起来,却被燕婉按了下去。
栩栩一愣,像只小老鼠一样抱歉地笑,“等一下哦小姐。”
“贵客呢,咱们要行礼吧。”燕婉将一根流苏钗插入栩栩发髻,冷冷道。
“不必了,”我忙道,见栩栩也被收拾地也差不多了,便轻轻歉意道,“你们出去透透气可好,我和她说几句话。”
燕婉嫌恶地打量了一眼我身上的弟子装,其他弟子们眼光也不善,但终还是卖了个面子,行了出去。
我走过去坐在刚刚梳妆嬷嬷坐的凳子上,替她捋顺乌丝,其实没什么必要了,已经被梳得如缎子了,只是我心里总觉得,这样的事情,要姐姐来做。
栩栩平日都是包子髻或童髻,如今梳了新娘髻,我才头一次发现,她圆圆的小脸早已长出了棱角,下巴清润,目如小鹿,眉目善意温纯,一身红妆乖乖坐着,谁会不想要这样的新娘子呢。
“小姐,”栩栩眼是肿的,含泪看着我,“栩栩知道你不高兴,因为栩栩不听话。”
“不许哭,”我拾起唇脂替她调色,“哭了这妆就花了。”
她就不哭,却还是撇着嘴看着我。
“傻子,”我帮她轻轻抹上唇脂,双唇微朱,是极好看的,“本来,我进来是想要找你算账的,想问你为什么这么冲动,想问你为什么要做自己害自己的决定。”
“嗯,”她乖巧地看着我,抹了唇也没敢撇嘴了,“小姐算吧。”
我笑了,放下脂盒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细细比着角度,看着镜子里面的两人,眼前渐渐朦胧,不过是开心的,“可是刚刚我看到栩栩坐在镜子前面,就好像看到我嫁人之前的样子。”
那日我也是这样坐在梳妆台前,任着婢子和嬷嬷摆弄,良久我才抬头呆呆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想着以后的模样。
凤冠轻轻戴了上去,一看就是苏翊花了力气打的,很有分量,雍容华贵,却不十分夸张,垂下的珠链显得她气色宛好。
“栩栩,”我任着眼泪滚在手背上,再从手背滚在毯子上,“女孩儿,还是要嫁给自己心爱的人的,这样子,这辈子才算妥帖。”
“小姐,”她哀哀地哭了起来,“对不起小姐… …对不起。”
“不许说对不起,”我用帕子沾了些脂粉替她补了妆,“还有,以后你是苏夫人,不可以叫我小姐了,叫我粲儿或者妹子,都成。”
“这,”她一惊,“这怎么可以… …”
“这怎么不行呢,”我拢着她的秀发,“栩栩,以后,在云助,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小姐… …什么意思?”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我,小鹿被射了箭一样满目惊惧,颤声道,“小姐你你你不要栩栩了?”
“不是不要了,”我温声道,蹲下去给她换上绣鞋,“我昨夜想了好久好久,你留在这,才是最好的。”
她给江璆挡刀这件事,敲响了我心里的警钟,若要比,我在她心里定是比江璆要重得多的。
所以若真有危险,她替我挡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我们在景宫跌跌荡荡那么久,我俩都性命无恙地出来了,只能说是神灵庇佑。
我绝不能再把她带回景宫,那个地方复杂昏沉,纵我与萧暮关系不再一样,可谁能保证会出什么事,我好歹还有点功夫自保,可她呢。
若留她在云助,她是掌门的长嫂,无人敢苛待,若生了病也还有藕思照料,这山上气候温宜,还盛产药材,于她是最好的。
我耳边又响起萧暮的声音,“你舍得么?”
不舍得,怎么可能舍得,宛如割掉一块肉一般,但只能舍得,我不能失去她。
“栩栩这辈子都跟定小姐了!”她满头珠玉不管不顾得扑进我怀里,“是小姐把栩栩从人牙子手里带出来,从小吃住都在一起,小姐出嫁离小姐那一年已经够了,以后再也不要离了,不要离了,呜呜呜… ….”
我被她说得心里酸如新梅,只能轻轻抚着她的背,“栩栩,听话。”
她抽泣着赖在我怀里,绝望道,“小姐… …小姐是在怪栩栩。”
“我没有,”我看了看她的妆,果然花了一些,把她扶了起来补妆,“栩栩,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今这是喜宴,咱们开心些不好么?”
她还是不住哭着摇头,我无奈,“你再哭苏大哥可要嫌弃新娘子了。”
她才勉强止了泪,我看着她的头面,是苏翊花了大价钱和大力气的,只是景国向来就没有让婆家人出头面的规矩。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慢慢取下,换上了我的,我本以为她要入宫,这副头面是按贵妃的品级来的,甚至有傑越之嫌,但是我就是想让西泽宫里的人看看,这位小女子才不是没靠山的。
她好歹在景宫待过,稍稍懂这些,微微一惊道,“小姐,这个… …栩栩当不起的。”
我笑了,扯过她给她换上,“我的栩栩什么都当得起。”
刚把盖头给她盖上,燕婉的声音就冷冷地传来,“吉时到了。”
我大抵勉强算得上唯一一个栩栩娘家人了,却是已嫁的,不合扶她出门,便起了身准备出去,栩栩却盖头下一把抓住我的手指,紧得我心里一颤。
“小姐… …别走。”
第一次碰到她,是一个热闹残忍的婢童市场,父将嫌她瘦弱不准备买的,跨了步准备过去,她怯怯抬头,我和她对视一眼,她也是这样,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指。
“小姐… …别走。”
后来我们一起在不能点灯的战夜蜷缩在被子里等父将回来,在满地大雪军粮不足时去手挽着手去挖野菜,在夏夜躲在灌木丛里看漫天的萤火虫飞来飞去,我想过我们会在出嫁后分离,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情景。
我渐感觉有些透不过气,却终还是管住了眼泪,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又有几滴水落在我手背上。
我知道这就是分离了,一使劲抽出手指,咬牙快步走出内室,几个年轻的弟子进去搀栩栩。
“小姐到这里来!这里好多野果子!”
“小姐别怕,我们换衣服然后分头跑!”
“小姐别哭,太子肯定喜欢小姐的。”
“小姐冷不冷… …我不冷,被子都给小姐… …我真不冷… …阿嚏!”
眼前逐渐模糊了,我咬牙故作镇定,往椅子那边走去,外面果然已经宾客满堂,大部分是云助的弟子,孟梁和他夫人也来了,孟梁一脸肃穆,孟夫人看到我,神色略惊又略尴尬,起身客套道,“景后身子可好些了?”
孟梁这才看到我,也起身,估计是看到我满目红肿,便低声劝慰道,“这样也好的。”
我木讷点点头,“我知道。”
他还想再说什么,我转身走开了。
我拣了一张不怎么靠近弟子的椅子坐下,一个眉目精神一身新衣的男子行了进来,朗声宣了婚礼开始。
苏翊捧着苏翎的牌位,和栩栩并肩站上了毯子。
泪水盈满眼眶,我看不清眼前这片说得上喜庆还是悲凉的景色,索性低下头去,只能听见主婚人的声音,朗如洪钟。
“一拜天地!”
苏翎笑,“你可知这凤鸣多值钱,你说拿就拿,也就仗着爹爹宠你。”
我挑眉,“比栩栩还值钱?”
两个人都脸红,恼怒,低头,跑走。
“二拜高堂!”
苏翊不服道,“我才不信你只拿了这个小盒子,楼叔叔说可以随便挑的,你定是把乘氏护心镜拿走藏起来了。”
苏翎无奈,“真的没有,我只拿了这个。”
我一把夺过小盒子,坏笑着打开,“我打赌他把护心镜藏这底下了。”
没有护心镜,只躺了一枚簪子,嵌了精美的粉水晶,和栩栩那些日子常穿的颜色一模一样。
“夫妻对拜!”
我抬头,含泪看着栩栩福身行礼,盖头下看不清她神色,但是必定也是在哭罢。
苏翎,那个小葫芦上的木字和羽字,如今终于算写完了对不对。
是“栩”字,栩栩终是成了你的夫人,她会和你一起躺在苏家家谱上,以后苏家子孙,都会知晓你们二人为夫妻。
苏翊和栩栩,是一对啊。
礼已成,按理,应该将新人送入洞房,而后开始宴客,祝福庆贺,欢闹起来。
可今天显然不成,饶云助的弟子平日再聪明伶俐,这会子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该上前说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一时间的沉默,苏翊的眼睛是一直微红的,栩栩身子也行完礼就僵住了,两个人都反应不过来气氛。
好在那主婚人是个见过世面的,见到气氛不对,忙上前敬了大家一杯酒,朗声道,“祝这对新人心神相交,永结为好!新娘歇息罢,大家开宴!”
苏翊先反应过来,退下礼堂,递出手中牌位,接过一杯酒,对着栩栩微微躬身,“见过长嫂。”
栩栩接过酒杯,递进盖头里,微微仰头,约莫是一饮而尽。
紧接着厨房帮忙的弟子们端上菜肴,气氛便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弟子们都年轻,迅速围成了一团,吃饭玩闹,喝酒聊天。
总算有个婚礼的样子了。
孟梁和孟夫人敬了栩栩一杯酒,对苏翎排位鞠了躬,没有入宴便离开了,离别前孟梁人群中找了找什么,我躲起来了,没让他看见,孟夫人在侧,我不知怎的今日有些怕那女人。
我喝到第三壶酒的时候被藕思拦住了,她用警告的眼神递一粒醒酒丸给我,道,“你该有些分寸。”
“我自是为栩栩高兴,”我有些醉了,“可我们也算要以后难见了。”
她抬眸看了我一眼,“明日启程?”
我点点头,吞了那粒醒酒丸,“藕思,拜托你一件事。”
她没说话,看着我等我说完。
“按道理,应该由娘家人给她次日梳上妇人髻的,”我苦涩地笑,“可我怕我明天一见她,就舍不得走了。”
“我不会梳妇人髻,”藕思蹙眉,顿了顿,“我可以学。”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沙哑着嗓子道,“谢谢你。”
要谢的又何止这一样,只是最后一面,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会在给她的酒里下些东西,她要到明天傍晚才会起来。”
这样最好,最好,我低头,又灌了一大口酒,“你,苏翊,锦簇,还有燕婉,是整个云助派待我最好的。”
她听我提起燕婉,微微一愣,“你很是清明。”
我笑了,“藕思,我总觉得,你不会在云助派待一辈子,云助派固然壮大,你却如鲲鹏。”
她一怔,眼里染上微微笑意,“你醉了。”
我叹口气,摸摸她肩膀,“如有一日有我能报答你的地方,定以命相助。”
她从怀里掏出一瓶醒酒丸塞到我手上,沉默良久,静静道,“你喝吧。”
她转身走了,我抓起酒壶灌下一大口,相信流到我嘴边的,只是酒而已。
渐渐到了梦里,我眼前一阵朦胧,肩膀上一重,苏翎一身红装,掰着我的肩膀,满目伤痛看着我,怒吼道,“你为何不拦住她!”
我张嘴便有一行泪滑落,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本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人儿,此刻像小孩一样红着眼睛,“我不要栩栩这样!”
我也不要。
对视良久,他松开我的肩膀,最后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是栩栩的梦罢。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全身瘫软地跪了下来。
苏翎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虚空里,我渐渐看不清眼前风景,茫然张望中身边景色却逐渐清晰,宛如一层浓雾被早风吹开了,我愣住了,这竟是幼年时候,父将的军帐里。
明知这是梦,我还是不可置信,我从未梦到过父将,这记忆太疼,我心底从不允许我想起。
父将一身战袍,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模样,身形却苍老了许多,立在桌前笑语盈盈地看着我,“粲儿。”
我心里狠狠一疼,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跑过去扑进他怀里,“父将… …”
他的手上全是茧子和疤痕,却温暖得像烙铁,搭在我肩上轻轻拍着,“我很想粲儿。”
我抬头看他,我已好久没看到我的父将了,满眼满脸的泪,“我也好想父将啊。”
“以后,粲儿要好好的,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父将的错误,父将已经自己承担了,我的粲儿就不要背负了。”他低声道。
我抬手用手背抹干眼泪,摇着头,我不想听他说这些个道理,我只要他留在我梦里久一点,再陪陪我,哪怕在梦里,也多陪陪我。
“粲儿自然会好好的,”我紧紧拥着他,“父将以后经常来粲儿梦里好不好。”
他宽大的手掌抚过我的额发,“父将不会来了,粲儿不需要父将了。”
“不… …不…. …”我摇头,拿额头抵住他胸膛,“粲儿需要的,怎会不需要… …”
“粲儿不需要了,人要往前看的,你什么时候都别怕,父将永远保护你。”
他的声音忽地变远,我惊觉他已不在我怀里,只有一些残存着的,只属于父将的独特气息,“不要… …不要,”我呢喃着去找他,脚步却挪不动,我急得大哭起来,“父将!”
模糊中似有人替我擦干眼泪,让我靠在一个温暖但是有点硬的地方,我只感觉有一个声音和我絮絮说了很多很多话,可我什么都听不清,是男是女我都听不出,只好对着那人笑。
头疼。
醒来的唯一感觉是头痛欲裂,随后发现已经在马车里了,我揉着头坐起来,发现自己身着常服,盖着一层薄毛毯。
萧暮的声音冷冷传过来,“再干一杯?”
我搓搓自己太阳穴,尴尬地笑,“雁决把我带回来的么?”
狂揉眼睛,我只记得我后来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在在最后清醒的一刻去找了栩栩,和她啰嗦了很多很多话,然后两个人抱着哭成一团,随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萧暮没好气地道,“苏翊送你回来的。”
我一怔,苏翊不是一晚上都没有搭理过我么。
我已毫无印象了,眼下只觉得不仅头,胃里也好难受,哀嚎了一声,手腕砸到了车壁,咚得一声响。
萧暮一把把我拉到怀里去,拉过我手腕揉着,斥道,“你可能有些皇后的样。”
我委屈地想回嘴,却感觉手腕并不疼,那声咚也太响了,便收回手腕,发现上面多了个银镯子,刚刚正是它撞上了车壁才那么响。
我一愣,我什么时候戴上的,仔细端详了一下,是龙凤呈祥的老花样了,凤衔着南珠龙戏着祥云,周围绞着银丝,款式老,银子看着也有些年头了,不过雕刻地倒很是精致。
我扬起手腕,“你也凭地小气,哪有皇帝送银的。”
萧暮瞄了一眼,“不是朕的,谁知道你哪里顺的。”
我眯眼,昨日喝的那么醉,约莫是谁赠的或者真是我瞧着好看顺的,只好咧嘴,“我们已经上路了?”
萧暮嗯了一声,“已行了一个多时辰了。”
我爬到窗边掀起车帘,被光刺了满眼,想来已快到正午,栩栩应该还在云助派睡着,心里黯然。
肩上一暖,被萧暮揽入怀里,他手掌搭上我腹胃,我只觉得一股暖意熨帖着,舒服了些许,便靠在他怀里,笑道,“你不觉得我胆子很大么?就这样跟你回去了。”
他拥着我哼了一声,“你喝了那么多还敢回来和朕装没醉,确实是胆大。”
昨夜的事都模糊得和碎了一半的冰一样,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看来是惹了他。
我回过头,鼻子抵着他鼻子,轻轻道,“你不要再欺负我了。”
他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我耳边唇前,“好。”
我闭上眼,西泽的,云助的,画轴一样在我眼前展开又合上,还有我的栩栩,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心里想到过往的日子,便和针扎了一样难受。
萧暮轻轻拥着我,低低唤我,仿佛含了只有我能懂的千言万语,“粲儿。”
我喟叹一声,蹭了蹭他肩膀。
“我知道我辜你良多,负你不少,”他继续缓缓道,“你肯跟我回去,真的很好。”
他不自称朕的时候杀伤力极大,我弯了眉眼,抬起身子轻轻吻上了他。
他眼里也爬上笑意,伸手揽住了我的腰,这个吻悠远绵长,我们在车榻滚了好几圈才歇下,我微微喘着气看着他墨瞳,伸手揪住他衣领,“萧暮,你若再负我,我定不会这样好说话了。”
他也轻轻喘着气,双手撑在我颈边,闻我此言微微一愣,伸手整理好我衣襟,“你若些再敢跑,也一样的。”
我笑了,他也笑,又俯身吻我。
再便是感觉腰间一凉,他将什么东西系上了我的腰,我低头一看,是凤鸣。
我大喜,“我就知道它没那么容易丢。”
他替我将它缠好,抬眼目光带着无奈,“总要有些防身的,只是在宫里还是不要太放肆。”
不要太放肆,就是可以放肆了。
我底气瞬间足了地卖乖道,“知道啦知道啦。”
他揉了揉我的太阳穴,将我搬到车榻上躺好,“你再好好歇息会儿吧,朕和萧垣还有些事。”
我躺在榻上闭眼,“你就为了等我醒来骂我一顿?”
他冷哼一声,“骂自是要骂的,”他声音顿了顿,“也不想你哭了一夜醒来身边没人陪你。”
我惊讶睁眼看向他,这么暖,他却撩开车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