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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双鲤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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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无为涎着脸皮,向炊事班讨了一碗稀得惨不忍睹的米汤,小心地用瓷碗盛着端回小逃兵程新磊的卧房里。
小逃兵骗没骗人,他一丁点不在乎;但既给他修好了唱机,他就是叶无为实打实的兄弟。论出息他可不如段营长,杀伐决断不心软。可段熠钧摆完谱就走人,哪次残局不是还得靠他叶营副来补裰?
叶无为走近小逃兵——小家伙顽强得很,做着梦都是牙关紧咬,苦大仇深。怎么,跟我们老兵过不去?告诉你,老兵才晓得行善积德。论资历,我比你的段营长还多三年呢。——叶无为端了碗,一手捏了程新磊的鼻子:好啦,甭闹啦,你是翻译官,我信你,好不好?去师部的事,喝了这碗米汤再说——
他正嘀咕着,将要窒息的程新磊竟中邪似的猛坐起身,喘上一口大气又瘫了回去。叶无为不禁妈呀一声,手一松,盛满米汤的瓷碗便整个倒扣在膝上。
“这小蹄子——”
顾不得这粗话的用词不当,叶副营长连忙捉住即将落地的瓷碗。他这才发现倾覆的米汤已一点不浪费地浸湿了裤管,直烫得腿生疼。他低叹了一声:这副德行怎么好再向人再讨一碗!
叶无为拿了空碗,瞅了一眼迷迷糊糊睡倒在床上的小逃兵,无所适从地走出营房去。
月亮真大,天上许多星子。熠钧不知道这时在干啥。叶副营长摩挲着碗上彩绘的纹路,不觉渐渐地将那碗举起来,在月光下细端详。碗沿上,一条鲤鱼似在无忧无虑地游动,摆着鲜红的尾和须,倒像在和他对望似的。
三十岁的叶无为副营长,孩子似的无声地笑了。
我下山时已近子夜,几户民居都没有亮灯。
我颇无奈于师长命令的无理,可又不能改天再徒步上山,只好凑近洗衣人家的门听了好半晌,只听见屋里菜刀剁案板敲得万马齐喑。我硬着头皮叩响了门。
“谁?!”
我吃了一惊;门里传出的是个警惕到有些凄厉的女声。
“老乡,我的部队驻在市里。长官托我把……”
女声慌张地打断我,像抢了台词的话剧演员:“天太晚了。长官改日再来吧!”
“打扰了。我只是把洗衣服的酬金送来。要不……我从门缝塞进去吧。”我有点受伤,一面说着便蹲下身,把装钱的信封推进小平房的木板门底下。门内没有回音,只是那信封刚一进屋,便被迅捷地抽走了。然后便是吐唾沫声和哗哗的手指点钱声。
如果说她方才是警觉,那现在的她堪称冷淡。我之前还思忖着戴安澜口中“破费”的意思,却万想不到保山老乡连门都不让我进。我在心里说:去他的吧,在哪儿我都不受待见。可谁又稀罕受待见——当兵是要让敌人怕,又不是要自己人待见。我低了头转身。
“谁呀——”
门里响起一个较粗哑的声音。面前的地上出现了一片我自己的黑影。那扇门赌气似的打开了;它的主人在我身后提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我回过头。
一个女人站在门槛里,藏在身后的左手如临大敌地握着一把裁缝剪。她审视着我领口的军衔和胸前的番号,一时忘了左手攥着东西,于是那把剪刀的锋刃便毫不含糊地从她身后探出尖角。我不自在地低下头;抛却寒暄,这不像个好客的主人。
“长官辛苦了,进来歇歇吧。”她面无表情地说。
“黑灯瞎火的你跟谁干啥呢——”那粗哑的人声又在嘟囔。
“娘,你睡你的吧!别管了!”女人便用提着灯的右手招我进屋,转而压低了嗓子回过头去喊。我注意到,她说话有种很浓的北方口音。也许我不该叫她老乡。
我钻进低矮的平房。女人随手把油灯放下,桌子的一角能看见好些布匹叠着。这家人口看来不多,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她提了剪刀走到房间另一角的灶台,上面小火煨着一个瓦罐。“您坐,我去倒茶。”
“不必麻烦了。实在抱歉,时辰这么晚还来叨扰您。”我摘下便帽,理了理垂到前额的头发,不自主地环视着四周的物件。我有一段时间没进过别人的“家”了。
灯光很昏黄,多少使她不苟言笑的五官柔和了些:“长官是第七营的?”
我一怔,没想到她竟如此轻描淡写:“是啊,可你是——”
“这儿离市里头不近,麻烦您大老远跑一趟,总不能空着手回。”她听到答话,便回身靠着灶台,如释重负地将剪刀扔在案板旁。案板上堆着些切成片的黑东西,大抵是方才她正在剁的食材:“一点儿心意……”
我措手不及:“不成,不能让您破费——”
好像在确认过我的番号之后,她的态度就完全反转了。她不理会我的抗议,麻利地将那堆黑东西用菜刀撮了,一股脑倒进灶上的瓦罐里。用筷子搅了搅,一阵很熟悉的香气便渐渐满溢了整个房间。我不由得多抽了两下鼻子;那是人感冒时尤其渴望的香气,而我离家后就再没闻到过了。我感慨地凝望着她穿着短袄的干练背影——她发髻上的簪子也是一根筷子。
“长官坐,快坐啊。”她回过头,半责难地邀请着我,像是在嗔自己的儿子挑食。
“我站着就行。您真的别——”我愈发地局促,不得不去直视她:她不算年轻但也不老,脸颊上的每条细纹都毫不突兀。领口扣袢的针脚致密,夹袄外料是细棉布,很称身;我不禁联想到她桌上的布料和案板上的裁缝剪。
“那站着得劲儿就站着呗。”她又回过身去忙碌。“长官是营长?”
“我……啊,嗯,是。”我竟害起了羞;她太自如了,像是在问自己的儿子。
“那您指定帮得着我。”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长柄勺,已开始把瓦罐里炖着的东西舀进另一只碗里去。“这个您得收下。”
我不知该怎么拒绝她。我很怕我拒绝之后,她会责怪我,就像责怪自己的儿子在调皮。
“别客气,啊,就这么一碗算个啥……”她盖上碗盖,又包上一块包袱皮,语气竟渐渐沉下去:“而且我这是还东西给你们。”
我感到异样:“我……从前见过你吗?”
她好像什么说漏了嘴,连忙仓促地摇摇头:“没啊。”手上包包袱的动作也快了起来。“带回去吧。这是你们的。”
我愈发觉得蹊跷:“这怎么会?”说着便要推让,可她却气势汹汹地把碗直往我手里推。这东西又圆又烫还摔不得,简直像个地雷。我心里一阵叫苦,惟恐我们二人中谁失了手,最后只得勉强接过那碗:“下不为例……”
“拿着,拿好,带回去,这就对了。长官,另外我还有个事儿——”
她被里屋传出的响动打断了。
女人不再出声,紧张地抿住嘴,更加如临大敌地回头往里屋望去。那好像是有人在下床,动作极慢,被褥的沙沙声中间或带着几声发力时不满的叹息。之后,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便从里屋一步三颤地挪动出来。
“桂娟,大半夜的到底捯饬啥呢啊——”
话音未落,那黑影便直勾勾地瞄住了我——那是个身形短小的老妇,眼神却精彩得不输年轻人。她见了阎王似的瞪着我的脸,一张惊恐万状的嘴干开合不出声;我也回以大惊失色的目光,脑子里反复回味着一个无比耳熟的名字。
“缺德缺八辈儿的庄桂娟嗳——!”不及我作反应,老妇却先一步跌坐在地上放声号哭:“无有妇道的蹄子!老身吃了二十多年的佛斋,上辈子到底造了哪门子业障啊,才让先儿摊上你这么个婆娘!”
“娘,你别嚎了!你一嗓子能嚎回关外去?还是能把家先嚎回来?!”女人皱紧了双眉,一边三两步走过去伸出手,却被那老太太一把甩开:
“先儿没了才几年!才几年!你就和个死丘八勾勾搭搭,还偷汉子偷回家里!老身这口子气,非要给你祸害断了才算完!”
她口无遮拦得令我都脸红,而被叫做桂娟的女人更是羞愤难当,盛怒之下竟一把扭住了老妇的领子,回过头来,另一只手猛地指向愣在一旁的我。
“你看看!灯底下有亮儿!你看他是不是那个死丘八!人家是营长!你媳妇命里要有这福分,能被个营长看上,早拾掇了细软摸着黑跟人滚蛋了!我的娘啊,兵荒马乱的咱入关都多少年了,没我这个媳妇,你寻思你各个儿能活这么长?!”
“臭婆娘,庄桂娟!你就是偷人!老身饿死……饿死也强过受你的气!”
“你耳背吧?说了八百遍我不叫桂娟!你嚎吧,嚎个够,让长官听听,然后把咱家的脸都丢到缅甸去,那才好呢!俩寡妇过日子还嫌不晦气,是不是,啊?!”
不知叫什么的女人又猛一回头,眼里怒火的余星燎得我一阵脸热。我窘得不行,心里冒出一股邪火。是时候脱身了。
“大嫂,我中央军部队纪律严正,赏罚分明,酬金的数目不会少算一毫。在下代表师长和全体官兵感谢您的辛勤劳动。那么就此告辞。”
我抱着包袱,闷闷地向门外走。这比当面撞破某个同僚的露水情缘难受得多。世上从不缺令人失望透顶的事,人只有对失望习以为常。
“诶。”我身后的女人站起身,低声而坚定地叫住我。
“就这样吧。军服……我以后是不会洗了。”
那就这样吧。我没搭话,默默地推开门走出去。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里走,默默地嗅着包袱里钻出的香气。她炖的是蘑菇鸡汤。曾被我嗤之以鼻的滇西特产蘑菇干,现在温柔地散发着如同家乡的气息。我嗅着香气,想起叶无为那个老饕端着一碗蘑菇干时陶醉的脸。我的手心很热。
赶了半程路,包袱皮系得很松,终于散开。月光下,我笨手笨脚地给包袱打结,然后瞥见,从那粗布里露出的瓷碗一角,悠然地游出一条红鲤鱼。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