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戴安澜 ...
-
我挥着砍刀,后背绑着一面军旗,匍匐着向视线尽头高地的制高点爬去。
我的砍刀卷了刃——今天它砍了太多日本铁丝网。我背上的军旗千疮百孔——它的上一个保管人,刚刚被山腰工事中射出的一梭日本子弹削去了半张脸。日军在这块巴掌大的高地修筑了无数个碉堡,使得进攻四日来无论多惨烈的死状对我军都成为平常。
我停下来,从血肉模糊的同僚身上解下那面残破的军旗。轰炸机在我们头顶肆虐,硝烟与飞尘遮天蔽日。空投炸弹弹片锋利的切口与我擦身,划开我的皮肤与自尊。可我还是背上了军旗,麻木地向前爬行。我身后背着一个半边脸死人的灵魂。
我麻木地爬着。一枚炸弹炸响在面前,于是我麻木地失去意识,口中最后涌上了平常的铁锈腥味。我晓得,和此战两万七千名先走一步的同僚相比,这种死法绝算不得壮烈。参战两年的国军中尉段熠钧见证了无数人的战死,现在也终将化为昆仑关的一蓬衰草,被所有知晓我战死的人遗忘。
野火烧不尽。
热浪如涨潮般扑面袭来,我讶异地恢复知觉。铁蒺藜刺破的双手鲜血淋漓,却现在才开始痛得钻心。视野渐渐清晰,头顶桂南的晴空万里无云。没有飞机。没有炮火。几千人所厮杀过的这片高地现在很安静、很安静。
“点火!——点火!!”
峰顶有人划破了寂静。那是中国人,一个年轻的少将。循着那喊声,我的同僚们陆续走出高地各面的战壕,他们的集结沉默得如同信徒朝圣。
“荣一师!——二〇〇师!!集合!——点火!”
少将立在那儿。他的身后,山头的野草已燃起了猎猎的火舌。居于峰顶的他目光如炬,似乎在眺望着不远处的昆仑关,可又似乎在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火焰辉映着他身上齐整的戎装,使他在青空之下光芒灼灼,恍惚竟如同古神话中司战争的神祇。他耀眼得像是从天而降,可那满身的硝烟却又证明他来自大地——来自这片缠满敌人铁蒺藜的桂南山岭,来自匍匐在泥土中顶上日军火力网,用血肉之躯换来一场惨胜的我们。
“荣一师!——二〇〇师!”
他一遍一遍地高声呼喊着。而我竟也一步一步地攀了上来。鲜血涌出我的鼻腔和嘴角,而不知是什么的滚烫液体溢出我的眼眶;作为一个老兵我本该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
我高举着那军旗;山风中的红色旗帜飘扬如他眼中的火焰。
少将瞥到了这个旗兵;凝望着我的是一双饱经烽火却依旧年轻的眼睛。一瞬间他忘记了喊话,那燃烧着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然后,他立刻更放肆地扯开嗓子,呼唤着属于荣一师和二〇〇师的两个团的士兵;呼唤着那群刚刚与他创造历史的人。
我鼻尖一酸,竟被他的眼神感动;我被他感动,因为我的眼神和他同样年轻。
那是两年前的公历1939年。
我和少将戴安澜的第一次目光交汇。
戴安澜一手把着方向盘,端坐在威利斯的驾驶座上;见我抱着留声机走出来,便很怡然地挥了挥另一只手。副驾驶座是空的——整辆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我愕然。
“哦,段营长。这几天辛苦你了,留声机就放后座上吧。”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然后,你上车一下。”
我愣住。我像是聋了。
“站着干什么?……上来。上来啊,就当帮我个忙。”他依旧笑着,还轻轻拍了拍喇叭。可我没法不愣;师长的笑容里写着圈套两个字。他长我整整十三岁,这年纪尽管仍算是年轻,可我看不透他。中年人的年轻不同于我这个青年人的年轻。
我鬼使神差地坐进了副驾驶——既然他没有让我开车的意思。“师座,司机……”
他根本不想听我说话。车门甫一关上,少将师长就猛踩了一脚油门。威利斯毫不含糊地向前直冲,而我几乎被甩到了车尾去。方才报信的中士还在不远处的墙角流连忘返,一时听见了从身后赶超的引擎声,便也抬起头眺望疾驰而过的我们。
不知为何,中士口中正唱着一支不知名的调子,目光里又含满了熟悉的黯然神伤。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放呀放放牛,妹那个在至花园那个梳呀梳梳头……”
渐转昏暗的夜幕中,直到车子驶出好远,我还听得见那可称得上是肝肠寸断的歌声。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招呀招招手,妹那个在至花园那个点呀点点头……”
戴安澜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暮色沉沉中吉普车轻快地驶向天边层叠的积云。
“师座。”拂面的夜风是此间唯一的声响。我急不可耐地想打破沉默。
他目不斜视:“别怕。——我们是先头部队,全军现在抵达保山的也只有二〇〇师。我借这辆车用用,应该还用不着谁批准。”
他此言无疑是在心虚。就算在二〇〇师这支所谓全国顶级的机械化部队,汽车也数得上绝对的稀罕物,而我师长的军务肯定不包括夜间飙车。
“可我们要去哪儿……?”
“是啊,去哪儿。”他话音刚落,车速又倏地加快了。我这才注意到戴安澜脸上已不见了笑容。“我们去……一个全保山月光最好的地方吧。”
……什么?
他开着车,继续一言不发地穿行在西南边陲的崇山峻岭中。我看到远方那些连绵的群峰,它们黑色的阴影被夜色所掩映。车子驶进了群山中的一座,山腰间或有稀落的民居掠过我的视野。我看到脚下的保山市已在黑暗中渐渐沉睡;由于日军近来愈发猖獗的空袭,这座城市的夜晚已见不到一星灯火。
“到啦。”不知几时我们已登上了山头——师长跳下车,向着山顶野茶林的深处走去;而我无可奈何地尾随着他,视线渐渐被树丛吞噬。
然后柳暗花明。
降临在面前的,竟是西南边陲明亮而璀璨的夜空——千万颗灿烂的星子连缀成银河的玉带,恍然如童年时上元夜市绵延如龙的花灯。一轮上弦月凌驾于群星之上,皎洁饱满浑似梦境。它真亮,亮得出奇——很美——很寂静。
“天晴了……这天气很适合空袭。”戴安澜立在身边,似乎捕捉到了我刚刚一瞬间的怅惘。“你运气不错,有时候连这里都看不到月亮。”
然后他转过身,从身后的野茶树上折下一根长树枝,又拖着枝条折断的那端蹲下身,颇费力地开始在脚下的空地上勾划。
“段营长,你来看。”
我不解地走过去;月光下,空地上已浮现出一块国土的轮廓——这真是世界上最简陋的缅甸地图。那根树枝现在正替他指点着江山:“——看到了?这是我们……远征军的先头部队。在保山——这里。如果现在接到动员令,首先要开赴中缅边境的畹町,这里。然后直入缅甸的腊戌——在东边。就算以二〇〇师的机动性,最快也要十天以上。”师长顿了顿:“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六日。——而日军即将进入这里。”
树枝缓缓移向了缅甸图的南面;那是戴安澜没有画下的空白。
“……仰光?!”我张口结舌。这是缅南的第一重镇,日军的突进若当真如此迅猛,而我们继续按兵不动,身在仰光的英国盟友怕是迟早撑不住的。
他点了点头,然后突兀地直起身,把树枝扔到一边,不再说话。半晌,他才颇为凄然地转过身来:
“我今天从钧座那里接到的命令。英国方面。——通知我们暂缓动员,伺令入缅。……我们得等。接着等。一等再等。”
他竟有点颓丧地垂下头。
“好啦,我不对,逼着你听一介武夫乱发牢骚。可我实在忍不了这口气……我们已经万事俱备了。今早我还收到一封军部迟来的电报,说是给师里配了个翻译官,协助我们与英缅军的交涉……然后就接到暂停入缅的命令。——我们可是连翻译官都齐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程新磊闹着别扭的孩子脸在我眼前一晃。
师长希冀地看着我。“现在我说完啦。……你就没什么话想说吗?机会难得,趁我们两个的心情都不太好,同舟共济吧。”
他成功了;那个翻译官已经把段营长拉回自己的世界:一个胡言乱语,生死未卜的小逃兵,一个爱和稀泥的副营长,一个貌合神离的精锐营,一个不成器的杂碎补充连。发罢他宏图伟略的牢骚,师长的慰藉大概在另一个武夫鸡毛蒜皮的牢骚里。
我于是如释重负地苦笑一声:“师座……您太难为我了。这两天我整训——您钦点的部队时,自叹才疏力薄尚且不及,怎有怨言可发。”
他也笑了:“你若才疏力薄,我就只剩遁地的份儿了。”
“此谬赞也。”我继续大说反话:“师座赐我补充连,众弟兄皆以一当十,实乃人中豪杰,令熠钧有如神助,故而自惭形秽,无颜为其领袖耳。”
“你果然窝着火呢……”师长笑出声来。“补充连到底和你的第七营有什么分别,要你这么敲打他们?”
我无法再打马虎眼了:“师座……作战技术倒在其次,他们士气萎靡,这才是痼疾。而且…第七营的某些军官也全无战意,长居后方苟且偷安,还不以为耻!我以为,身为民国军人,自当日夜以思捐躯报国……”
——长久以来,我毫不指望有人理解,是崇高而飘渺的英雄主义支撑着我的行伍生涯,而我也真的坚信战死后人会升为英灵。可我竟热血沸腾地向戴安澜吐露着我空中楼阁般的信仰,相信着他兴许会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取笑我的人。那一刻我像个最忠实的骑士。可他却敛起笑容,目光投向无尽的繁星与苍穹。
“段营长,你要清楚。不是所有人心里都有黄埔精神,但他们不见得就不勇敢……!”
温柔而严厉地、他制止了我的呓语。我噎住了——我愤怒了。
“……师座,我不觉得心存天下有什么可耻!而所谓‘英勇’——我师装备精良,士兵一日有三餐,其他部队一日仅两餐,恐怕这就是英勇与否的差别……!”
一阵可怖的沉默。
我周围的空气仿若凝固。
“段熠钧。”他终于开口了。时间好像已过了一千年。
“整两年之前,在桂南的昆仑关,我奉命攻下阵地以北的界首高地,付出极惨重的代价,终陷敌阵。胜利日的上午,我登上山顶,放了一把火,号令全员集结……因为我想让所有人看到,这个阵地现在属于中国。”
他顿了顿,而后回头——他的双眼燃烧起来。“然后,我看到一个旗兵。”
我错愕。
“一个旗兵,像最好的仪仗队员那样,昂首挺胸,高擎着一面弹孔累累,连颜色都已看不出的军旗。看那副模样,他伤得很重……也许都撑不过第二天。我亲眼看着这幅光景……它太虚幻,就像当年军校的政教课。可那的确是个实实在在的普通士兵——他正在做的是一件假得可以,却又最为真挚的事。”
我万念俱灰地回望着他。而他觉得我在被他打动。
“段营长……我们即将到任的翻译官,是国立西南联大的学生。他大概只有二十岁。如果不在战争年代,他恐怕要比你我都有出息得多。而你觉得他参军,难道是为了坦克,大炮,一支中正步/枪,一天混上三顿饱?同样,你不该否定一个士兵的忠诚,仅仅因为他不会写‘家国天下’四个字……!”
我们对视。他的双眼在燃烧,而我的在冻结。
半晌,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茶树林的尽头走去。
“……这些钱,在半山腰有一户洗衣人家,你去交给她们。这几天,许多军官的衣服都有劳她们了——我没法自己去,她们认得师长的脸,就一定要破费的。这个差事你能办好吧?”
我呆若木鸡地捏着钱,而茶树林的另一方传出了引擎发动的声音。
“可是……”
戴安澜的语气恢复了一向的和气:“我得赶快去还车啦。不然你们郑团长要是发现了,可要向钧座告状的。”
“还有。今晚空气很好,吹吹风吧……也许会让你清醒一些。”
威利斯吉普车的引擎声远去了。我呆立在山头,夜色中我的影子拖得很长,接入茶树林近乎无穷的黑暗。
我错得离谱;戴安澜根本就不喜欢我。他甚至不记得昆仑关上那个旗兵的名字。然而那可笑的英雄主义,完全是他一手教给我的;我永远沐浴在他炽热的光芒下,像只飞蛾一样扑向他的背影。他将枪林弹雨的厮杀化作最为极致的美学;一声令下,然后带头冲向最惨烈的前线,于是我们跟着他把一场战争打成理想,使流血与痛楚成为荣耀的勋章。我不再惧怕死亡的卑微,因为他一个眼神便足以使我相信,即便今日死得默默无闻如草芥,他日也将在青史中重获万人景仰的永生。
我追逐着他;因为我相信他。所有人都相信他。
可没人相信我。
从来都没人相信我。
山风凛冽。我捏紧了信封,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
在我身后,子夜的月色明媚,胜过满天星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