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人之苦瓜苦》邾华

11、母母女女，桂荣三朝

　　第十一章母母女女，桂荣三朝

　　1。

　　打从幺舅来了后，我的心就有点不顾我的心情，蹦蹦蹦的，使劲往外跳，要出来一睹家谱。无意中，我的右手就会做出一个按住心窝的手势。

　　意识到这点，赶快把手放下来，不要让人怀疑好像不正常。

　　一个孩子，又在妈妈身边，不管多大了，也是孩子。我自己有了孩子，对此深有体会。稍有异样，妈妈都会最关注，这是我现在最不希望的，我希望自己正常到被忽略，不然我妈妈问，哪里不舒服啊。哎呀，父母心嘛。

　　2。

　　我想尽快读到家谱，原因有二，一是自然盼望从家谱中找到有关桂荣的一切。二呢，看看自己是什么。

　　我厌倦那种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狗羽尾哲学。误人子弟呀。
　　谁是我，我是谁，就像在狗尾巴上系一匹羽毛，狗绕着狗羽尾转圈子，对认识我自己，一辈子怕也无济于事。

　　我自己想了好久才明白，真正的问题是对一个问题如何提问。

　　我是谁，这样的提问方式毫无意义，导致这个古老的问题没有答案。有意义的问题应该是，我是什么，知道了我是什么，不论这个什么是物质还是精神，才能解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家谱，是基因血液写成的文字，家谱会告诉我，我是什么，我觉得这能加深我对自己的认识。对人的认识。何况，我不晓得看见家谱时，我会有什么反应。

　　不确定才让人期待。

　　3。

　　就在我认为这两点理由已经足够时，金林回来又带来一个理由。

　　金林有两个暑假项目，一个是她参加了联合国环境保护的高中生实习项目，金林是全校唯一获得资格的学生。

　　春熙路荣乐园全家吃饭那天，大舅，胖舅儿子都佩服女儿爸，和他讨论大学物理，说女儿爸是避世武林高手。金林小姨妈姨父就问美国高中是咋个的喃。他们儿子正读高中。

　　我详细说了一下，美国高中有三类，公立，私立，磁性。磁性就是磁石吸铁，吸引好学生的意思，前两种都不考试，初中到高中直升。公立不收钱，私立收钱，有些五万美金一年，比普通大学还贵。

　　哇，那么贵嗦，大家惊了一跳。

　　金林上的磁性高中是数学科学工程专门学园，要考试通过才能进。这类学园继承了公元前三百多年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的办学精神。学园，阿堪德米，这个词也是柏拉图学院的学院二字，

　　斯库尔，也是学校，和那个词，有啥子区别喃，我大哥的确是科研处的干部，问得仔细。

　　斯库尔，指现代学校。我说。

　　柏拉图学院，与孔子办的私学，与中国古时的书院相似，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以孔子精神办学的书院，和全世界的孔子学院却不同。磁性高中要真刀真枪参加美国全国高考。孔子学院是文化宣传机构。

　　磁性学园是美国的有识之士，担心美国数理科学落后于世界，兴办的数理高中，不收学费。特别利于有数理才能的贫寒子弟。

　　喔哟，美国人，那么先进，还怕落后，金林大舅妈，是大舅的工科大学同学，说想不到。

　　是啊，美国的教育从小就在挑选培养真正有才华的学生，不论贫富，也不考试，由官方教育部门专业的心理学博士测试推荐的学生，小学一年级以后就有才能班了。国内叫天才班。不过和国内不同，学生上同样的课，只是每周有一次课外课。我说。

　　每个地区，相当于中国古时候的郡，有一所磁性高中。每个初中推荐自己的优秀学生去考，每个小城初中录取二到三名。一般一个地区有好几个小城。一个几万人的小城有两所初中，一所高中。美国初中两年，高中四年，义务制。一般高中有上千的学生，金林考上的磁性高中全校只有一百六十个学生，四个年级，每一级两个班，一个班二十人。
　　前三年学基础，后一年分两个专业，电子计算机和机械，金林学电子计算机。

　　你把美国的教育写一下嘛，金林小姨妈后来说，说不定有人看，能出书卖钱，有了钱就好买房子噻。不像你的诗，这个年头，哪个读诗嘛。该写的不写，怪不得妈妈骂你。

　　4。

　　另一个项目是金林的历史课作业。暑假前，每个学生选一个自己想做的事，报给老师。金林一直感兴趣美国一个传说，中国明朝的航船，郑和下西洋时，曾经到过美国弗洛里达，迈阿密，基韦斯特岛。

　　这就是说，郑和在哥伦布之前到过美洲。郑和完成海航时，哥伦布还没有出生。

　　但这个传说究竟有没有真实的成分，也许隐藏着秘密呢，这就是金林想要探讨的。美国教育十分鼓励学生的自我探险精神，我小时候要想这样做，老师就要说我，钻牛角尖。

　　基韦斯特岛。岛上立着美国最南端的标志物，一个黑红黄三色，一人多高的圆柱体，上面写着九十海浬到古巴，古巴人为了逃出卡斯特罗的统治，就从这里游上美国岸。

　　有一次，一个古巴妈妈带着孩子逃跑，在海上把淡水给孩子喝，自己渴死了，消息一见报，各个族裔都去悼念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妈妈的爱心，人类的篝火，人类的灯塔。

　　小城中心挂着一条头朝下的巨大鱼骨架，那就是美国硬汉作家海明威的诺奖小说[老人与海]中，老人捕住的巨鱼，鱼肉被鲨鱼抢光了，只剩一个鱼骨架子，但所有的人不能说老人是输家。

　　老人面对大海，面对鲨鱼，面对人生的所有不幸说了一句名言，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

　　5。

　　金林初中就去过小岛，还参观了海明威的故居。最重要的是，金林就出生在连着这个岛的第一个大城市，迈阿密。

　　迈阿密，美国电影[迈阿密风云]中的城市，有弯弯的椰子树，海滩上，看得见人们正在跳着恰恰，桑巴，舞曲声震动咸湿的海空，整个城市搅得激情，性感，躁热。夜的海边，只有神秘使夜安静，漂亮女主持，电视报道，有人坐在海滩等待外星人。

　　一出生，妈妈爸爸怀抱女儿。晚霞色的梅西医院，金林出生的医院，蓝湖萦绕，天鹅对对，还有中国的鸳鸯游曳。护士医生都惊叹，哎呀，好漂亮的中国宝宝，她们第一次见到。金林皮肤细如锦缎，光泽粉红，头发好黑，好亮。医院婴儿室里，白皮肤婴儿们，咦，怎么没有头发呢，第一次见到没有头发的婴儿，好怪，头光光的，仔细看，哦，发丝细到透明。金林一寸长的黑发，簇簇蓬蓬，像发光的叶拥着春天，在一屋子小小光头群中，别样注目。

　　妈妈感觉满屋子都是太阳。一个纯金的日子，心里却起了一抹微恸的风。

　　哎呀，以后，谁会像妈妈爸爸一样爱女儿，和女儿幸福地过一辈子呢。

　　可怜哦，看不清三生的凡人。

　　金林在幼儿园就发现自己和别的小孩长得不一样，一直有美国移民第二代的身份认同烦恼。我想，家谱可以告诉金林，她的祖先。她不是无根的花。

　　6。

　　真正糟糕的是，我这两天心情坏得很。原因是我和老母亲几乎吵了一架。一边吵，一边心头滴血。我心里骂我自己，天远地远跑回来看老父母，分分秒秒都那么宝贵，我为什么要吵架，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更怨女儿爸，不找工作。当然，他说他找不到。唉，我咋个这么倒霉，遇上这样的人。

　　我上网查过，女儿爸是摩羯座，我和女儿都是巨蟹座。星座说，巨蟹和摩羯，佳配哦，都是水族嘛，不过都有硬壳，磕磕碰碰的。小蟹子遇上蟹妈妈，运气好。

　　的确，我们家女儿第一位。女儿爸和我毫无二话。要不是女儿，离婚都离了一百次了。

　　吵架的起因还是房子。母亲自我回来后，想起想起就会数落我，要我买房子，没有房子，你们以后咋个过日子嘛。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妈妈，再说下去，我只有离婚了，嫁个买得起房子的有钱人。家不要了，为了房子，值得吗。心头猛然记起，这就是女儿爸和我吵架说的理由。

　　我又说，妈妈，从小，您就要我们好好读书嘛。我在美国也发表了科研文章，登在英国[自然]遗传学杂志上，那是全世界最好的科学杂志。我妈妈说，有什么用，能买房子吗。

　　我真心厌恶土豪。回国一看，老百姓逼得不买房子还真没有活路。鲁迅活到现在该怎么骂。网上一看，骂贴多多，他妈的，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污染地，雾霾天，人间搞得天昏地暗。打土豪，分房子。土豪真他妈的混账，王八蛋，穷得只有房子。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我忽然记起读过一本书，脏话的意义，一个澳大利亚女博士写的。研究人在愤怒的时候为什么要骂脏话，他妈的，王八蛋，都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云云。中医要说，气血平衡吧。

　　鲁迅专门论国骂，可见心头憋了多少恶气。鲁迅骂了那么多，有用吗，人人都知道这是人的贪婪，问题是，人为什么会如此贪婪。贪官杀头时后悔道，其实人需要的就是一张床，人为什么会那么贪，不知道。

　　人对自己不知道的太多，人究竟被什么控制，生而无知，可悲啊。

　　这些话我也不能说给我妈妈听，老母亲也不想听。没有房子，老人就担心。

　　不买房，租房嘛。我说。为啥子非要买。我有个做房产生意的朋友就租房。她说，用现金买空间最愚蠢了。

　　租房，房租乱涨咋个办。没有钱，把人赶起走。我妈妈说。

　　喔，我懂了。国内租房没有美国那样保护房客的健全法律。美国房客无钱，三个月内不准赶人走。让房客找房子。租金不是想涨就可以涨的，即便涨了，租金高，税收增高，涨的钱交了税。租金高，房客少，房主反而亏了。对久租的房客还降价。因为每次出租房屋都要维修，粉刷，换冰箱，消毒后才能再出租。不是前面人走了，后面的人就可以住。卫生部门要检查。久租房客就省了这一大笔钱。美国租房业是一个小区出租，我们在美国从来不会租个人的房子来住。

　　我们租房的目的，金林如果不喜欢她的学校，我们立刻就搬家，搬到她喜欢的学校附近住。不能理解国内炒学区房的悲哀，父母有没有从孩子的心来想，要是孩子不喜欢这个学校呢，对别人好，对自己的孩子未必好。

　　救救孩子，真难啊。

　　尽管我自以为总是把女儿放在心上第一位，但是，这次女儿回国，我完全忽略了一件使金林焦虑不安的事情。那时金林的心就像她最喜欢的芬兰乐队[夜愿]所唱，白雪的悲伤。

　　心情完全被买房子搅乱了。如今，买房子已经不是一个商家的广告，而是干扰，诱骗，腐蚀，破坏人的生活。像我妈妈这样朴实的老人，根本承受不起。当我知道我妈妈悄悄省吃俭用，想给我买个房子，我真心崩溃了。

　　我叫我妈妈不要担心我，千万千万，她和老父亲的钱一定要用在他们养老上，吃好穿暖，好好享受生活。我能到美国，带回来一个孝敬他们的孙女，也会努力买个房子。当然，要看房子值不值得买，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我也没有说金林初中就考过了英国皇家音乐学院钢琴和音乐理论的两个八级，最高级证书。我妈妈希望金林长大学点实在的学问，弹琴唱歌不能吃饭，文娱界又那么乱。

　　我终于明白了，对父母不要去解释，顺着老人的心就好。我妈听我提到女儿，笑了，你这辈子就这一件事做得好，结了婚，生了这么好一个女儿，我的乖孙女儿。

　　母亲一笑，我松口气。

　　不过，本来那个揪住我心的秘密，我暗暗盼望着，要解开的答案就在家谱里，我盼了好几年，离我心中的秘密这么近了，我的历史性时刻，却被难受的心情毁了。就像红油火锅汤摆在四川人面前，却没有红油辣子。

　　7。

　　然而，当我妈妈叫幺舅把家谱拿来看一看的时候，血液把我的心又热动起来。唉，人就是这样，很容易就赶走了不快，忘记历史。

　　春熙路荣乐园一大家子跟着老父母吃了团圆饭回来，大家把手链分了，一看，那三串有一颗红珠的，是给我妈妈，我，我女儿，我们母女三人的。我看着手链，想说什么，又忘了，就像青草地上总看不见红花。老父母休息了两天，第三天下午，母亲喊幺舅把家谱拿来看看。

　　幺舅说好贵喔，两百元。贵不说，不是每个人都买得到。我后来才晓得，郑姓家谱的确有家规，家谱秘不授人，新家谱修撰完毕后，旧家谱只留下一两部，其余全部销毁。

　　我妈妈立马拿两百元给幺舅。立马就是立刻的意思。我和金林凑过去，呵呵，你们也来凑闹热，我妈妈，金林的姥姥用食指点一下坐在金林肩头的铁三角，小企鹅金元宝，花椒豹，胖豆猫。
　　哦，我暗吸一口气，金林也咦了一声。要知道，正常人，眼力再好，也看不见金林的异次元铁三角，连金林爸都看不见。我看得见，可能，金林是我亲生的女儿，又可能，金林是我从小亲自带大的。为了带女儿，我辞职三次。直到女儿爸失业在家。

　　怪哉，我妈妈怎么能看见呢。想起一件事来。我给金林买了一本[完美时空经典游戏原画设定集]。女儿孝敬姥姥，给姥姥先看。我妈妈看了好喜欢，我们以为我妈妈会说，哎呀，那些女孩子衣不蔽体的，像啥子。没想到我妈妈一边用手抚摸图像，一边笑着赞叹，好看，好看，画得好精致。又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长大了，莫得时间，画不成了。我和金林对望一眼，竖起两个拇指，好艺术，好童心哦。古人说，老还小，恐怕是童心，才让我妈妈看得见金林的异次元铁三角吧。

　　8。

　　幺舅带来的家谱，放在吃饭的木方桌上，包着深阴丹蓝布，四川农村最常见的布色，要配着春天菜花鲜黄的田野，才晓得好漂亮。

　　打开一看，像大学教科书那样两大本，上下册，厚厚的，精装。封面烫金大字，郑氏族谱。哦，原来是族谱，不是我想像的家谱，右下边三个小金字，荥阳堂，啥子意思，我不懂。硬封皮，深褐暗红，掂掂书，有土地的厚重感，打开，顿时感觉到历史的漫长。

　　幺舅拿起上册翻开，竖排的字，读起来，从上到下，从右至左，与现代的横排，从左至右很不习惯了。

　　头几十页好像是各个时代的序，题，画像，十分肃穆，那就是我的祖先们。随后有几张近人的照片，是续修族谱的亲戚了。

　　幺舅一直翻，都快翻到书的一小半了，才到了正页，指着一个名字，郑庄公，这就是我们的老祖宗。哇唔，我脑袋雷击了一下，用手捂住嘴，避免大叫出来。

　　幺舅的手指刹那间仿佛变成了老博尔赫斯的手指。幺舅拇指食指捏着页码的族谱变成沙之书。

　　9。

　　老博尔赫斯是阿根廷最有名的作家，诗人。

　　我读书读烦的时候，忍不住就会赞叹，有两种人生下来就是一个古老的老者，一种是西方的哲人智士，如老苏格拉底，老荷马，老康德，老歌德，老博尔赫斯，一种是中国的仙人，如老子，老孔子，老庄子，老阴阳家邹衍，生下来就七十古来稀。读他们的书，不是读字，那些字闪烁着古老诡异的光芒，遮盖着古老文字后面古老宇宙的秘密。

　　老博尔赫斯有一部沙之书，是一部圣书，据他描写，那是穿透历史宇宙的可怕怪物。

　　我的历史糟糕且稀烂，稀烂四川话烂透了，烂到[三国演义]也看不懂。听幺舅说郑庄公，我脑袋里只跳出来一个成语，多行不义必自毙。成语中有一个郑庄公，未必就是他呀，幺舅点点头。查百度，再查史书，确切了，那是两千多年前，春秋时郑国国君啦。

　　这个郑庄公突然成为我的祖宗，有血肉联系的祖先，以前看[红楼梦]，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多么超然于红尘。还有大哲学家海德格尔言说的真理，人生来就是孤独的。那些貌似真理的话在我脑袋里旋转崩溃，一下子就裂帛纷纷。

　　幺舅就在这时把书合上了。

　　又拿过下册来，打开，几乎直接就到一半的位置，根本没有看页码。表明他已经看过，并且十分熟悉这部书了。在这页，幺舅的手指又快又准的指出他的名字。我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犹如进入了老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咦，咋个没得我妈妈的名字喃，也没得我们的名字。妈妈的哥哥，我们喊大舅，全家在谱，几儿几女，就和我们同辈啊。

　　幺舅说，妈妈出嫁了，女儿出嫁了就不记在族谱上了。没有出嫁的老女儿倒还是在族谱上。老女儿，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在我心头搅起一种惆怅酸楚的万幸感，好像夕阳西斜中最后一抹余晖的金黄。这些我从来没有想到，遇到的女子，虽然没有出嫁，名字却在家谱上代代相传，让后人记得了。

　　我忽然想起，我们在美国时，女儿爸收到他父母浙江老家来的信，要他寄一封信回去，老家的人要续修家谱。女儿爸虽然失业无房，不过写在家谱上，却只是他的学历，婚姻，孩子。美国的博士，后人读到，蛮光宗耀祖的。中国人折腾到最后，还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后人不在意你有没有钱，有没有房，在意你是不是读书人。

　　只是我和女儿的名字却不在我妈妈的族谱上了。

　　族谱上没有妈妈的名字，我和金林好失望。妈妈帮过郑家好多人，功劳远远超过大舅了。真是不甘心。这个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在哪里呢。后来我了解到，有些郑氏家族续女谱，开女祠。

　　10。

　　我妈妈却没有一丝抱怨，神态安详，好像世界就是这样本来如此。顺手拿起木方桌上一枝小花，夹在这页，像书签，作个记号，也不晓得小花是哪里来的，仿佛空中开了个口，小花就掉在她手边。

　　这两大本族谱，上下册各看一页，就算看完了。薄薄两页，其实就是看了两个名字，一个成语中的郑庄公，一个我幺舅。

　　然而，我整个的人完全改变了，从内到外，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脑袋一直在翻江倒海，三千年的历史长河，我渺小的思想如何承受。我心里晓得，那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也许这一生来理顺我看到的这两页族谱，就像人捞起一捧水，诗仙太白有诗，抽刀断水水更流。更何况，要分出那一根根水丝，谁做得到，除了神。

　　听见我妈和幺舅议论大公房，二公房，飘出来两个名字郑国辅，郑国佐。我也不想问。脑袋装满了。桂荣呢，我不敢问。问也问不出名堂来。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我妈妈觉得我这个人总是想入非非，不务正业，想起我妹妹，金林小姨妈的话，有时间去挣钱买个房子嘛。不然，真的会让我妈妈太伤心了。

　　在妈妈面前，耍不得小聪明。我妈妈道，俗话说，屁股一翘，就晓得你拉啥子屎。哪个娃娃不是妈妈生出来，尤其要记得你外婆，把你们一泼屎，一泼尿带大的。一想到外婆，我心就痛，明白了一句古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其实，金林叫姥姥，四川话该叫外婆，婆婆。因为我心中的婆婆让我心痛。所以她喊我妈妈姥姥，是按女儿爸的北方口音。

　　说起来，荣乐园全家团圆那天，我特意挨着幺舅坐，幺舅不修边幅，但也不邋遢，坐在他身边也闻不到异味。让人想起佛说，孙猴子嘛，倒是个吃素的，一口清气。不像猪八戒，吃一肚子人食，浊气冲天。

　　幺舅说，他那个时候还是小娃娃，桂荣的事不大清楚。要问你妈妈才晓得。

　　人的一切就是在转圈子。地球是圆的。我心头一叹，没法。

　　11。

　　我把深阴丹蓝布包好族谱，拿起来放到我妈妈小书房的旧书柜。我喜欢这些旧家具，小时候用的，回来看见心里特别亲切。尤其是看见书房门背后一个旧竹背兜放了一包书，漏出朱红封皮上三个暗金字[艺术诗]。那是我在美国写了十年的诗。为了完成最后一组诗，我从哥伦比亚大学辞职在家一年，女儿爸也没有工作。我自然不敢给我妈妈说。

　　现在想来，自己也觉得疯狂吃惊。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作一个诗人。当时感觉被天抓住了，不写出这些诗，我这一生都没有意义。最后一个汉字写下时，我感觉十年天约，一朝解脱，整个世界微风一样轻盈。

　　我把诗给一个小有名气的老作家看。老人看一句，纷飞的雪花，你是谁，今生的显灵。又看一句，最大的悲哀是没有悲哀。还有一句，我怕死，所以我知道我活着。
　　老人说，你的诗啊，这个时代是不会有人读了。这个时代没有灵魂，也没有悲哀，人也不怕死，只怕没有钱。未来吧，也许有人会读。会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哀悼。

　　我就在成都一个大学自费内部印了百本。放在家里。没想到，我妈妈虽然很生气，老房子拆了后还是搬到她的新房子收藏起来。我回来，一关书房门看见时，眼泪就流下来。世上只有妈妈好。想到妈妈，就像冬天暖烘烘的太阳晒着背。后来我的[艺术诗]被美国国会图书馆东亚馆，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收藏了，虽然没有公开发表。

　　小书房有一个瘦瘦的黑皮旧沙发床，我回来，就住在书房。女儿金林来了也跟我住。女儿爸住客厅的长沙发。老父母住一间。保姆住一间。幺舅来了，我妈妈给保姆放了假，幺舅就住保姆那间屋。

　　我把沉重的族谱放进书柜，这是我的沙之书，我不像老博尔赫斯，担心书并不真正的无限。我庆幸中国汉字的玄妙，每一个汉字就是一座迷宫。族谱更不是一本普通的书。我迷惑的是沙之书中那个神秘寒酸的卖书人的话。

　　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

　　我想，那些无限时空中任何一点有没有区别呢。色彩，就像手链上红色的珠子，五颜六色，各不相同，还有质地，属性，每一个点带给人的感觉，难道真的像几何学上的点都是一样的吗。我感觉到点的不同，一下说不清楚。可叹，我不能亲自请教老博尔赫斯。

　　望一望窗外的天，看不见，对面的楼房遮住了。心头闷闷的，要是我老父母在我美国家中的旧木阳台上抚摸伸进栏干的绿叶枝，那该多好啊。虽然房子是租来的，我妈妈可以在阳台上种点花草，我妈妈想起她以前在老房子阳台上还能种点花，就叹气。我爸爸可以在阳台上打太极拳，老父母看看蓝天白云，晒晒太阳，也是神仙的日子啊。

　　唉，不能想，一想人就生气。发展重要，当土地，水，空气，老天，神给与生命的必须物质，甚至老百姓的生命都作为发展成本时，如何发展才是最首要的问题。完全料不到，现在蓝天白云，阳光空气，清水，干净的土，才是人最贵重的奢侈品了。以后的人会如何评价这一代人。
　　没有灵魂，没有悲哀，不怕死，只怕没有钱的一代。我想起老作家的话。

　　金林说，全球污染，气温升高，好多岛国正在被淹，联合国号召人类提高环保意识，中国也在努力。

　　我躺在沙发上，平静一下。眼前是流动的家谱。我突然站起来，打开书柜，重又拿出家谱，我意识到，我要做的和老博尔赫斯相反，既然沙之书可以穿透历史宇宙，它就可以到达时空中任意一点，帮助我找到桂荣的真相。

　　12。

　　小青山，轻雾萦绕，山顶青山庙，红墙青瓦，隐约似画。大清早，四个轿夫抬一顶红帘滑竿轿子，又稳又快，轿子后面跟两个挑担人，一行人沿清水河，东出小青山，西向郑家坝飘然而来。

　　这样的山路，两个轿夫就好，四个轿夫抬，主人的气场老远就感觉到。不论是赶路还是办事，主人的风格想来是快刀斩乱麻，雷厉风行。一山的青翠仿佛为了这一帘红而绿。几只早起的黄白蝴蝶，追着轿子飞。不晓得闻着什么香。

　　郑家老宅，门口两个红石狮子，系了红铃，映着门右首的红锦帕，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上来，空气也染了喜庆，红帘轿子到了门口，早有人通报，娘家，桂荣外婆，朱夫人来了。
　　轿子进了大门，担子也直接担了进去。

　　今天是桂荣出生第三天，这天最重要的是给桂荣洗澡，民间称三朝洗儿，打三朝。宋朝四川人苏东坡就有[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嗨，东坡先生什么都好，就是一肚皮不如意。

　　吉时一到，产婆把桂荣放进浴盆，盆中热汤，用艾叶，桂花心，葱姜熬制，一股药草香，水里放有喜蛋、金银首饰，铜钱，又叫洗儿钱。洗儿，去秽辟恶，葱姜，祝愿桂荣聪明强壮，产婆一边洗，一边唸吉语，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祝福桂荣平安长大。

　　洗好澡，桂荣穿戴祖母做的红帽红衣红鞋，带上外婆送的金项圈，由妈妈包在一床小红锦被中，到了堂屋，看见桂荣，

　　喔，好精神的娃娃，眼睛又圆又亮。

　　一屋子人都欢喜的赞叹。

　　屋里有娘家担来的礼物，都盖着大红的福，禄，寿，喜字样。

　　拜神祭祖的三牲酒醴、鸡酒油饭早已摆好，鸡脚伸直，小儿长大了前程远大，走直路，走得稳，祭酒满杯，大家拜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送生娘娘，各位菩萨诸神，又向祖先报喜，祈求菩萨，神灵，祖先庇祐桂荣。

　　祭拜后，细看桂荣，肌肤雪白，夜星眼神，容华貌玉，长大了比妈妈还要美。

　　桂荣妈，椭圆脸，玉肤，大眼，直鼻，二十不到，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她虽然极美，这美却没有攻击性。桂荣外婆看着这对母女，天人一样，生在浊世，不该在这里。大姐姐的命真苦啊，桂荣妈在娘家是老大，家里人喊她大姐姐。

　　桂荣外婆，尊称朱夫人，是个异常宁静的人，心中所想丝毫不露，握着桂荣的小手，嘴里唸着长命百岁，富贵双全，祝福佛，观音菩萨保佑母女。

　　桂荣爷爷，众人尊称郑老爷，第一次真切看见桂荣，郑老爷对朱夫人说，亲家，我把孙女名字取好了，名英，英雄的英，字桂荣。朱夫人点头，好。又道，吐绿含英。郑老爷连连点头。

　　三日清晨，朱夫人辞行，郑老爷送出大门，见那两个挑担人，年青俊美，仿佛见过。

　　桂荣满月，百日后，正式命名英，字桂荣，周岁抓周时，桂荣一把抓到书，郑老爷高兴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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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母母女女桂荣三朝结束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