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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枉却东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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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死了。
前阵子,家里请来京城名医诊治,大夫说是过哀所致,他还能拎枕头扔对方脸上。
「庸医!」他气极反笑,歪在迎枕上的身子一颤一颤:「我荣华富贵,四角俱全,何哀之有,何况过哀?」
夫家是盐商,同不少朝中大员交好,地方官都得给三分薄面,夫君自个儿也争气,书画皆妙,课业却没落下,十九岁便中了举人。父亲赏识他才华文彩,将我许配给他。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为人子女原无置喙的余地,但同为宦家之女,姐姐们作亲便门当户对,到我却配予商贾之家,对此我并非毫无微词。洞房夜,他挑起大红盖头刹那,心中的不平烟消云散,只余自惭形秽。
若果男人能以「绝色」形容,我的夫君当之无愧。
眉目如画,丰神秀雅,这样一个人却不曾顾影自怜,他一门心思求取功名,匡扶家族门楣。
中举次年,他身子微恙错过会试,扼腕之余,他决心下回一举中第,因此即使我们新婚燕尔,照样拨出一半时间伏案苦读。
我定时送茶果点心进书房,每逢此刻,他会由案几抬头,那双宝光流转的眸子微微洒出笑意致谢。我面上极力庄重,唯恐失了矜持,心却如兔子乱蹦。
如今他死了。
一个多月前,他开始吃不下,睡不好,渐渐脸上的肉瘦乾了贴着骨头,星亮的眸子光芒寂灭,嵌在一天比一天深陷的眼窝里,像两个黑窟窿。
家里说是秋芙蓉作祟。
秋芙蓉今年十六岁,当我上花轿的年纪,她以花魁娘子的头衔闻名烟花巷。
最早夫君与她往来,我并没当回事。他十七岁便随公公上酒楼应酬历练,老鸨、姐儿遇上这等手里有钞,脸上有俏的公子哥儿,历来轻易不肯放过,可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没叫外头野花闲草迷过眼,所以尽管我难免吃味,也只是吃味。
没多久,苗头不对了。
他留宿万花楼的夜晚越来越多,公婆对我有些过意不去,好话好礼安抚,我按照一个好媳妇该有的声口回覆,只说别耽误课业就好。
通房丫头不像我受身份拘束,她们把秋芙蓉说成妲己第二,九尾狐狸精出世。
秋芙蓉其实并非那样。
公婆颇以我「耽误课业」的提醒为然,劝夫君收心,夫君从此十天拨四五天回家歇宿读书。
因此缘故,我见到了秋芙蓉。那日进书房送茶水,她躺在临窗花梨木书案摊开的一方绢上。
我远远见夫君拈笔作画,心无旁骛的神情近乎虔诚,墨眸好一会儿不贬,浓长睫毛在雪肌上滞下淡淡的影子。
夫君眼界甚高,能入他画里的人物向来大有来历,我见他画中女子发梳高鬟,衣带飘飘,容貌端丽脱俗,全无烟火气,猜想他笔下这位应当属於女仙神人之流。又暗自纳罕,天人仙女素来神情温婉,语笑嫣然,画中人却无笑意,直勾勾向前看,一付倔强不肯示弱的样子。
夫君画到一个段落停笔,带着耗尽心力後的慵懒神色,往椅背一靠,视线却丝毫不曾离开画中人,秀气的唇角分明扬起。
他处事淡然,喜怒哀乐到了脸上不过蜻蜓点水,总是淡淡的,洞房花烛夜亦未破例。我像遇上昙花一现,屏息凝神捕捉他喜形於外的一刻。
他由眼角瞥见我,随口问道:「美吗?」语气空前温柔。我猝不及防,一时受宠若惊,怔怔只是点头。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停在画上,轻轻叹道:「不但美,书画歌舞也极好。」话声缱绻。
我不啻脸上重重挨了巴掌,两腮红热。原来夫君方才的温存并非专门针对我,而是同更早的喜悦、如今的缠绵一样,种种心绪全由此画而来。
他的口吻无异是谈论真人,但现实里清白姑娘不习歌舞,那麽画中人的身份除开秋芙蓉便没谁了。
窘迫、妒恨、愤怒等等心绪在胸口翻涌振荡,我脱口道:「她样样都好可是?」话音未落,便叫自己话底的酸气一惊。我堂堂正室、宦家千金,居然吃起妓女的醋?真掉价!
所幸夫君的心耳意神全在画上,没留意我失态。
他轻抚画绢,想了想,笑道:「那倒不,她脾气大。不管你是谁,言行里若对她露出一丝轻慢,她便拂袖而去,一点面子不给。」话不是好话,眉稍眼角却流溢纵容和欣赏。
他从前说过,脾气大的女子招人烦,为什麽同样的品性到了秋芙蓉身上就成为一种好处?不能不想起一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原来他不是不受儿女私情羁绊,不是不愿意娇纵人,只不是为我。我跟咬破胆似的,嘴里发苦。
或许夫君察觉自己真情流露忘了形,立即另起话头,我面上应对如常,手中绢子绞得皱烂,巴不得那就是秋芙蓉的脖子。
我梦见秋芙蓉的次数渐渐增多,梦里由设法躲避,到见面便让婢子上前奚落她,甚至动手打她、掐她。
秋芙蓉没辜负我一番仇恨,夫君提出替她赎身的意愿,她放话只做正室,并且日後不论她有无生养,都不许他沾染其他女子。
消息传开,人人笑破肚皮。傻了吧这秋芙蓉,他们说,小门小户人家尚且不肯明媒正娶烟花女子,她居然异想天开做盐商家正房?
我人前行若无事,人後忧心忡忡。秋芙蓉能周旋於仕宦富商之间,左右逢源,绝非省油的灯;敢於狮子大开口,还不是仗着夫君十分娇宠,有恃无恐?这个女子野心勃勃且三千宠爱在一身,一旦进门,我还能有宁日吗?
公婆亦厌恶秋芙蓉狂妄,不愿容她。夫君道:「儿子向秋芙蓉挑明白了,我们家素来不许娼优进门,纳她为妾已是格外破例。爹娘请安心,儿子自有分寸,婉懿出身好,守本份,娘家朝中有人,我不能、也不会亏待她。」
我在厅外听了,呆立半晌,回头打发丫鬟仆妇,一个人反锁在卧房,拿棉被摀住头脸闷声恸哭--夫君提及我,无一语涉及感情,纯粹利害考量。
我病倒了,连日发烧不起,不待公婆差人上万花楼找夫君,夫君已返家。以往他回来先上公婆院落请安,这回径直冲到书房摔打丢砸。
我倚靠丫鬟扶持赶到那会儿,书房像巨风刮过,满地狼藉,桌椅书架东倒西歪,经史子集善本、字画名琴以及摆设玩器无一幸免,七横八竖扫落地上。
夫君大大发作一场後神疲力尽,顾不上体统,席地靠桌而坐,水眸赤红,额角青筋突突跳动,脸色非常之坏。
他不会喜欢别人目睹他的狼狈,我遗开下人,向他递去拎乾的热手巾。当我带着一身虚汗,拖着一步轻,一步重的步伐吃力走过地上鸡缸杯、柴窑花瓶等各式玩器碎片,忽然发现几方绢片散落其中,仔细打量,心脏陡地蹦得老高--那几片碎绢拼凑起来,正是夫君手绘的秋芙蓉画像。
夫君为何毁坏秋芙蓉的画像?我登时耳畔发烧,指尖因兴奋发抖。岂难道老天怜我,他俩分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