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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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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夜长,夕阳寡淡,最后一点日光漫过山峦顶峰,遭积雪耀耀地反射过来,好在被细绢糊的格心悉数挡住了,才不致于过于刺目。
白日里雪开始化,悉悉索索的成水滴下飞檐,便格外寒冷。但山阁内炭火烧得足,暖融融得令人想要昏睡;飞流半人半猫的样子,半伏在地上,一双耳朵支棱起来,尾巴也高高地翘着,伸手在抓地板上的光斑玩儿,却因为光斑动也不会动,抓了几把便兴趣全无。
陶莲花香炉里吐出最后一缕烟来。梅长苏侧过头吹了手中的玉屑,放下半成品的白玉,含笑睇着飞流懊恼模样,唇便都隐约地现出笑痕;他伸手揭了香炉的盖子,拨一拨霜雪似的香灰,又填些沉水香进去。久病之中穿着亦是素淡,独有披风颜色厚重还算压得住,总不至于让人觉他即将羽化仙去。
飞流玩恹了窗子,蜷在毯子上打了个哈欠。
梅长苏笑了笑,又用小刀细细雕刻几笔,便搁置一旁,自袖里取出一小块铜镜来。那小镜一手可握,黄铜打磨得光可鉴人,稍微伸出手去便可折映夕阳光芒,折射出的光斑十分亮眼。飞流还在蜷伏,熔金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那光斑跃到他鼻梁上,又忽而移开;似是受不住挑衅,飞流猛地窜出去,伸手摁住光点!
他两手相互搭着,死死按在地毯某处,若光斑有命在也,只怕也早被他掐得升仙。飞流耳尖儿抽搐了两下,抬起脸来十分欣喜模样,回头慌里慌去张地唤梅长苏,叫着:“苏哥哥,捉住了!”
梅长苏倾过身,含笑道:“让苏哥哥看看,飞流捉住什么了?”
飞流跪伏在地毯上,身体前倾;侧过头来天真地对梅长苏一笑,猛地掀开手来,展示一个秘密——
只是梅长苏早收起铜镜来,飞流手中空空如也。
飞流满面懊恼,伸出手去挠挠地毯,似乎总不信一场空欢喜。梅长苏掩不住笑,飞流这才明白过来,气哼哼地直跺脚,正要再“哼”一声表明自己立场,忽地轰轰声响,山阁间陡然地动山摇!
飞流猫耳一震,顾不得旁的,即刻飞身护住了梅长苏;梅长苏十分镇定,拾起玉佩来便起身。飞流一面扶着他撤出山阁,一面警惕地四处张望。地动山摇只持续片刻,却来势十分凶猛。黎刚甄平等人匆匆赶过来时震动已然停了,梅长苏、飞流二人方才所在的山阁却也已被山顶滑落的碎石砸穿,屋内的香炉碎片飞溅满地,景象十分惨不忍睹。损失最惨痛的是吉婶的小厨房,好在她身手不减,匆匆躲出来时还捧着一笼屉新蒸好的豆沙如意糖糕。
梅长苏皱着眉头,道:“是地震?”
黎刚摇摇头,亦是不十分清楚,只能含糊回禀:“宗主,我去看看。”说罢便站在了山阁边缘,往下瞧万丈深渊,这震动十分剧烈,可见远处山峦平白地缺了一块,光秃秃十分难看。飞流手背挨了一下打,却还是从吉婶那儿偷走一块点心,含在嘴里吃得香甜;黎刚正往下瞧,不意飞流绕到他背后来,一掌把他给推下深渊!
黎刚陡然滑落下去,惊叫了一声便没了声息。飞流也知道做错事,梅长苏好笑似的乜他一眼,倒也没怎么斥责:“胡闹,下回不许欺负黎刚。”
飞流猫性难改,得逞后眼睛笑得弯月一样,又从吉婶那拿来点心,讨好地抵到梅长苏嘴边,笑着说:“苏哥哥吃!”
梅长苏待飞流向来束手无策,只得将点心细嚼慢咽了。那厢甄平派了人手去修补破损的楼阁,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处云雾笼罩的山端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唳,一团红影破云冲出;不过数次眨眼,一只六足四翼、赤如丹火的大鸟已然近在眼前,直冲琅琊山阁而来。那鸟红羽间还裹着白雾,待即将撞上山壁时,忽地浑身一抖,巧妙地骤停下来,四羽收起就地一滚,又成了个人形,正是黎纲。
飞流眨了眨眼,十分无辜的样子。黎刚灰头土脸的跟他挤眉弄眼,梅长苏轻咳一声,道:“可打探清楚了?”
黎刚连忙肃容,道:“看清楚了。往东十五里,是萧氏之国境内一座无名山引起的震动。那山如今已然崩裂开来,四周人烟寥寥,百姓并未受到影响。我去时官府的人还未到,崩裂的山口里有一处石门,两只石麒麟。不知是什么人建造的据点,经地震给露出来了。”
梅长苏微微皱眉,似乎对此事也并不十分清楚。他慢慢抬起头向着山阁之外。
临峭壁而望,只见危山栈道,千仞壁陡,宛若刀成;方才还微霁的天色已是阴了下来,北风呼啸,暴雪凶猛,天际唯一点金芒,徐徐而来。
雪花旋入破损的山阁之内,沾了梅长苏满鬓。飞流眼明手快,在金芒飞近之时,把点心往嘴里一塞,飞身抄住;又转身一步窜回,将手中捏得半死不活的金鸟递给苏哥哥。梅长苏拆下金鸟脚上绑着的信筒,展开字条,寥寥数字一览无余,看罢也只是微微一笑。
梅长苏接过手炉烧了字条,摩挲着手中玉佩,又连手炉一同笼回袖中,轻声唤道:“外面冷,飞流,回去了。”
飞流懵懂地点一点头,快步凑到梅长苏身旁,握了他手。梅长苏低下头来笑了一笑,慢声嘱咐说:“飞流,这两日化形时谨慎些,不要让旁人发觉。只怕还未等山阁修好,就要有客叩门了。”
梅长苏断言不虚,山阁方修正一半,仍呼呼地漏着北风时,誉王与太子的人马便同时到了,将危山栈道堵得水泄不通。
梅长苏微敛双手,立于檐下;檐柱铜铸,乃是中空,只需屋内烧了炭便有热气涌流,便是在廊下亦不会觉出寒冷。飞流捧了素色的织锦羽缎斗篷来,立在梅长苏身后半步,为他披在肩头,同时警惕地盯住誉王同太子人马,满脸冰霜似的。
梅长苏垂眸一笑,安抚般拍了拍飞流的手,复又抬起头来,道:“寒舍前几日遭了天灾,多有毁损,现下委实难以见人。让二位殿下见笑,实是抱歉。”
誉王正要开口,太子已抢先一步,上前道:“苏先生——!本宫早已久仰苏先生的大名了。”
誉王额角隐约跳动,连忙也踏上前来,沉声道:“本王再次来拜访先生,是有要事相商,闲话休说——”
太子打断道:“话可不能这么说。”
梅长苏笑着打断道:“二位殿下如何能站在外头说话,外头天寒地冻,不如暂且先进耳房中烤烤火,暖暖身子。”
太子与誉王对视一眼,太子率先进了耳房中。誉王眉心微皱,略带些疑惑转头瞧了飞流一眼。
飞流仍是一身青黑相间的短打,腰间还挂着一串玉兔捣药的小玉佩,雕刻得很是粗糙,他却颇为宝贝似的。飞流今日费了诸多功夫,才将猫耳猫尾一同收拾起来,有个全须全尾的人模样儿,得梅长苏允许出来见客。
这副清俊少年模样,实在与当日的黑猫相差甚远。故誉王心中疑惑亦是一闪而过,便也一同进去了。
上了清茶并几样点心,太子与誉王却无甚心情,直明来意。
“……如今市井之中皆传闻,无名山中有妖兽出没,说是非虎非豹,口吐蓝焰,是以人心惶惶。偏朝廷派出查探的人皆是有去无还,连悬镜司的掌镜使夏冬也已下落不明好几日了。陛下震怒,令本王同太子共同处理此事,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并将掌镜使夏大人带回。”
梅长苏听完来龙去脉,只是微微一笑,茶盏切去浮沫,白雾氤氲中神情尤为恬淡,道:“且不说鬼神之说不足为信,若真是这等大案,连陛下钦派的掌镜使也查不出,苏某身染沉疴,又如何能做得到?”
誉王沉声道:“先生不必急着推辞。难道先生不想知道,这妖兽从何而出?”
梅长苏淡淡笑道:“哦?不知这妖兽,从何而出?”
誉王道:“据无名山周围百姓说,这妖兽从山峰的裂缝中窜出,入夜便出,日升便回。”
派出去的探子回禀,那山峰崩裂,露出的乃是一所石门,门口坐立两只石麒麟。石门下镌刻字迹,虽已模糊,却仍旧可辨。那处山门的背后乃是——”不待梅长苏再问,誉王已又自顾自地说着,略住一住,才一字一顿道:
“昔日赤焰军少帅,林殊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