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苏流苏1874》韩欺

1、（一）

　　西北海之外，是为大荒。大荒之中隅，有山高入云，名为琅琊。
　　琅琊高千丈，接天霜露，汇为山河，日夜寒暑奔涌不息。故有水曰寒暑之水，水北有燕，水南曰楚，水东有萧氏之国。

　　琅琊有阁，冠以山名，多为鬼狐仙怪栖身之所。萧氏国人闻听，却不以为惧；时日既久，渐有传言，说琅琊山乃仙福之地，故万物皆有灵，草木点化亦可为仙；若得琅琊梅先生首肯，便可接仙妖灵兽入室，驱为己用。
　　然后心愿得偿。求之，无不应。

　　“无妄之灾。不知誉王殿下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戏言，怎么好当真的？”
　　梅长苏闻言只是一笑，笑声轻微，倒不如寂静室内滚水的咕嘟声来得响亮；他伸出手来取了两只洁净的兔毫盏，指节苍白，映得釉色更是青黑，白者更见苍白。
　　誉王于茶之一道亦算得上精通，多少清楚这盏茶品完之前，梅长苏必不会再开口，也只得耐着性子一等再等。
　　临山建阁，木门外便是山崖峭壁。此刻山门半开，向外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正簌簌地落着雪片，隐约可见远处山峦已然白雪皑皑；雪片旋近山阁，反倒化了，静谧中唯余风声茶声。
　　温好了盏，梅长苏的眉梢已柔和许多；他捻起茶匙挑了甜白瓷罐里盛着的茶膏，复用一块细麻叠了三叠，垫着手柄斟入沸水。茶膏便被沸水融开，汩汩化作宝石般莹润发红的茶汤；茶香味亦是四溢。
　　梅长苏用细麻沓了沓手，便将茶盏奉上，笑着道：“山高且阻，运输多有不便，故无好茶。誉王殿下，还请将就着用。”
　　誉王本就是耐着性子，低头去就那茶盏。才饮一口，却也尝出些不同来，眉间的紧皱亦是一松，道：“先生这玉龙胜雪，虽是陈了些，味道却与本王平日里吃过的不同，好似是……滋味十分鲜甜，不似寻常的玉龙胜雪那样口感厚重。果然还是先生这琅琊阁里卧虎藏龙啊。”
　　梅长苏略有怔忪，端起兔毫盏嗅了嗅，又面色不变地搁下茶盏，笑道：“许是茶膏放得久，变了味道，是在下思虑不周。殿下还是别吃这茶了，用些刚出炉的点心罢。”
　　誉王同样搁下茶盏来，肃容道：“本王也不与梅先生兜圈子了，以梅先生的过人智计，想必也知道本王心中所求，不过是想供奉一只先生这琅琊阁里的灵兽而已。”
　　梅长苏垂眸一笑，不疾不徐道：“在下已澄清过，所谓琅琊阁中可求仙兽，只不过是世人误传而已，若是真有这样灵验，在下岂不是要先治好这一身沉疴？”
　　茶汤中所浮白沫已渐消退，此刻还余一圈水痕，久久不散。誉王无心听他分说，又往前凑去，膝盖离矮桌愈近。誉王道：“先生不必急着驳本王。”
　　梅长苏道：“愿闻其详。”
　　誉王沉声道：“先生这阁中，可是有麒麟？”
　　他一句方才出口，竟是传来“嗷呜”一声。门外誉雪片呼啸，猛地窜进一团乌黑的物事儿，先是窜到誉王面前一滞，低头叼起碟中的栗粉糕；电光火石之间又是一踏茶盏，半温半凉的茶汤便翻洒了誉王满膝。那黑团儿犹不知停，接着一踏之力窜进梅长苏怀中，用前爪按住了栗粉糕，半侧过头津津有味地吃着，还一面用熔金般晶亮的眼睛直勾勾地乜着誉王，好似在打量他一般。
　　这一切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发生了。
　　梅长苏一面递予誉王手巾，一面压下那黑团儿的脑袋来；说是斥责，倒更似抚摸，只是温声斥道：“飞流，不得胡闹。”
　　誉王尚来不及发怒，又见只不过是个畜生，便生生压下怒火。匆匆用帕子擦了擦湿透的衣物，好在冬日穿得多，茶汤也不甚烫：“无妨。先生这是……？”
　　誉王这才起了疑心，细细打量梅长苏怀里的黑毛畜生。
　　那动物身型不大，梅长苏只要一手便可将它毛绒绒的脑袋全然裹覆，指缝里还支棱出一只耳朵来，耳尖儿上一撮银毛；浑身上下漆黑发亮，唯独一双眼睛犹如镶嵌着明珠似的滚圆，熔金一般地金亮。
　　说猫不似猫，说猞猁也不似猞猁。
　　“殿下说飞流吗？”梅长苏低声一笑，便两手握着那“飞流”的前爪，给提了起来；飞流却叫也不叫一声，只是回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梅长苏，待他点头，才有少少不情愿似的又转回过来，给誉王肆意打量。
　　梅长苏声音也柔和许多，说：“在下孑然一身，便也捡了这只无亲无故的幼猫，权做家人罢。”
　　誉王心中还有些疑虑，梅长苏已巧妙地转了话题去，道：“殿下这衣服湿了，这山上阴冷，怕不要受了寒气。不如换一身衣服再行打算。”
　　誉王总觉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抓不住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悻悻道：“罢了，本王此次是办差路经琅琊，还要回去复命。时间紧迫，只得下次再来拜访先生了。”
　　待誉王手下走净，山外的雪已是停了，山阁内一片寂静。炭盆内的炭火也燃得殆尽，只余下霜雪似的炭灰，行将就木般的散出一缕烟来，吐出最后一口生息。
　　梅长苏坐了半晌，起身将茶盏并瓷瓶里冷透的水倒在炭盆里，算是彻底结果了它。黑猫在他起身时便从膝上窜出，地板上打了个滚儿，四肢拉长滚成了个少年郎来。

　　少年郎背对着他，穿一身青黑相间的短打；双眼熄了熔化了金子似的光芒，瞧上去与常人无异，依旧十分明亮。他满身兽毛皆化作衣裳，唯独一双猫耳朵并两撮银毛还支棱着，几次用手都按不下去，气得他十分着恼。
　　梅长苏头也不抬，声音里却已多了几分笑，温声道：“飞流，你不喜欢誉王？”
　　经梅长苏一唤，飞流耳朵猛然一抖，转过头去一脸无辜茫然，似是要理解一番，才点了点头，直截了当道：“不喜欢！”
　　梅长苏收拾了残局，转过身来拿着他自己那一碟未动过的点心，一面唤飞流来拿，一面笑道：“为什么？”
　　飞流眼睛一亮，偎在梅长苏身侧吃了点心，含混不清道：“毒蛇，不能吃！”
　　梅长苏哑然失笑。
　　飞流原不是人，而是山间精气所化的一只金华猫，辗转又被他携到此地。虽说猫以蛇为食，却未曾料到飞流竟将誉王视为一条毒蛇了。
　　只是飞流的心智犹如孩童，不好点得太明。
　　“不过下次誉王再来，可别偷偷在煎茶的水里撒尿了。”
　　飞流茫然“嗯”了一声，又吃了半块点心，忽然说道：“鲜甜。”
　　梅长苏险些呛到。誉王没话捡话地夸了加过料的玉龙胜雪，飞流别的没记得，倒记住那一句“鲜甜”来了。
　　梅长苏伸手抚了抚飞流的发顶，瞧着他侧脸仍是充满稚气。梅长苏想了想，伸手替飞流揩掉嘴边的点心屑，抿进嘴里，就是一股馥郁芬芳的甜蜜滋味。又伸出手挠一挠飞流的下巴，搔得少年天性难抑，要扔掉手里的东西，蜷成一团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响。

　　“这点心太甜了，少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