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流萤伴刀边》则野

4、琴瑟

　　两个时辰以前。
　　天未分明，尚有残星，依稀月影西坠去，朦胧红日正东升。
　　空空荡荡的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点人气。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街边走过，身子不动不摇、笔直挺立，像是一棵孤松。他一边走，一边用余光看着两旁的断壁残垣，脸上是深深的苦色。
　　走了约莫盏茶时间，这人来到一个小院前，推门而入。小院里是二进三间的几间平房，没点灯火，暗而寂静。
　　这人进了院子，轻轻将门掩上，压着脚步声往屋里走。一样是没有上锁，他轻轻将门推开，又摸黑往右手边的屋子去了。
　　右手边的屋子是厨房，中间有个小桌。来人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走到桌前，将桌上的罩篮提起。罩篮下有冷粥一碗，酱瓜半碟。
　　高大的身影在桌边坐定，端起冷粥，便吃了起来。
　　才吃了两口冷粥，里屋已经点上了灯，有了光亮。一个丽人端着烛台，从里屋走了出来，朝男子温婉轻笑。
　　“回来了？”丽人倚着门框，双目如水。
　　“回来了。”男子端着瓷碗，面无表情。
　　简单答话后，男子又要往嘴里扒拉冷粥，却被丽人几个快步冲到跟前，夺了瓷碗去。
　　“这是我留给自己吃的，你最近辛苦，吃这些怎么吃得饱？”丽人将瓷碗往灶台上一放，说道：“你等等，我另外给你做。”
　　有妻若此，换了寻常男子，自该欢呼雀跃，喜不自胜。
　　可他却与寻常男子不同，这柔情种种于他而言，似乎是不堪承受之重。面对着妻子的温柔和体贴，男子低下头来，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拳。
　　“我已经到了辟谷服气的境界，吃不吃东西，都是不妨的。”男子的声音有些轻，不怎么理直气壮，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想找点从前的感觉。”
　　“那也不行。”丽人钻到了灶台后头，拿了一把稻草，对折扭散，做了个引火的草把。再将这个草把在烛台上燎了燎，点着了，往灶膛里一塞。之后又塞了几个草把，灶膛里的火势便旺了，赤红的火舌舔着黑黑的锅底，传递着热量。
　　趁着灶膛里火正热，丽人从灶后钻了出来。她取过灶台上的油瓶，拔了塞子，往热锅里倒了少许的油。
　　南方用的都是菜籽油，颜色暗而光泽亮。冷油入热锅，泛起一阵白烟来，滋滋滋的声响登时响个不停，同时传出来的还有菜籽油特有的清香。
　　丽人从灶下的篮子里，摸出两个鸡蛋来。“咔咔”两声，将鸡蛋都拍进油锅，用锅铲快铲了几下。方才还蛋清、蛋黄分明的两个鸡蛋，经了这几下快炒，就成了金黄喷香的蛋花。
　　丽人又拿过盐罐子，用勺子稍稍挑了些许白花花的盐末子，撒在金黄的蛋花上，再快炒几下，让咸味散得均匀。
　　草把烧得很快，只是炒了个蛋花的功夫，锅子的温度已经明显降了下来。丽人便又要折回灶台后头，去添两个草把。
　　“我去吧。”男人站了起来，就要往灶台后走，却被丽人轻轻按回了座位上。
　　“君子远庖厨。”丽人笑得明媚。
　　“你这么解可不对。”男人皱了皱眉，旋即又舒展开来，抬起头，望着丽人说道：“对不起。”
　　丽人在男子的肩上轻捏了两下，没有回话，一个转身钻回了灶台后头。
　　男子叹了口气，不再像刚才那样，低着头，面对桌子而坐。他转了个方向，看着丽人灶前灶后地忙碌着。
　　不多时，一碗香喷喷、油亮亮的蛋炒饭便端上了桌。
　　“吃吧。”丽人两手相合，直直地、轻巧地垂在身前，温婉恭良地站着。目光柔和多情，全落在男子的身上。
　　男子却没有吃蛋炒饭，他凝望着丽人未施脂粉的脸蛋，又说了一遍：“对不起。”表情严肃得吓人。
　　“为什么要道歉？”与一脸严肃的男子相反，丽人身上有种由内而外的从容与轻松，她莞尔一笑，问道：“是因为你大半个月来，都没有回过家么？”
　　男子迟疑了一下，微微点点头道：“是……不全是。”
　　“那这一条你不用道歉，我嫁的男人英雄彻骨，这是我早就知道的。”
　　“还有这些年……我心里一直都……”男子的心里似乎有些话不吐不快，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吞吞吐吐了起来。
　　丽人见男子这般窘迫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少了些温婉持重，却多了些可爱温馨。她抢过男子的话头，说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都藏着别的姑娘，因此觉得很对不起我？”女人的心思是敏感的，这种事哪里需要男人开口明说。
　　“是的。”男子一口应下了这个问题。
　　“光明磊落也要有个限度，是人都会有秘密，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虽然努力控制情绪，丽人脸上的笑意仍不可阻挡地增加了。她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会一本正经地说起这种话题来：“对了，那人是谁，我认不认……”
　　话说到一半，丽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来，敛起了笑容，小心地问道：“是金水镇人士么？”
　　这回男子倒是没有再说话，只是一下黯淡下来的脸色，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唉。”丽人轻叹一声，走上前去将丈夫搂怀里，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胸口，安慰道：“都十二年了，那个姑娘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希望你能放下吧。”
　　金水镇早毁在了十二年前。镇上人口，除了当时出门在外的，几乎无一幸免。若是男子心心念念惦记的，是金水镇上的某个姑娘，那自然早就香消玉殒。
　　与其说男子心中藏着一个女人，不如说他的心上系着一缕香魂。
　　“想哭就哭好了。”丽人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背，就像是在安抚一个心神不定的孩子。
　　女子的话语，像是阴沉沉天幕上闪过的一道亮银色电光。电光过后，大雨倾盆。
　　男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他也不能哭。有太多的人仰望着他，依靠着他，他是不可以哭的。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旅行，他走过坎坷的路途，攀过高峻的山峰，见识过湍急的水流……他闯过了所有的难关，是全天下的英雄。正是他的勇敢与顽强，给了还在奋战的人们，奋战下去的勇气。
　　这样的一个男人，此刻却在妻子温暖的怀抱里，泪如雨下。
　　连丽人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她从没听自己的丈夫提起过金水镇的事，哪怕只是一个句子，一个词。
　　“哭出来就好了。”十二年前，丽人还是个少女，男子也还是个少年。她也像今天一样，温柔如水，安慰着那个不说话，只是一味流泪的他。
　　男子终于止住了泪水，正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丽人推了一把：“先把炒饭吃了再说话，都凉了。”
　　男子没有抵抗，乖乖地坐到了位置上，端起微凉的蛋炒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这大半个月来都住在城头上，就像他说的，他已经到了服气辟谷的境界。
　　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一口家里的饭，更能震颤灵魂，更能让人感到——活着！
　　软滑鲜香的是蛋花，饱满弹牙的是米粒，在上颚与唇齿间弥散开的，是淡淡的咸味与油香……男子咀嚼着、吞咽着、感受着。
　　一碗饭没几口，便都被男子吞下了肚，这时，男子才又说起了方才想说的话：“这件事我一定要向你道歉。”他站起身来，与丽人四目相对。
　　“我要出趟远门。”男子的话说得很轻巧，可是只要对他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在战事危急的眼下，他要离开，也只会是去做比守城更危险、更困难的事。
　　“有危险吗？”妻子自然了解丈夫。
　　“有点……挺危险的，九死一生。”男子到了现在，还是不会撒谎。
　　“我也只是问问，你觉得该去，就去。”丽人摇了摇头，语气里显出了些无奈，脸上却仍是不变的温暖笑容：“我需要你，可天下人更需要你；我可以等，天下人却等不了。”
　　男子似乎也猜到答案会是这样，就像眼前的女人了解他一样，他也了解眼前的女人——贤淑、宽容、温柔如水。
　　“你后悔吗？”男人这样问。
　　“我骄傲！”女人这样答。
　　四目相对，真情流露，心有灵犀。
　　话语，多余得很。
　　在这时，忽然有一句从来都没有说过的话，一下涌上了男子的心头。他平时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倒也不是厌恶，只是单纯的开不了口。
　　“黄竹，我爱你！”敢于面对一切险阻的勇士，却鼓足了勇气，才敢说出这句话来。
　　可他得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回应。丽人，轻轻一笑，白了丈夫一眼：“早几年想听你说，你不肯。现在老夫老妻了，你说这话，我不稀罕。”
　　听到妻子这么说，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
　　“别傻笑了，小心误了事。”
　　“那我这就走。”男子想了想，似乎确实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便拥抱了妻子，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他走路步子稳而慢，从后头看去，就像是一座不会倾颓的山峰。
　　丽人静静地站着，眼泪无声地溢出眼眶，滑过雪白的肌肤。她隔着眼泪，看着自己的男人向外走去。
　　男子一脚已跨出了门槛……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回过身来。
　　男子大步走到妻子面前，温柔地替她抹去泪水，庄重地说道：“这次回来，我就再也不走了。”
　　丽人已哭成了泪人，靠着丈夫的胸膛，嚎啕了起来：“你一定要回来，我在……家等你。”
　　这一回，男子再离开时，心中平静如水，步履之间，也再无丝毫的犹豫。
　　男子走到屋外，背起双手，昂然站立。
　　“风！”他念头一转，便有千万缕流动的空气，将他托了起来，“呼”一声飞向天际。
　　有些变化润物无声，丽人没注意到，男子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在他替妻子抹去泪水的那一刻，他的眼底，闪过了一道金色光芒。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