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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前情往事,俱往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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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末。”
温文尔雅,微微嘶哑又蕴含温柔,如今天炎热的天气刮来的一阵清风,神清气爽。季末听了为之一振,太熟悉了以至于现在有些陌生……他以前也是这么一声一声唤着季末、季末,
“季末,小心烫。”
“季末,你太瘦了,应该跟我一样,多吃点。”
“季末,你太调皮了。”
“季末……”
大概是从七岁起,他就是这么季末、季末地唤自己了吧。季末幼时就颇为调皮,因季苏两家时代交好,她便与苏岩走动的稍稍多些。季末爱骑马驰骋舞刀弄枪,时不时鬼点子一来,就带着眉清目秀去哪个林子里掏鸟窝。最初苏岩与季初志趣相投,两人钻研女红,喜爱诗经,经常同床而眠,颇为亲近。
她们时常捧着一卷诗经在凉亭里翻阅,季末便背着手迈着大步摇头晃脑从她们身边绕来绕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郎君,在水一方。季初从之,苏岩阻之。苏岩从之,已在初身旁。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日夜思君不见君,一腔春心赋于谁?”。每次都羞得她们一脸通红,惹得她们跺脚嗔怒,欲上前追打。次数多了,季末也知道她们迈不开步步生莲的脚来追打她,便心生无趣,也不常去嬉闹她们了。季府的日子太难熬,听说京城许多小姐公子都会去天下闻名的京城学者彭夫子创办的书院上学,听着好像很好玩的样子,便软磨硬泡让季老太傅送她去彭夫子那儿传业授道解惑。季老太傅一听,热爱学习,这是好事哪,不顾季中堂再三反对,立即同意季末每逢初八、十八可以去学堂熏陶熏陶。
季末一进学院第一个认识的应该是颜如玉,她算不上很美,却极有气质,一袭紫色的襦裙裙,宛如一朵清丽的丁香。她比季末年长两岁,性情温婉娴静,刚换好牙,比起缺了一颗门牙另一颗要掉不掉的季末以及其他正在换牙的小姐,确实引人注目多了,至少一笑不会漏风。记忆中,已经想不起她的脸,印象里只有她坐前面时笔直的背影。七岁的季末真心觉得那个年纪的颜如珠很美,至少比颜如珠要美,她的一举一动受许多官宦小姐争相模仿,她的一颦一笑牵引着京城少年的梦,
女夫子年纪大了,据说是个老闺女,讲课又令人昏昏欲睡,其他人哥哥坐得笔直全神贯注,真是百无聊赖。在宣纸上拿笔鬼画符,画着画着,就想着捉弄前面的颜如玉。季末一向不懂得怜香惜玉,就把颜如玉的紫色裙角系在了她的课桌脚上,狠狠系了几个死结。放学了,她托着腮嘴角扬起调皮的笑,等着颜如玉站起来。颜如玉起身很缓,并没有察觉异样,在她转身欲走的时候,季末双手趴在桌上死死按住。 “嗤啦”一声长响,在季末的期待中,颜如玉的裙子脱离了腰带滑了下来,露出白色的亵裤。在大家的惊呼中,季末拍掌大笑,颜如玉惊慌失措满脸通红去提起裙子。当她看到桌角的死结,意识到季末在捣鬼,脸慢慢由通红变成煞白,一双会传话的眼睛渐渐有泪水盈出来,就这样怔怔看着季末,看着。
季末原以为颜如玉会很愤怒,但是在她脸上看不出一丝点儿与愤怒相关的情绪,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让季末突然停止了嬉笑。颜如玉静静蹲下去解开系在桌腿上的裙角,眼里的泪水还在但至始自终未说一句话。女夫子大呼季末伤风败俗,颜如珠替颜如玉系好腰带后恶狠狠瞪了季末一眼骂了一句没家教,还有其他小姐在安慰颜如玉的同时也骂了她,现在已经记不清是谁了。
颜如玉在经过季末的身边时声音轻轻,说了一句没关系,她的声音还带着点哭意,但是很温和,季末到现在还记得清。季末心里顿时很难受,类似于一种内疚的情绪滋生蔓延,这次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如若,颜如玉责怪她甚至叫上颜如珠与她打上一架或者骂上半个一个时辰的,她都会气焰嚣张奉陪到底,反而是颜如珠的梨花带雨一句原谅的话,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最后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了,也没有闹到颜太师那儿去。季末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出道歉,每次见到颜如玉的时候都感觉特别不好意思,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别扭与尴尬。最后季末做了一件很乌龟的事,她缠着季太傅厚着脸皮让彭夫子把她安排到男学堂,至于理由肯定是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云云。季太傅是先帝与当今圣上的老师,在学业界自然是有些威信。
到了男学堂,季末开始非常安分,坐在那规规矩矩,课桌也收拾得一丝不苟。时间久了,便有些坐不住了,季末开始只是左挠挠右抓抓前顾后盼,一刻钟后,便伸长脖子跟旁边的人讲话。旁边坐的正好是慕子莨,季末一探过头来,他就指指夫子然后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嘘一声。季末也十分配合比手画脚打着哑语,尽管慕子莨从头嘘到尾,有一个人回应总比自娱自乐要好得多。季末手舞足蹈乱比划一通,最后慕子莨似乎看懂了一般,指了一下季末又指了一下自己后在自己的心口拍了三下。季末傻眼了,她都不知道自己乱比划的是什么,纯粹是作怪的戏弄心理,慕子莨竟然懂了!他竟然懂了!
季末不懂慕子莨手语的意思,为了避免尴尬,扯开话题问道:“我前面的女孩长得挺好看的,是谁家的姑娘?”
慕子莨一愣,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嘘了一声。
季末真想翻个白眼,还是独自静静吧。
前面一声清冷的男声幽幽传来:“这里是男学堂。”
季末一时没反应过来,本来想说男子学堂也有女孩,结果脱口而出:“那我是男还是女?”
前面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女入男学堂,自然是不男不女。”
季末抓起桌上的书往他头上拍去:“你才是不男不女,你全家都不男不女!”
三皇子颛孙之于可不是谁都能得罪得起的,慕子莨一直向季末使眼色,无奈眼珠子都快眨出来了,季末也没有意会。他没想到季末敢在老虎头上拔毛,想要阻止已经蹦起来的季末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颛孙之于口吻平淡,看不出喜怒:“并不都是,除了你也确实还有那么一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不是拐着弯骂她么?!只是这拐的哪道弯?!普天……莫非……王土……也只有皇族才能霸气说这句话——全天下都是我家的……莫非,莫非……
死了,死了。
果然,他一字一顿,声音不似之前清冷,似在询问季末又似在自言自语: “不止有你,皇宫里几千太监应该也算吧。”
季末在他的声音里隐约听出了笑意,更觉毛骨悚然,骂皇族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啊!
她求助看着慕子莨,一直只会嘘的慕子莨终于开口说话了:“三皇子,她也是无心之过,您大人有大量。”
颛孙之于回过头瞟了慕子莨一眼,表情淡淡:“我才八岁。”
是要追究到底吗?!季末想抱着颛孙之于的大腿哭死在学堂上,她两眼水汪汪看着慕子莨,怎么办,怎么办?
慕子莨信誓旦旦:“三皇子,她有什么过错,慕子莨愿意替她承担!”他是当朝宰相之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最多也就小惩大诫一番。
季末感激零涕,真是大好人呐!
颛孙之于并不理会慕子莨而是转过身看了眼季末,询问她的名字:“你叫什么?”
季末眼睛眨巴眨巴,一脸无辜说道:“我没有叫啊。”
她侧身看到了慕子莨的脸色变了又变,原本的担心变成了现在一脸抽搐的表情,应该能蒙混过光吧?
谁知,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
夫子拿书敲了一下季末的头,严厉喝道:“季末!”
季末欲哭无泪,夫子啊夫子……还是打死都不能承认。
季末缓缓站起来,不慌不忙说道:“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这句出自《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全诗是这样的。”季末背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慕子莨面目惊色,原本以为她只是个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的姑娘,真没想到啊……
夫子愣了片刻接着颔首笑道:“小小年纪,不错不错!”接着叹息道,“然女子之有才者,未必有德也。”
夫子,后面一句您烂在肚子里不行么,本来被夸还挺高兴来着……不过,颛孙之于好像也没有再去追究她的名字了,就这么高抬贵手让她蒙混过去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季末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结束的,或许是颛孙之于看在她祖父的颜面上而没有再计较,管他呢,毕竟她与季府的人现在还好好的活着。
之后,男学堂又来了一位姑娘,是大将军杨政的千金杨薇,据说她是因为戏弄颜如珠而被逐出女子学堂。季末与她一见如故,两人臭味相投在男学堂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而季末一直忌讳的颛孙之于也极少来上课,两人更是玩得肆无忌惮。那时候,她对慕子莨应该只是同窗之情吧,他就像哥哥一般兜着所有她捅的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