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尧衣

3、Chapter 02

　　绪薇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路余笙，是在十二岁那一年。
　　彼时的她，未曾遇上流离，未曾遇上颠簸，生活在一个温馨的家庭，不用担心吃穿，母慈父爱，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思考怎么在晚饭后溜出去玩儿。
　　十二岁的绪薇和同龄的孩子们一样，爱打闹，爱看电视，考砸了试会偷偷哭鼻子，偶尔也因为淘气被父母教训，但她仍然拥有美满的家庭和幸福的童年，即使后来的生活支离破碎，绪薇也仍然感怀那段时光。
　　那是小升初的暑假，头一次没有了成堆的暑假作业，绪薇的泼儿撒的越发欢实。
　　她六年级的时候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名字叫苏绘，总喜欢揽着她的胳膊，一口一个绪薇姐姐，常常叫得绪薇笑逐颜开。
　　苏绘小她两岁，但小孩子的友谊从不会有隔阂，一样玩翻绳一样跳皮筋，一样的叽叽喳喳讨论电视剧剧情或是学校里出风头的那些人物，除了上课和放学的时间，一旦有午休或课间活动，苏绘都会跑来找绪薇玩，她是四年级的小老大，个性十分活泼，跟谁都是好朋友，一群年级不同的小孩就时常凑在一起玩，霸占了操场和跑道，俨然一个团结的大集体。
　　这个暑假，苏绘给绪薇家里打电话，说自己要过生日了，邀请绪薇参加她的生日趴。
　　十二岁的绪薇答应下来后，就拖着对门儿的林敏敏一起去逛街给苏绘买生日礼物了，小学毕业的绪薇认为自己已经是小大人了，在挑选礼物的时候格外严格，避开了那些小姑娘们都喜欢的花里胡哨的小饰品，在一堆素雅清丽的丝巾里挑中了一条深紫色的。
　　绪薇很喜欢妈妈系丝巾的样子，十二岁的她深以为妈妈那样的打扮才叫做成熟，而率先毕业的她，理应教会苏绘什么叫做成熟。
　　小小的人儿背着爸爸买的迪斯尼粉色书包，昂首挺胸的走出了商场，虽然这一条丝巾花掉了自己一半的压岁钱，但绪薇并不心疼，只高高兴兴的想着苏绘收到丝巾的开心模样。
　　她要是知道自己能变成熟，一定会很高兴吧。
　　抱着这样的期待，绪薇抱着妈妈包装的礼品盒蹦蹦跳跳的往澄湖区走，却在门口被凶神恶煞的保安大叔拦住：“你干什么的，不在小区住就滚开点，别添乱！”
　　绪薇眼睛瞪得圆圆的，张了张嘴，不敢开口，那保安将小小的她推搡了一把，转身嘟囔道：“什么地方的小破孩儿都往这跑，也不看看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小小的绪薇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嘴巴一扁，眼睛就红了，正要放声大哭时，苏绘推开旁边那扇铁艺大门，把绪薇的手牵起来，问：“绪薇姐姐，你怎么了呀，他们好多人都过来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呀。”
　　那保安看到苏绘，立刻变了脸色，堆着笑：“哎呀原来是苏小姐，这是你的朋友吗，她刚刚在门口迷路了，你快带她进去吧。”
　　苏绘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还没说什么，就见绪薇用红红的眼睛瞪着保安，像只气极了的小兔子，她突然跑了过去，狠狠地一脚踢到了保安的小腿，虽然小孩子没什么力道，但还是让保安吃了痛，保安扬起手来想打绪薇，苏绘立刻拉了绪薇跑进铁艺门去。
　　“你敢打我的朋友，我要给我爸爸告状！”
　　苏绘转过头高喊一声，看到那个保安慌乱的神色，和绪薇一起得意的笑了，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奔跑着穿梭在花园里，小裙子鼓起像两个花苞，在风中将放未放。

　　等到气喘吁吁地停在别墅门口，绪薇抬起头，惊讶的张大了嘴：“苏、苏绘，你家好大啊......”
　　苏绘笑眯眯的拖着她摁了密码进去玄关，“所以叫大家一起来玩啊。”
　　明亮宽敞的客厅里站满了学校里大多数的孩子，就连苏绘班上也有几个同学在场，大家三五成群，手忙脚乱的帮苏绘装饰会场，长长的彩旗被拉起来，挂在客厅巨大的电视墙上，气球飘散在高高的吊灯旁边，木质地板上有许多的彩球和喷雪，场地看起来有些混乱，但也很温馨，大家都很开心的在帮小寿星布置聚会现场。
　　苏绘真的很招人喜欢啊，大家都喜欢跟她做朋友。
　　绪薇特别开心，看着忙碌的伙伴们，露出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苏绘说：“我去问问妈妈给我订的蛋糕什么时候到。”
　　绪薇点点头，跑去沙发旁边拆彩虹降落伞，随手就把自己给苏绘买的礼物扔到了沙发上。
　　装饰客厅的活动很快就接近尾声，人多做事儿快，虽然这群孩子装饰的并不那么整洁好看，但每一处都是自己的心意。
　　巨大的三层蛋糕被苏绘家的阿姨推了出来，孩子们看着大大的蛋糕，眼里满满的都是憧憬，馋的不行。
　　小寿星苏绘带着生日帽站在大蛋糕面前，一屋子的小孩儿参差不齐的为她唱着生日歌，等她许了愿，又一起吹灭了蜡烛。
　　“耶！我十一岁啦！”
　　苏绘开心的蹦了起来，粉嫩的小脸蛋上满是喜悦。
　　绪薇也很开心，因为可以吃好多好多蛋糕啊。
　　小孩子们吃掉了最下面那块大的蛋糕，就开始互扔蛋糕，苏绘玩得格外疯，浑身都是奶油，却一点也不害怕，手里托着盘子追她的同桌，要把蛋糕拍到同桌的裙子上。
　　绪薇当然也“伤痕累累”，但她机灵的躲到了桌子下面，躲过了好几轮“蛋糕轰炸”。
　　追逐的过程中，有人撞到沙发，砰的一声，有个小小的盒子掉了下来，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绪薇躲在桌子下面还没出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调皮捣蛋的男生拿着盒子左看右看，问苏绘：“这是谁送你的生日礼物啊，包装的这么好，不知道是什么，要不你打开看看？”
　　一张裹满奶油的白白的脸凑了过来，正是苏绘，她看了看盒子，伸手要拿：“礼物放到那边啦，我要睡觉前再拆。”
　　“让我们看看是什么嘛！”男生把胳膊抬起来，苏绘扑了个空，她咬咬牙，还想再抢，男生手里的盒子却没拿稳，摔到地上，一条深紫色的丝巾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丝巾？”
　　那个男生把东西拎起来看了看，哈哈哈的笑开了：“这个丝巾好丑啊，苏绘，你是不是六十岁了，怎么会戴这种颜色啊，丑死了。”
　　桌子下的绪薇听到这句话，身子颤了一下，羞赧染红面颊，她怯怯的不敢出去。
　　原来这个颜色不好看吗......她以为苏绘会想变成熟的，她不是跟自己说过想早点长大吗......
　　苏绘有些生气了，漂亮的大眼睛瞪着那个始作俑者，气呼呼的说：“拿过来！我就喜欢这个怎么了！我还要天天戴呢！”
　　男生愣了一下，继而发出爆笑：“哈哈哈哈哈哈这么丑你还要戴着去上学吗，苏绘你好勇敢啊！”
　　绪薇的耳根子都红了，她没想到自己的眼光原来这么差，送了一件这么丑的礼物，还让苏绘丢脸了。
　　可是苏绘根本不觉得丢脸，她趁那个男生笑的时候把丝巾抢过来，胡乱系在脖子上，还抬起头让那个男生看，“你看！明明很好看！”
　　现场静了下来，没有人再笑话这条丑丑的丝巾了，绪薇却在苏绘身后感动得眼泪连连。

　　一个小小的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小孩子闹矛盾从来不会超过五分钟，寂静过后，一切喧闹如常，然而客厅地板上已经被铺满了奶油，跑起来滑溜溜的，绪薇差点都摔倒了，苏绘和妈妈商量了一下，就把一片狼藉的客厅交给阿姨收拾了，自己则风风火火的带着一群孩子去花园里，玩捉迷藏。
　　绪薇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自己的倒霉日，十轮剪刀石头布下来，只有她一路披荆斩棘的输到了最后。
　　于是只好捂着眼睛慢吞吞的数数，拉着长长的声调：
　　“一、二、三、四、五——”
　　数到第七十七下的时候，绪薇停顿了一下，恶作剧的喊：“八十八！九十九！一百！”
　　她松开手站起身来，发现偌大的花园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人呢......都去哪儿了？
　　这个花园好大啊，有几十个，不几百个我们家那么大呢......
　　绪薇像个乌龟一样，慢吞吞的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仔细搜寻，可惜她运气不好，一个人也没抓到。
　　只能去别的地方再找找了。
　　绪薇叹了口气，刚走出花园的一角，就看到地下车库旁边仿佛站着几个人。
　　“嘿！可抓到你们啦！”
　　她在心里小小的雀跃，步伐却放得很轻，生怕把同学们惊动了。
　　可是，当她走到花坛边，却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那边的人，她好像都不认识。
　　而且，他们也不像在玩捉迷藏。
　　两个个子很高的男生背对着绪薇，嘴里不停地咒骂着难听的话语，不时地动动手脚，透过两人的间隙，绪薇看到一个比那两个男生还要小的小男孩瘫坐在地上，白色的T恤上有好多灰扑扑的脚印，短裤下的膝盖红红的仿佛在流血，就像绪薇去年在跑道摔倒那样，流了好多好多血，特别可怕，当时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小杂|种，你凭什么到我家来，谁知道你是哪条狗生的，你以为你姓了路，就真的变成了路家人吗？”
　　绪薇惊悸的捂住嘴，看到左边那个男生一脚踢中了小男孩的肚子，小男孩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定很疼吧......绪薇着急地看着他，可是再看看那两个高个子男生，她觉得自己肯定打不过他们，只好悄悄地退回到花园里面，从灌木丛里捡了一块石头扔出去，大声的喊：“苏绘！我看到你了！你别躲了！”
　　安静的四周突然响起这么一声叫喊，那两个男生有些被吓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低低地说：“有人过来了，好像是苏家那丫头，先回去吧，被看到不好交代，反正教训他什么时候都行。”
　　说完还不解恨，又往小男孩的脸上踹了一脚，这才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绪薇紧张兮兮的跑出来，蹲在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身边，他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只虾米，仿佛要死掉一样，绪薇有些害怕，伸出的手都不敢拍拍他，只好怯怯地喊：“喂，喂，你还好吗？”
　　小男孩的身子慢慢的舒展开，绪薇看他像是要坐起来的样子，连忙伸出手扶了他起来，小男孩直起上身，靠在车库入口的墙边，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却挡不住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他长得有点像女孩子，比自己好看，也比苏绘好看......绪薇看得有点呆，都忘记了他的腿还流着血。
　　小男孩咳起嗽来，刚刚那几脚踹得他有点喘不过去，觉得肺里有点难受，绪薇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怎么样了？难不难受？要不要给你找医生啊？”
　　小男孩抿着嘴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自己蹭破了皮的膝盖，绪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些红红的鲜血，她有点懊恼，觉得自己应该早一点冲出来的，她小时候也跟男孩子打过架，说不定能把那两个讨厌的坏男生赶走，这样他就会少受一点伤了。
　　“我有个好朋友住在这里，我带你去她家，找医生给你打针！”
　　绪薇伸出手去扶他，却被小男孩躲开了，她以为他是不愿意打针，就改口劝道：“不一定要打针的，说不定医生觉得不严重，就只给你开点药呢。”
　　她继续伸手拉他起来，小男孩却还是靠在原地不动。
　　绪薇有点生气了，“你怎么这样啊，我带你看医生你都不去，流这么多血你会死的！”
　　小男孩小小的身躯动了一下，绪薇以为他要起身了，却没想到他只是说了声：“谢谢姐姐.....”这句谢谢听得绪薇喜滋滋的，正要开口，他却接着说，“你不用管我了。”
　　绪薇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小孩，她自己站起来，被他气得直跺脚：“你不让我管我还不想管呢！我堂弟今年才六岁，比你听话多了！你愿意在这待着就待着吧，我还要去找苏绘她们呢！”
　　说完就气冲冲的往花园走，边走边想，越想越生气，她看他被打成那样才去救他的，他怎么一点都不在意啊，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听话......
　　可是还没走出几米远，绪薇就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尽管声音很小，很压抑，绪薇还是能听到，是那个小男孩的声音。
　　走进花园的脚步立刻调换成原来的方向，绪薇跑过去蹲下身子，看到小男孩苍白的脸颊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他仿佛正在忍受巨大的疼痛，小小的嘴张着，却连一声痛都不敢喊，只是难受得缩着身子，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乌龟，要缩进乌龟壳里一样。
　　“你怎么了啊......你别吓我......”绪薇想拉他起来，却根本不知道该碰他哪里，他好像浑身都疼得不行，四肢不住的痉挛，就连神智都不清楚了，绪薇看着这个小男孩，吓得哭出声来：“你别这样啊！你....”
　　她一边哭一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声音很大，比她在运动会上给班集体加油的声音还大，她那时候就特别害怕，这个小男孩会在自己身边死掉。
　　她不想让他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