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郎》谢清一

43、番外二

　　当张老头又一次讲到“最后，哑巴背着瘸子从屋顶上跑了。”的时候，孩子们知道故事又结束了。
　　三里镇里没故事。
　　镇小。
　　地偏。
　　人少。
　　镇的最东边家下个小崽子，西边的人家都能记得崽子是哪年哪月哪个时辰蹦出来的。
　　所以三里镇没故事。
　　但对老张头来说不是。
　　老张头有。
　　哪怕说来说去也就是翻来覆去的那几个那也是有了。
　　老张头的故事也就几个，结局不是哑巴背着瘸子从屋顶上跑了，就是白头发的老公公喊着小姑娘叫嫂子，再就是进了那个破宅子的客人没见出来过。
　　有了故事，就有了那些在三里镇出生的长大的从未跑出去的孩子。
　　小狗子就是其中之一。
　　每次老张头说到结局的时候，小狗子都会问，“瘸子是真的瘸子么？”
　　“真的。”
　　“那哑巴呢？”
　　“不像真的。”
　　老张头只能说不像。
　　半年里。
　　三里镇的人没人听过哑巴开口。
　　老张头也是隐约在哑巴飞上屋顶之前见他开口一句，“三郎！”人就在眼前蹿跑了，屋子就空了下来。
　　也是没几年前的事。
　　三里镇不怎么来外人，什么事都能说几天，出奇的事当然是几年。
　　某天。
　　一个青衣皂靴，背着青布包袱的青年人租了老张头家旁边的旧宅子的一半。
　　宅子是几年前三里镇唯一走出去的一个秀才的祖产，有几年没见他回来过了，平时有个老仆看着，租出去之后老仆也不见了。
　　青年人夹着只拐，走不利索，鸦青的头发木簪簪着，花纹倒是刻得很细致。
　　刚来那天老张头和他打过照面，回去就不记得长啥样了，也许是没打招呼，点了个头就进去了。
　　后来老张头又瞄见过几回，还是不记得长什么样。
　　难看也不难看，好看也不好看，单就眼睛里能看出不是三里镇周边的人。
　　瘸子来了两天，哑巴来了。
　　没人知道哑巴什么时候来的，老张头也只某天开门时候见到秀才家的角门开了，一个粗布衣服的生脸从里头走了出来。
　　老张头晃晃悠悠从从他身旁走过，刻意遇到，道，“这位郎君面生。是何处人士？”
　　那人似乎未闻，步速丝毫不顿，黑着脸手上提着一把锤子往镇中的大榕树下而去。
　　老张头遇过几回，都没见哑巴开口，所以才笃定是个哑巴。
　　三里镇虽小，还是有集的，每月逢到一四七乡里村里会挑着背着来赶集，大榕树下就聚了起来。
　　瘸子和哑巴也赶了场子。
　　瘸子在树下摆个摊子，坐在摊子后头拿着刀子琢着木头。心不在焉的也不吆喝。
　　好在赶集的总少不了女人孩子，他面前排着的小猫小狗小兔子也有不少被女人买来哄了孩子。
　　瘸子不爱谈价。
　　瘸子开口，“两文。”
　　女人们说，“两文两个。”
　　瘸子说，“成。”
　　交易就成了。
　　其实也就值一文的东西。
　　老张头先还没琢磨透，后来几天明白过来了，一文只能卖一文，只能卖一个，两文还是卖一文，却抛出去了双倍的东西。
　　老张头也明白过来，这个瘸子是个有点聪明人。
　　当然，他还是记不清瘸子长啥样。
　　哑巴自然更离谱。
　　瘸子出来的时候，哑巴也会出来，拎着锤子榔头离瘸子一丈左右坐着等。
　　不同的是，哑巴极少见开张。
　　三里镇的日子就这么的下来了。
　　直到某天，村子里做白事的人家等不及外出探亲的刻碑师傅的时候，想到了同样擅长刻字刻画的瘸子，披麻戴孝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拦在了他的摊子前面。
　　瘸子停了下来，不问来意，指着一丈之外的哑巴，“牌位我行，墓碑找他。”
　　一人讶异，见瘸子举着张黄纸递给自己才道谢，“有劳指点了。”
　　黄纸上写着：“先考赵仙公之墓。”
　　哑巴拎着锤子盯着瘸子，见来了人，拿了黄纸，应了声，“嗯。”
　　瘸子便笑道，“行嘞。他应下了。过几天来取。”
　　瘸子帮哑巴做成了一笔生意。
　　几天之后，赵家人真的从门外扛走了一方石碑。碑上不是匠人们惯用的魏碑，却是楷书，石料上看着似乎也笔锋清晰，写来行云流水。
　　赵家人想，自己大概是遇到外乡的行家了。
　　——
　　大屋之中。
　　老张头看不到听不着的地方。
　　一个金冠青年笑眯眯的打量着秀才的祖屋，“哎呀。原来在这个地方。好找好找。我得先回去告诉妹子。三郎要写的东西可多？那些先妣先考都以为拓本就好。”
　　话音未落，院中一女子声音便起，“十七郎。等着你这墨迹劲儿，花儿都谢啦！”
　　金冠青年揉了揉鼻子道，“是三郎的事耽搁了。”
　　“我可不管。”那女子迈步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男子，抬臂护着她的腰际。
　　那瘸子见这女子小腹微微隆起，似有身孕，起身笑拜道，“嫂子好快。”
　　女子白他一眼，“别人隐居你也跟着凑热闹。藏就藏着了。藏个好地方呀。一番好找。”
　　“好找二郎不还是找到了。”只见他起身让了位，倒了水，“没酒。”
　　“这不打紧。让四郎带了。”
　　“四郎也来啦。”
　　“人快齐了。”
　　正这当时，哑巴扛着块石料往院中一抛，道，“说。三郎这次想为谁立碑？”
　　“我自己。”瘸子丝毫不怕他恼怒，笑道，“六郎气性好大。张秀才家的地砖快被你掀没啦！”
　　——
　　却说外面又是一番境地。
　　几人叙旧不知外面情形。
　　自一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马车打头，之后三四辆马车陆陆续续驶入三里镇。
　　三里镇上的人，除了秀才放榜那天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马车。
　　这些马车的车夫们又都是着一色的衣服，面色严峻，让那些围绕着马车好奇不已的孩子们不敢靠近。
　　老张头磕了磕他的旧烟斗，喃喃自语，“这是往瘸子那家去的呀？”
　　话音未落，打头的车夫果然用根裹了布的锤子叩了叩门，里面出来个笑容满面的青年开的门。
　　老张头心想：这也是个生人。什么时候进去的？
　　门窄。
　　马车进不去。
　　打头的车上先下来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紫金冠，面色不愈，抬手又搀着一个满头白发的人迈下车来。
　　老张头笃定这是一家老小在此会齐了。
　　白发人将一站定。
　　门内一个少女冒出头来笑道，“哎呦。你们可来了。好慢。好慢。”
　　那白发人笑道，“嫂子。酒难买呀！”
　　少女似乎面色一红，斥道，“有本事让沈昱也跟着你叫呀！”
　　“嫂子。”那中年人不待白发人相求，木着脸唤了一声。
　　一行人这才都进了屋中。
　　余下身后的车夫依次往里搬着酒。
　　——
　　门敞着。
　　秀才的院子还是秀才的院子。
　　瘸子却不只是个瘸子了。
　　单这些访客，看着也不是普通人。
　　街头卖玩具的可不会结交这些怪人。
　　酒半天才搬完。
　　门又关了。
　　车夫们也不汇报，各自架着车散了。
　　院中又静了下来。
　　似乎这些人并未出现。
　　似乎这些人并不存在。
　　孩子们趴在院墙上看了半天，没看出所以然。
　　大人们也学着孩子们趴了半天，同样没看明白。
　　不多时。
　　又是数马驰入。
　　趴在墙头的大人孩子只见院中房门忽然大开，几人侧耳片刻又入，屋内似有响动。
　　不多时。
　　几人即见，哑巴背着瘸子自屋顶遁走。
　　马上美妇笑骂，“就你们跑得快。下回不这么赌了。”
　　另一白衣男子笑道，“相思。你究竟与他们赌了什么？”
　　“赌这瘸子能跑多快。”
　　“这……六郎在。你怕是追不上。”
　　“我马还追不上个人？”相思双目一横，笑道，“走吧。开个玩笑而已。十里亭汇合。”
　　屋中这才彻底静了下来。
　　众人见院门未锁，几个淘气的孩子推了门，几个胆大的大人迈了进去。
　　只见院中空阔，房门也是大开，屋中摞了些酒坛。
　　先前所见男男女女也不知去了何处。
　　非自门出。
　　非自屋顶而走。
　　似有飞天遁地之术。
　　一人无意踢酒坛。
　　坛已空。
　　脚未至。
　　应风碎成齑粉。
　　【完】

作者有话说

　　这是写在正文之前的一个独立小故事。
后来脑补脑补有了正文。
明明记得贴过但是到现在也没翻到。
贴重了就算了吧。
贴出来做个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