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民思存》鸿九

1、第一章

　　秋收一过，大地又露出本来的黑色，连绵的田垄与灰白的天空重新相接，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尽头的远方似乎仍藏着无穷无尽的果实。
　　田野边上站着一人一马站，一动不动的，时间仿佛静止。
　　小辣椒正低着头一下一下地轻抚马背的鬃毛，她已出来好久，既不走动也没回去，静静地想些心事。她是这坝子山的少当家，也是这土匪堆里唯一的女当家，除了自己，这山上唯一的女性就是小翠，可小翠比自己还不像个女孩子，她近来渐渐年长，每每有了自己的细腻心思却无处诉说，难免有点怅然若失。
　　“少当家，该回去了，大伙儿都准备着出发呢。”一个少年疾驰而来，面庞才十八九岁的模样，奔跑的马儿被他忽然勒住，咆哮着扬起一双前蹄。
　　这是跟大当家的少林，想必是老爹让他来叫自己，小辣椒板起面孔也不说话，只是一抖缰绳，先他一步奔向深山。两人转眼就消失在漫山的老树中间，绺子进到山林就跟鱼儿进了大海一般，自有且肆意。
　　坝子山这两年越来越红火，去年又新建了寨子，山野地方做工简陋，都是泥土混合了木头的屋子，但胜在一个大字，这寨子就跟这山林一样，没有规矩、肆意生长，偌大一个寨子绝不拥挤，房子全是散落着的。少林还没到门前就赶紧下马，门内一大片的空地上正拴了百十匹的牲口，这些都是烈马，这当口儿可不敢惹了它们，小辣椒却不管这些，坐在马上直接进了寨子，一直到大厅门口才勒住马儿。只听大厅里充满了兴奋的叫嚷声，这是吃完了饭快要出发了，小辣椒下了马往里走，不知道老爹叫自己干嘛。进了屋子，汗味、烟味、酒味交杂在一起，这是小辣椒最熟悉的味道，让人安心的味道——秋天的天气已经凉了，农民们已经穿起来夹棉的衣服，山上的伙计为了行动方便仍是一身的单衣，只是一身粗布衣服不知多久没洗，油渍、泥字糊了满身，手里拎着酒壶擎着烟袋的也不少，以至于满屋子都是这发了霉的“土匪”味儿。是啊，自己是个土匪，想到土匪两个字，小辣椒总是撇着嘴角笑，土匪是“别人”叫的，而“别人”根本不懂这山上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只道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世上但凡有多一条活路，谁也不愿来这山上过活。
　　此时大伙儿刚好干了最后一碗酒，逆着小辣椒的方向往外走，跟着五当家的大奎出来装备。
　　“爹，不是说就去一屋子人嘛？”小辣椒一边说一边身手给大当家的整理行装，“咋又去这么多？”
　　坝子山上有两百多人，建新寨子前弟兄们睡在四个大通铺的屋子里，除了大当家不算，四个当家的分别管着一个屋子，所以都是按着屋子来计算人数，一屋子也就是五十来人，虽然现在两个当家的不在了，但这计数方式仍然照旧，刚才出去起码有一百多人，这可比预期多多了。
　　“事情有点变化，要多带些人，”大当家把二当家的跟小辣椒拉到跟前，低声嘱咐道：“今儿一多半的兄弟要跟我走，老二和小辣椒勤谨着点，轮着放哨，山上人少了，还是得小心点。”说完又笑笑：“这趟要顺利，今年冬天也就不愁了。”
　　大当家说要带一多半人，那就是山上除放哨的就不剩闲人了，小辣椒跟二当家都觉得太过小心，这次的孟家并不难打，但还是点点头答应着。大当家不仅在坝子山上有威信，就是这一整片的绺子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第一当然是他重情重义，这江湖上，一条命也没义气来的重要，另外就是他这砸窑的本事，这附近年数最长的绺子就是坝子山，余者要么是后起之秀，要么是早已陨落了，所以草上飞当家的极富威望。
　　“知道了爹，你们一走我俩就去大厅里坐着就是了。”小辣椒嘟着嘴说道。
　　“你呀，就是这个不耐烦。”大当家溺爱地看着她，这小人儿嘴巴上不输人，心却也细，关键时候绝不掉链子，这点还是信得过她。
　　“行了爹，咱这坝子山还怕啥，你带了这么多人才要小心呢。”
　　“这个爹有数，你给我把家看好就中。”大当家的边说着边往外走。
　　大奎点齐了弟兄们在外面站好，等了半天大当家的才终于出来，大奎露出一口白牙，看着大哥笑，大当家朝他挥挥手，意思是大伙儿上马，大奎“啊哦~”一声呼喊，大伙儿也叫嚷着过去找马儿。把门的听见大奎一声呼喊赶紧将门大开，一排排“骑兵”立刻鱼贯而出，扬尘而去。
　　大当家一边上马，又嘱咐小辣椒道：“今晚老胡跟他儿子也快到了，你替我先接待着，别胡闹。”
　　“那个大学生？”小辣椒跟老胡的交情好，虽然还没接回来，她这会儿就已经把老胡的儿子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也没拿他当客。
　　“就是了，他是个念书的人没来过咱这种地方，你别为难了他，等爹见过了给他安排安排再由着你。”小辣椒不像一般的姑娘，性子野，这个当爹的不怕她吃亏只怕她惹祸，总觉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小辣椒点点头，说道：“放心吧，我好好招待他就是了。”
　　大当家这才跟大奎一起走了。
　　小辣椒看着她爹的背影急驰而去，胸中涌起一股自豪，大当家已过天命之年，仍然身材挺拔虎背熊腰，一身的腱子肉不减当年，在一众小伙子中间就像一颗定海神针，是他们真正的首领。
　　一行人顺着山脚小路疾行。此时太阳还没爬过山岗，笼罩在阴影中的坝子山的土匪快马疾驰，争取在正午踢破孟家的大门，那就能在日落时回到山上了，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早晨准有口热饭吃，实在是最幸福的事。
　　深秋的大地开始凝聚寒气，夜里的寒霜要等太阳升起才肯散去一些，村民们一日比一日起的晚了，渐渐就到了猫冬的时候。大奎一马当先跑在前面，自己和马儿口鼻喷出的全是白气，他却丝毫未觉寒冷似的，呼号着往前赶。大奎是所谓的“炮头”，向来冲在前面，如今在山上的地位仅次草上飞，身手自然是好的，这些后生比他不过，只紧紧跟着他身后。大当家看着大伙这么生气勃勃也开心，小伙子们一个赛一个的张扬，马儿撒着欢儿的你追我赶，他们这时候出来都是“挣”口粮，挨得住这点寒气是本分，越是火气壮才越显得出厉害来，越是声势壮才越显得出他坝子山的气势来，草上飞平时对他们严苛，这会儿更是喜欢他们，且以他们为傲。

　　送了他们下山，小辣椒跟二当家的分头寻看过，各处哨岗都是按例把守着，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安排，两人回来一起到小厅里面坐着，这也是规矩，为的是万一有事两人好及时知道，也只是规矩而已，并没有真的发生过什么事情，两个人坐着闲聊天罢了。
　　二当家的虽是壮年，但这两年四当家的三当家的相继惨死，对他打击太大，一下摧毁了他的身体，这两年砸窑都不让他去，只在山上看家，虽无奔波，抵不住悲情不减，仍是一天天瘦下来，往年的旧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小辣椒总打趣他像个花子。
　　二当家的落草多年，但是性子细腻，对小辣椒这个女娃娃比别人更体贴些，所以二人感情极好。小辣椒年纪渐长，心中也装得几件事情，二哥这两年时常独自去后山垂泪，她看在眼里却无力改变，她自然不懂得这其中的凄苦，但她心疼二哥，有事没事找他聊天解闷，也时常的宽慰几句。
　　小辣椒是坐不住的，说几句话就出去一会，二当家嫌她闹腾，让她老老实实坐着，跟她聊起过冬的事来。
　　“今年也算宽裕，前儿跟帐房对账，粮食都备好了，毛皮被褥旧年的还能用，这次要是顺利，真是舒舒服服猫个冬了。”二当家紧皱眉头的脸上露出少许宽慰。
　　“这两年人虽多，做活也多，年跟前儿都没短了什么，冬天也都扛得过，我只担心这枪支弹药，弟兄们有枪就有胆，那才不怕多吃些苦。”
　　“你这丫头眼睛也真刁，就是这样东西重要，你爹这次去孟家，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个才去的。不过也是稍带脚的事，不成也不值什么，明年春天也还够用呢。”
　　“我看爹可不这么想，像是志在必得的样子。”小辣椒看着爹带了这么多人就猜着了他想干嘛。
　　“这你不用担心，你爹可从来不逞强，从来不讲究个“志在必得”。”二当家意有所指，小辣椒虽是个姑娘却比她爹还争强好胜的，这志在必得更像是她的心思。
　　“那爹为啥带这么多人，老孟家不是去南边投奔亲戚了，家里还能剩下几个人？”小辣椒疑惑道。
　　“今早忽然得信儿说回来了，他们本来就是匆忙走的，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么多东西，这会儿回来估计又是遇到什么变故了。”
　　“回来了？”
　　“还在路上，你爹也是以防万一，一时半会到不了的。”秋风渐渐寒凉，二当家说了两句就咳嗽起来。
　　“着急忙慌地走的，说回来又回来了，这年头也真是啥都蹊跷。”小辣椒给二当家的端茶润喉，一边轻轻地在他背上拍着，好舒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