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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夏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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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一阵子,北风又开始呼呼地吹了,气温相比前月降低了不少。有一天晚上,临近黄昏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让人们不要为它污浊的外表所迷惑,意识性地撒下了几朵雪花儿。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飘落了,坚决不给人以奢求和怀想。
微雪初歇的时候,老太太终于把她的宝贝儿子给盼回来了。站在村头儿的高地上,往南边的村口远远地望去,为浅雪轻涂着霜白的小路上,没有晚归路人的足印,只一个男人的身影,恍恍惚惚地往村子里走来。稍稍走近了些后,这才看得清楚,竟是一个背了麻袋的中年男人,瞧他那稳健却不急促的步子,原也不像是一个偷鸡偷粮食的贼。
村子里仅有的那条狗,远远地盯着他看,还时不时地摇着尾巴,却不曾咬他一声。狗也是通了人性的,知道这是它的主人,那个经常压人斤两、把贪便宜得来的肉末带给它吃的屠夫。
二少到家后,天色已经很晚了,谢家的灯烛还没点上,雪后残留的余光,早已被西天将落的夜幕踩了下去。
老太太见她的“救命稻草”回来了,眉飞色舞,简直得意地忘了形。这鬼滑的老太太,为了让儿子相信她是受尽了委屈的、也为了能够让儿子给她出这口气,赶忙把平时染鸡毛用的洋红给翻捣出来,故意把自己的手脸染得青红;点亮了烛光看去,多像是一个因戏唱得不好、妆也没有用心画上,而被听戏的人撵下台来的丑角。她瞥见儿子走过来后,哭哭啼啼地跑着迎了上去,也不问他吃过晚饭了没,就一把鼻子一把眼泪地向他哭诉着:
“俺的心啊,娘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你若是拖到明儿回来,怕是见不着你娘了。你娶回来的这个小贱人,她可是个鬼不缠的东西啊!”
“你不在家的这一阵子,她天天欺负俺和你爹。她把家里的活儿都塞给了俺,叫俺洗衣裳、做饭,俺不做她还骂俺。就连你爹,也叫她给气跑咯;这会子她见你回来了,怕你打她,正在屋里躲着呢!”
“这还不算,她不仅骂俺,还打俺。你看看俺这胳膊、还有脸,都让她给打青打肿了。俺地儿啊,娘命苦,你可得给娘做主啊!”
二少看到她娘胳膊上、脸上确实有些明显的色泽。还没等他娘的哭诉完,便“噗”地一声,把背上的麻袋扔在地上,随手操起身边的那把铁锹,红着眼径直向玉英房里跑去了。玉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二少用铁锹给拍倒在地,当场昏死过去。二少以为她是怕挨打、故意在装死,还不肯饶她,又往她身上狠狠地踹了几脚;嘴里还骂着:“你他娘的个小贱人,还翻天了不成?”
老太太亲眼目睹了玉英被打的全部过程,这回算是心满意足了。等儿子出来后,她又走进屋去,朝余英身上使劲踢了两脚。踢完后也顾不了自己的脚疼,对二少又是虚寒又是问暖的,还关切地问他想吃什么。二少知道她娘做的饭菜向来没有胃口,况且那个叫雪妍的姑娘,还在肉店铺子里等着他。因此,他没有留在家里吃晚饭,就又匆匆忙忙地往外面赶去了。
玉英这次被二少打得不轻,在地上整整躺了一夜,好在接着地气,挺了过来。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只感觉浑身疼痛,尤其是后脑勺和脊背,好像是叫欠肉吃的野鬼给挖走了似的,疼得实在难忍。身体下面覆压着的地面上,她隐约觉得是有一种潮湿的东西,在死死地粘着她的衣服,似乎是被人涂过胶水的;等她用手摸来一看,却是一大滩快要浸住了的鲜血。死神已经向她靠近了,她好像是失去了记忆意的,昏眼望着房间里满摆着的家具,就连她爹历经千辛万苦、耗尽心血给她备办的嫁妆,她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似乎又还知道些什么,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又隔着一个长夜,肚子空空的,她现在所能感受到的,除了饥饿还是饥饿。浑身钻心地疼痛,她不愿意动,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地侧身翻身的动作,都会让她有着死一般的感觉。她太疼了,真的想就这样躺着不动、一直躺下去,就此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但是,她还活着,肚子实在饿地难受。她伸手去拉离她不远处的一把太师椅,拉过来后、扶在上头,忍着巨痛、努力地尝试着站起来,一次、两次、三次……,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扶在椅子上站起来后,玉英瞬间又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她小心翼翼地移步到桌子前,喝了两杯冷水,而后又拖着自己满是伤痕的身体,寸步摸索到床前休息。
玉英就这样,在床上又躺了一天。等到月上中天、临近夜半,四周的声音都静下去,只能听见熟睡的人的鼾声的时候,玉英这才确信家里的人都睡了。这会儿,她的脑海里不断地翻涌出谢家二少狰狞的面孔以及老太太那脸型扭曲的坏笑,她害怕极了,紧闭了两眼,用双手死死地搂着自己的头。
头脑冷静下来后,玉英首先感到的还是饥饿,而这一次远比上一次更饿,胃囊钻心般地疼着,肠子里好象是被刀子刮了一遍又一遍的。她身上的疼痛在休息一天后减轻了不少,玉英决定要去厨房里弄点东西来吃。
谢家老太太似乎早已料想到玉英迟早会去厨房里偷东西吃,提前把厨房间里的食物清了空,就连生火用的火柴,也都藏了起来。玉英跌跌撞撞地摸到厨房,碗柜里只摆着碗筷,剩饭剩菜一丁点儿都不曾落下。玉英便只好在厨房里翻找起来,庆幸的是,菜篮子里还留有几个发蔫了的萝卜;这萝卜原是前几日、没变天儿前,玉英从菜园子里拔回家的,老太太不知道。
玉英实在是太饿了,一口气吃完了这五个水萝卜,哪想,吃得太快、吃得太多,潮了心,她接连着打了几个响嗝。打嗝的时候,她害怕惊醒了二少,忙拿手捂紧了自己的嘴。吃完这几个萝卜后,她还是觉得饥饿,毕竟饿了一两天啊,她又四处翻找起来。突然间,玉英想起灶台后引火的松针堆里,埋有前不久刚从地里挖回来的红薯(这是乡下人家通用的一种储藏方法,冬天天冷为了防止红薯被冻坏,搁灶台后面腾出一处空地儿,用松毛或是稻草把它们包着裹着)。玉英连忙跪倒在松针堆里,从里面扒出几个红薯来,洗都不洗直接连皮啃上了。
折腾到了大半夜,玉英方才借着月色磕磕绊绊地摸回到自己屋里,回屋后很快便睡着了。这一觉她睡得很长,直到第二天中午要吃饭的时候,她才睡醒过来。
老太太见前两日没有见到的玉英,而今又面容憔悴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表现出很得意的样子。
“遭阎王嫌的小贱人,亏你还活着,俺原本算计着今儿下午去找你爹娘老子来给你收尸的;不想,你这贱命还能硬到这个程度,居然又活了过来,而且半夜里还干起了老鼠的勾当,真就十足不要脸的货。”
老太太见玉英没有搭理她,又接着骂道:
“这回没死,看来是打得还不够重,想必是你祖宗八辈儿在下面干了缺德事,阎王老爷都不敢再多收你一个。不过,你甭奢想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这“享福”的事儿,怕是今生今世与你没缘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去等下辈子吧!除非,除非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心疼你那肉长的皮。俺今儿就把话撂这儿了:往后衣服你照洗、饭你还照做,其余的活儿,你也得一并揽了;你要是不服,可别怪俺老谢家的坟不埋没脸面的骨!”
玉英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对眼前这个老女人,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恨过。玉英恨她,胜过恨自己,此时此刻,如果身边有把菜刀,她真的会干出傻事儿来。
老太太见玉英还傻站在那里,指了手指对她骂着问道:
“你这个小贱人,别在俺面前装疯卖傻,俺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俺可没心思再给你啰嗦一遍?”
说实话,玉英受了二少的这回毒打后,确实是“傻”了不少。她的后脑勺叫二少那一锹拍得着实不轻,打得她差点失了忆。
有时候,她又多么希望自己真的不能够再记起什么。如果失了忆,她就不会记住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痛苦,就不会一回又一回地在绝望中垂死挣扎。如果失了忆,她就不必再有什么的理想,也就不会再一次又一次地被自己理想诱惑、活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她就可以像秋娥一样,只要“有饭吃有劲儿干活,冬天有衣服穿不怕冷”,过着最简单而又最真实的生活。如果真的失了忆,自己就会变得容易满足,就不会再有这样那样的苦恼。
倒是老太太方才的一句话警醒了她——“装疯卖傻”,我为什么不去装疯卖傻呢?
中国的农村地区,倒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缘故,往往越是落后偏远的地方,人们对圣神鬼怪的敬奉,越是比别处虔重了些。
这一天,节气上赶在了冬至,在北方,正是家人们围聚在一起吃饺子的时候。在赤城县这样南北糅合的小地方,于生活上的风气习俗,虽说江南的味儿是浓了些,但在一些上了年纪、又好讲究的人的眼里,不论大小,凡只是一个有来头的节日,总还有必要去意思一下。
人常说冬至日吃饺子可以防耳冻,可按理来说,这耳朵和饺子,除外形上稍稍接近了些,也并没有其它的联系。但是,既然年年岁岁都这样过来了,自然也就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传统。大户人家吃饺子,据说原是出于对神灵的敬祭,也顺带图它个人财两旺,因此便对这祖宗们传下来的东西看地更重。像老谢家,本来没人爱吃饺子,可是今早上饺子还是翻滚在锅里了。
奇怪地很,谢家的公子哥一改往日忙碌的状态,二十二这天,竟然早早地关了肉铺的大门,本分地候守在了自己家里。他这回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个早已经活在乡亲们话题里的、已在二少和谢家老太太心中名正言顺了的雪妍姑娘,如今也叫他给带了回来。
他们终于不必再偷偷摸摸的了。只是,对二少这种恶贯满盈了的人,向来就没有偷偷摸摸这一说法。在老高村,他做了坏事儿,还真就没有一个人敢直说的;为好或是作坏,全仰着自个儿的心情。今儿高兴了,去小镇上的酒坊子里,赊它二斤米酒来喝,账也不记,酒拿到手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明儿心情不爽快,想“开开荤”了,就像春天里发了情的野猫一样,挨家挨户地瞎转悠。多亏老天爷也只给了他一双眼睛,若是谁家的闺女儿被他给瞄上了,也未曾见过有好一点的结果。
那一家叫作丰源酒记的坊子,因为店里帮工的老伙计家里出了些事儿,老板临时找来一位年轻的后生帮忙。看上去略显得有些老成,却还不到二十岁。有一天,二少照例地赊了酒,正要走时,那小伙计原也不是个聪明的人,东家见二少拿了酒直接走开了,什么话都没说,这小师傅却吼开了:
“二爷,你的账还没有上呢!”
“你说什么?”
“上账!”
“送葬?送你奶奶个氿!”
小伙计为东家着想,原是好心的一句话,哪料到就被这泼皮给听错了,受了骂不说,还白生生地挨了顿打。以至于二少再来赊酒时,他有意地躲得远远的,只等二少走远后,他才敢从酒缸后头爬出来。然后再问着东家:
“东家,他的账这回上了没?”
东家怜他好心,每每于此,也只是干叹着气。
小镇上的两个酒坊,都叫他给赊怕了,但是,又不能不赊酒给他。聪明的东家晓得他的毛病,有时候故意打孬酒给他,以此来吊了他的胃口、打消他再来赊酒的念头。可这喝酒的人呢,又不长个记性,他喝起酒来,好似只图麻醉,对酒水的好坏记不清楚,也不怎么在意。只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喝酒了,便懒散地挪着脚步,往坊子里面赊去。
另外的一家,虽不曾打过孬酒给他,但是与同行的伙计比较起来,做得似乎更聪明些。老板先清查了账头,如果发现这无赖本月赊欠太多,也就顾不着体面不体面了,干脆托了酒坊里的帮工,去他肉铺上买肉,不付现钱、也是赊。你少我的酒、我欠你的肉,当时间或红了脸、有些不快,但最终都不至于扯起皮来。
酒肉之事,总还算是小事,由着性子去拈花惹草,远比这严重多了。拈花惹草,用在这里、撂在二少的身上,总觉得有些不妥当。单就从用情不专这一点上讲,他确实算是风流;然而,他的风流、他的拈花惹草,说的难听见骨了些,简直就是伤花害草。
这年头,虽说社会变化了,可私下里偷鸡摸狗、嫖买淫逸的事儿,却还像是天上的星星,阴天不见晴天见、白天不见夜黑见。正如老太太说的那样,她老谢家有的是钱,只要二少喜欢,总还可以由着他玩。就像这雪妍姑娘,因为生得俊俏,谢家二少没在她身上少花钱,今儿一副镯子、明天一对耳环的,见她一回,又是一个模样。
雪妍姑娘冒然地出现在谢家,只惊到了扇子老爷和彦春。扇子老爷因为前一阵子和老太太赌气,在外头逍遥了一阵子,冬至节的前几天才赶回家来,对这事,他是真心的不知道。至于彦春,单从他看人的眼神中,你便能知其一二;他只惊诧于雪妍的美貌,就像他自己感慨的那样“天底下哪里还有生得这么俊的姑娘,要是给俺做了媳妇,就是天天做牛做马,俺也是愿意的”。玉英呢,早就知道二少在外面养的有女人,虽然不知道有几个、也不曾见过,但她心里多少还有个底儿。只是难为了这谢家老太太,在房屋里翻倒了半天,还是没能找到一副更不值钱的镯子;只好把成色最差的那对儿找了出来,死死地握在手里,手心都捂出了汗的。平日里虽然是极尽地吝啬,可是处在了这个节骨眼上,她又不得不佯装着“大方”了些。她还指望着能够在自己死之前抱上孙子呢。对二少给她找儿媳妇这件事儿上,她自然不会反对。
其实,她心里是矛盾着的:她是一个视财如命的人,因为二少那喜新厌旧的坏毛病,为二少说媒娶亲,她可真没有少破费。眼下二少虽说结了婚、把玉英娶回家来,心想着这回总可以省了心的;哪料得,玉英又不是个乖张听话的媳妇儿,处处和她对着干,这是她恨之入骨的。就这一点上,她反倒又希望二少多去找几个女人来,把玉英给冷淡了,即便是多花了些钱,又算什么呢。
对雪妍姑娘,她虽说也是头一回见着,对她的情况不算了解,但是,她在心里想着“这姑娘断然是比玉英好上千百倍的;不管她的出身怎么样,好说歹说,毕竟是我儿自己中意的,想必不会差到哪儿去”。
说实在的,自打见了这雪妍姑娘的面以后,老太太实在是喜欢她。人生得俊、懂规矩,又听话,比不得玉英的倔强;横竖瞧上去,没有哪一点是她看不中的。最使老太太满意的,是这姑娘没有一点脾气,思想上虽说俗旧了些,但小嘴儿甜。她那一声声“娘”地叫着,就像是初春的暖风,把老太太淤积在内心的寒冰冷雪都融化到艳阳普照的小溪里去了,似乎是比自己的亲闺女叫着都好听。老太太一时高兴得不知所措了,拉着雪妍姑娘的手,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个遍、也夸了个遍,瞬间觉得她身上的任何一处,都是玉英比之不得的。随后,又是送她镯子,又是嘘寒问暖的。吃饭的的时候还忙着给她盛饭,对雪妍姑娘她实在是太满意了,她难得像今天这样心甘情愿地收起了她那太太的架子。
玉英对雪妍的闯入,并没有生出自己的男人有了新欢后、女人该有的那份嫉妒的心思;在她看来,如今的雪妍姑娘不过是新婚那会儿的自己,一样都是二少的玩物罢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替雪妍姑娘感到伤心起来,又念及两人虽然都是苦命,但此时的雪妍姑娘,当真和她的名字一样,正是红花春放的时候,好歹还有人疼爱,如今自己却饱受折磨,也就不再为她多想了。玉英是个明白人,当天晚上,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房屋让给了雪妍姑娘,她自己则搬进了秋娥先前住过的南屋。
秋娥被老太太赶走以后,南边的这间屋子已经好几个月都没人光顾了,屋里所剩无几的三五件破家具都落满了灰尘,玉英草草地打理了一下,却依旧还是冷清。本来,坐南朝北的屋子,一天到晚就少有阳光;适逢寒冬腊月,又加上自己打胎时落下的风寒,再有半个月前被二少毒打的伤口也还没有完全愈合,每天晚上受到这潮气的侵袭,玉英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突然挂念起秋娥来,多么可怜的一个好姑娘啊,她的生活竟比陈年老酒浸泡过的青梅还苦,她无力反抗、却也不知道不知反抗,心甘情愿地做着命运的奴隶。这会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样了,但愿她还活着。玉英想着想着,心里越发觉得不是滋味儿。
睡在秋娥屋里的前两天,在深夜里,玉英总感觉外面好像是有人在敲她的门叫她,半睡半醒时听得模模糊糊。仔细地去听那声音,像彦春、也像二少、又像是谢家老爷。有时,夹杂在后山上呼啸的风头里,时而急促、时而轻缓,歇歇停停的,又觉得谁都不像、到像是半夜里偷粮食的贼。刚开始的时候,玉英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没把她当回事儿。可是,如此持续了一夜两夜,以至于夸张到后来的夜夜都有,她确信这不是在做梦了,而当真是半夜里有人在敲门叫她。因此,她决定今晚睡得迟一些、夜黑里睡得警醒一些,好来寻它个究竟。
这天晚上吃过后,玉英早早地回到自己房中,反锁了门,先懵睡了一会儿。约莫十点钟的样子,于惺忪的睡意中清醒过来,便紧裹了被子静静地坐在床头,等半夜里的敲门声。过了许久,她起身去倒水喝时,透过窗户往外望去,睡前西天角落里的那扇月牙儿,已经升得很高了,她揣度着前两晚的敲门即将要如期地响起来了,接连伸了两个懒腰、格外地抖擞起精神来。
果然,不下一会儿,院子里便传来了轻微的关门的声音,继而又是一阵慢慢蹑蹑的脚步声,倒不像是起夜方便的人。侧着耳朵仔细辨去,这声音越来越近,外面的人是朝她这边走来的,当真像是一个没有找着粮食的夜贼。玉英变得警觉起来,左手掂了一个棒槌,右手死死地抓着一把剪刀。脚步声终于在玉英的门外停止了,却没有拨动门闩的意思,反而换成了轻柔急紧而又有颇具节奏感的敲门声。玉英听这敲门声,害怕极了,一声不吭地窝在床帐里。外面的人见敲了门里面的人迟迟不开,便小声地叫喊着:
“好妹妹,快把门儿开开,哥哥想死你了。少爷不爱你不疼你、俺爱你疼你,俺想你想的好久了,外面冷地很,你快把门开开,让俺进去了吧!”
玉英一听这声音,便知道了方才在外面敲着门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害了秋娥的彦春。玉英猛然想起先前秋娥和她提到过的、有关彦春的种种恶事,但都只是听说而已、却没有亲眼见过;又想起自己平日里虽然对他也有所防卫,但她全然没有料想到彦春竟有这么可怕,不觉为自己吓了一身冷汗。
彦春见屋里的玉英没有反应,以为是她有什么顾虑,又接着喊道:
“好妹妹,俺的心肝、俺的肉,你莫怕,俺只是夜黑儿来找你,白日里还是你俺各自过活、毫不相干。如今少爷既然有了雪妍姑娘,自然不再要你,你与其一个人坐冷板凳、睡冷床,倒不如依了俺,天寒地冻的,晚夜间好歹还有个暖脚的人。你快把门打开吧,俺站在外面像这样一直叫喊下去,若是被他们几个给逮着了,你也不好过活。”
玉英听他这么一讲,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倒吸了一大口气;可她又觉得,像这样一声不吭下去,终究也不是个妥当的办法,万一他歹心发作、一不做二不休,把房门给撞开了,最后遭殃的还不是自己。玉英竟然不知所措了,只好学着二少打起鼾来,鼾声由小变大,渐渐听得入耳了。
屋外的彦春见玉英起了鼾声,以为她是真的睡着了,便没再接着敲喊下去。他的确是想到了要去撞门,也想撞开了玉英的门,但是害怕惊醒了老爷夫人,那样以来他就完了。玉英再怎么说,毕竟也是他老谢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打她的歪主意,就好比在老谢家的坟头上动土,这二少的暴脾气自然不必去说,就算是给老太太或者扇子老爷发现了,也没有他的好果子吃。不想远了,往近处细想,倘使自己有个一亩半亩薄田还好,被老谢家逐出家门后,不至于会被饿死。如今若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不加克制地继续冲动下去,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彦春想到这里,便只好又回到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玉英见到彦春感到特别地别扭,彦春觉察到了玉英的这一点变化、认定昨晚的事儿玉英心里是清楚的,心中一阵窃喜,料想她也是有那个意思的,只怕暂时心里有着什么顾虑。吃过早饭后,他趁玉英在厨房里洗碗,四下没人便恬不知耻地对玉英说着:“好妹妹,晚夜的事儿你想通了没?俺今晚还要去找你的,到时候你可别再羞羞答答的,可记得给俺开门啊!”
听彦春这么一说,玉英心里霎时间六神无主,又是担心又是受怕的;碗都没有再顾得去洗,就跑出来了。老太太见她碗还没有洗完就跑了出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担心玉英又有了想法,便随口骂了她几句。
玉英知道不能再作贱自己了,她要阻止彦春的阴谋,搬进秋娥的屋里这才睡了四个晚上,就已经被彦春接连扰了三夜,长此以往,终究不会有一个好结果。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玉英觉得这事儿得让谢家老爷知道,让他来收拾彦春。她也想过要将这件事情告诉老太太,但又念及这中间的种种关系,怕最后反倒引火上身。正如彦春说的那样,即便是她知道了、惩罚了他,到头来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玉英想的确实在理,扇子老爷虽说是思想上比起旁人来,要封建传统了些,但这也只是对人不对事儿的。毕竟他年轻的时候入了师爷的行当,对这类事情接手的多,多少有个分寸。再说,这事儿又顾及到谢家的颜面,倘若和他说了,他也许还真的能够从中主持公道、给玉英一个说法。至于老太太,就这件事儿,先甭说她能不能一碗水端平,权且就是诚心地认起真来,像她这样一个心眼儿比针孔还小的人,也见不得会造化出一个多好的结果出来。况且,对玉英,她又是恨之入骨的,眼下巴不得她多出些事儿,好为自己多找一两个借口来,去非难她。二少呢,明摆着的,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谁说的好听他信谁的,和他娘是一路子的货;如今又摊上个新欢,便是和他说了,赶上他心情好的时候,兴许不管不问,倘若翻了白眼儿,到头来,对玉英的又一顿毒打。所以,思前想后,玉英觉得这事儿和老爷说去才是最为妥当。
中午吃过饭后,玉英见扇子老爷尚且没有要午休的打算,伺机便把这事儿和他说了。谢家老爷平日里因为受了婆娘的影响,虽说对玉英也存有一些偏见,但是当他听了玉英的讲述后,果真就义愤填膺了一回。
这天晚上,玉英有意把自己的房门虚掩着,又把床上的被子裹成一堆,还特地在离门槛不远的空地上放两个空盆;把该布置的东西都布置好了以后,,她并没有回屋睡下,而是在厨房里坐了半夜。
谢家老爷对玉英说的这件事儿,不像老太太那样将信将疑,看样子是铁了心要管的。他事先泡了一壶浓茶,撂在自己屋里的小火炉子上暖着,一个人倚在炉火边,像喝闷酒一样品着茶;喝完一壶,又给自己满上,他在短短的三四个钟头里,硬是喝了三大壶茶水。老太太瞧他今晚有些反常,问他有什么心事,何苦夜里喝着闷茶?老头子对她好似余气未消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地喝着茶,并没有予以理睬;老太太觉得自讨没趣,便早早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