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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最终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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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巴格达一个著名的集市有个商人。一天,他看见一个陌生人吃惊地看着他,他知道那个陌生人是死神。商人面色苍白浑身战栗,逃离了集市,长途跋涉逃到了萨马拉城。他以为逃到那里死神就找不到他了。当他终于逃到萨马拉后,商人看到等待着他的正是冷酷的死神。
“‘好吧,’商人说,‘我放弃了,任你处置吧。但是告诉我,你今早在巴格达,看到我时为何面露惊讶?’
“‘那是因为,’死神说,‘我和你的约会是在今晚……在萨马拉。’”*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捧着书本坐在地上的白禧抬起头看着我,“命运的必然性,逃不开抹不去的宿命与轮回,如果世界就是在这样一个衔尾之蛇的循环当中不断演变进化,最终呈现的依旧是一成不变、死气沉沉的结局,那么万物生灵的努力都显得是白费力气。”
我被他突然的长篇大论惊到了,愣了愣方才开口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平常的六岁小孩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不应该满脑子是怎么玩怎么开心吗?我知道我的白禧很特殊,但我没想到他特殊到了这个地步,才六岁就发散了哲学思维。
白禧放下书本,短手短腿的,但意外的很灵活。他爬上榻来,我挪着身子给他让出个空位,让他躺在我的臂弯里。
窗外凉风习习,莲花深处一阵细微人声,是几名侍女正在采莲子,彼此调笑议论,却碍于远胤院就在不远处,怕惊扰了主人家,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转脸往外看去,碧绿莲叶间,脉脉流水上,侍女们的衣裳像莲花瓣儿一样娇嫩,蝴蝶般穿梭来去,从袖间伸出的嫩白素手拨开莲叶托起莲花,本身就是一幅绝美的画。
白禧捧起我的头发。平时我在家并不挽头发,往往让它自由散落下来,漫在衣裳被褥上。它已长及臀,发质出奇的好,白禧捧在手里,犹如捧住了一块通体发亮的墨玉。
“叔叔告诉我,妈妈你过去读大学时,本来是年级里的第一考研候选人,最后却因为爸,你没有考研,选择回家做唐家夫人。”白禧说道,“为什么啊,妈妈,为什么你的人生要被爸左右?”
我也不想纠正白禧对唐迁的称呼了——唐迁是唐晓翼的哥哥,论资排辈白禧该叫他伯伯,但白禧打小就叫叔叔,唐迁也的确看起来比唐晓翼年轻——也许是错觉。
“……你爸没有左右我,”我正想着为什么唐迁会对白禧说这些,这实在是太破坏家庭和谐了,“是我自己决定放弃考研的,我要回来照顾你啊。……非要说什么‘左右’的话,你爸大概是用‘爱’左右我的吧。”
白禧侧躺在我的怀抱里,玩着我的头发,柔软的发旋冲着我,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可不觉得这是‘爱’啊,妈妈。”他说道。
“那能不能先告诉妈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问道。
这当然并非“爱”,这是控制欲和占有欲。
两年前……我不想回忆起那次争吵。虽然那只是再小不过一次的争吵,并迅速以我的屈服迁收场,但那次争吵是唐晓翼无数次对于我的未来的决定中的一次。而关于我那被左右的未来的每一次争吵,我都记得很清楚,并且拒绝想起。
大四这年已经没有多少课程了,我在读研与实习之间摇摆不定,在被本国的就业事实打败以后,我决定读研。
我买资料、报网课,拿出了高三复习的劲头,背单词、背专业课、做语法题,并且还要抽出时间来写毕业论文。那段时间我忙得晕头转向,连每周回家探望白禧这件事都忘了,陈月槲打电话委婉地提醒我,我这才记起来隔着电话和白禧说上几句,挂了电话就忘得一干二净。
矛盾爆发于考研前夕,十二月上旬。那天我从自习室回家,上京的天冷得不像话,我在这边待了四五年了也无法完全适应,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裹成了一个棉球。当我到家时我以为我解放了,迎接我的也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和眉眼温柔的爱人,幸福生活也不过如此了。
唐晓翼的博士论文忙了两年了居然还没个结尾,他只是完完整整地陪着我度过了大三一年,我大四时他又开始中美两边跑,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跑论文呢还是跑生意,总之回家时间不定。可想而知,那天我看见他在家时有多惊喜,鞋都来不及脱就扑上去抱他,唐晓翼也伸出手来拍着我,给我真实感,确定这并非我的幻觉。
等到我的喜悦稍稍平复下来,我脱下厚重的棉袄,开始吃饭。他坐在我对面,一筷子都不动,一只手托着下巴,只是看着我。我觉得唐晓翼的眼神有点令人犯怵,虽然他经常这么似笑非笑地看人,但把我看得心里发毛,这是第一次。
就像是捕食者在欣赏猎物的垂死挣扎,并且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垂死挣扎。
天性中隐藏的敏感与觉知令我放下了筷子,我问他:“发生了什么吗?”
他眨眨眼,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没有啊,你吃你的,我只是想看看你。”
我当然不可能信他的鬼话,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我想起了我最近在忙的事情——考研,而唐晓翼的态度——我心里一沉,这是我没有想过的。我没有告诉他考研的决定,因为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告知他。
我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握住门把手把它往下摁时,我听见餐桌那边传来一声冷笑。于是我冷汗涔涔。
推开门,我看向书桌。我那堆积如山的考研资料消失了,人间蒸发一般干干净净,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没有买过它们、没有写过题目、没有准备考试。我依旧是大四学生,即将毕业,离开象牙塔后我就要回到金丝笼里去。
归宿。
这不是我的归宿。
迟来的叛逆骤然觉醒,并轻易控制了我,我扶着门转过身,目光触及到仍然坐在餐桌旁的那个男人。他也转过身看着我,一只手臂搁在餐桌上,微微歪着头,流露出无辜困惑的神情。
“是不是你做的?”我说道,“是不是你把那些书丢掉了?”
也许不是他。我这样劝着自己。心平气和,好好问,不要引起冲突。——但是。我又非常明白。除了我,只有唐晓翼有这间公寓的钥匙,也只有他会扔掉我的书。
“你是说那些书?”唐晓翼的笑容就像是被针线缝在他脸上了,这层皮纹丝不动,“是我丢掉的。你想考研?想都别想。”
我不想缅怀我那为买资料花掉的几千块钱了,被青春期叛逆支配的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他在做我的绊脚石,他在试图控制我,他不准我再往上。
“为什么不准我考研?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忽然想到了白禧,连忙道,“如果你是觉得我读研以后会疏忽了白禧,那么你尽可以放心,我不会——”不会疏漏了对白禧的照顾——
“你真的敢把你下半句话说出来吗?”唐晓翼轻声说道,他那张纹丝不动的笑脸看起来真是又恐怖又恶毒,“你准备考研的这几个月里,你去看过唐白禧几次?你作为母亲,理应负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
“那你呢?”我立刻回击,“你作为一个父亲,你又对白禧做过什么吗?你对他从来都是甩脸色、无视、推卸责任!试问你又有什么底气来质问我做得好不好、来教我该怎么做?”
唐晓翼一直都不喜欢白禧。
从他向我讲明了华清璃的药效之后,我就明白他不会去爱我和他的孩子。在他眼里,孩子只是灾祸的转嫁物,是他实现梦想的必需品,至于我——每次考虑到我本身时我都会停止思考,因为我知道再继续想下去,就会自然而然地推导出一个结果……
而那一刻我终于有勇气有冲动继续想下去,我得到了答案,但也许并不是真相:我是母体,只有我孕育的孩子具有“小女”血统,我在他眼里可能只是……一个子宫而已。
然后我又立刻说服自己。不是的,唐晓翼很喜欢我,他喜欢我喜欢了这么久,即使一开始是因为利益接近我,但之后、之后他的确是真心喜欢我的,他……
我不想再为他辩驳下去,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话,感情不可能长久,爱情会变成亲情,这还是好的结局。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我和唐晓翼最后也会变成平淡却又血浓于水的亲情,我就觉得……非常不舒服。
我想他这个人大概是不存在什么非常浓烈的感情的,他的情绪都是适度的、冰冷的,对待友情有回温,爱情是一时的激昂,至于亲情……我觉得唐迁在他手里,活得像傀儡或者超负荷劳动力,唐晓翼对亲生儿子也是冷冷淡淡的,再加上他的成长经历,我不觉得他是个在意亲情的人。
因此,如果我和他的关系最终回归到亲情,我会觉得那还不如一刀两断。
被宠爱惯了的孩子突然失去了独占糖果的权力,那绝对是相当不好的滋味儿。
“可怜的唐白禧,不被任何人祝福,携带着灾祸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唐晓翼换了一种口吻,幽幽地、叙述性的,“现在连他的母亲都不够爱他,宋朴你说,唐白禧是不是个悲剧?”
他仍然坐在餐桌边,脸上的笑容转变成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温柔,他在利用我的弱点攻击我,这是他惯用的手段:“找不到妈妈的唐白禧,得不到爱的唐白禧,跌跌撞撞,在黑暗里被撞得头破血流、泪流满面——多可怜、多悲剧啊,宋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尽力告诉自己,这是他的战术,但是白禧——我的白禧,我曾经希望可以用母爱遮掩这个家庭的不完整性、破碎性、罪恶性,可是我却为了我自己,把白禧推到了边缘、推到了悬崖上——难道我做错了吗?为了自己努力也是一种错误吗?
但是我为了一己私欲,牺牲我的孩子,就像父母牺牲了我的少女年代一样——我就是正确的吗?
“难道不可以两全吗?”我知道我已经在让步了,这一让就没再可能赢了,我只能一退再退,是让他得逞也是让我自我催眠,“考研和白禧,绝对是可以两全的吧?”
“不可以。”唐晓翼起身走向我,搂过我的肩膀,把我往餐桌的方向带,“先好好吃饭,把论文写完,交上去,领到毕业证,然后回家。白禧在等你。”
……
白禧拽着我的衣服,我这才回过神来,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天,他长着一双和他爸一模一样的黑色丨眼睛,所常常蕴含的情感却截然不同。白禧是感性的、温柔的、纯粹的,他的真实情感会全部流露在眼睛当中。
我晃晃脑袋,试图把这段记忆驱散出去。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回忆起来仍像是就发生在昨天。
“刚刚妈妈你问白禧为什么会这么想,白禧想了想,想说的是:因为妈妈你并不快乐。”白禧有时喜欢用自己的名字替代“我”,我把这视作一种撒娇的方式。
闻言,我伸出手,轻轻地抚过我的白禧的眉眼。他的五官精致程度自然不如他爸,毕竟承袭了我的基因,但白禧仍是很清秀的孩子。
我说:“因为妈妈一直以为自己在坚持自己的选择,到头来妈妈才发现,摆在妈妈面前的选项都是被别人挑选了固定了的,不管怎么选,我都是顺从他人的意愿,那样活着、那样过着生活。”
当然不指望白禧能很快领悟我说的话,我也希望他可以更加无知一点。但他生在唐家,周围都是人精,我也不能奢望他和同龄人一样天真无辜,那样反而很可怕。
拍拍白禧的后背,我示意他出去找别人玩去,唐迁也好陈月槲也好,园林里的佣人们都很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
白禧的脚步声远去,被关门声隔绝,我仍躺在榻上,闭着眼平复紊乱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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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的主体建筑在整座园林靠近大门的地方,宴席就摆在那里,而作为主人日常居所的远胤院则离主体建筑较远,我平时常去的地方也就是藏书楼等地,对主体建筑知之甚少,只知道唐迁的居所在那边,大多数佣人的居所也位于主体建筑中偏后部分的厢房里,其余的我就不清楚了。
这天我心血来潮,去主体建筑里逛。这座建筑分为三层,占地面积达到三千多平方米,包括一二三层。走廊曲折回旋,房间很多,一路上碰到了很多佣人,他们很少看见我在主体建筑出现,惊讶之余连忙行礼,我还得向他们问路。
偶遇唐迁,他正在和各大主管清点账目、核对名单,见我来了也只是匆匆点头行礼,我也不想打扰这位大忙人工作,连忙走开了。
我花了将近两个小时逛一楼,一边走一边惊叹:天哪,这些宝物居然是我的!我居然是这些宝物的女主人!然后我又想,整座唐家园林都是我的,我,坐拥上亿不动产。顿时我就觉得自己金贵起来了。
踩着吱呀吱呀响但意外的很牢靠的楼梯上了二楼。二楼比一楼清净得多,我又穿着软底的绣花鞋,于是整个二楼只剩下裙摆时不时摩挲在地发出的沙沙声。这肃穆安静的环境令我不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查看房间。
二楼的大多数是空置的厢房,虽然有人打扫,但未免显得太过于冷清寂寥,缺少人间烟火气。
我关上门,推开下一扇——这回千篇一律的陈设发生了改变,首先是一股浓烈的熏香味,伴随着线香燃烧时散发出的烟气一齐扑到我脸上——我被呛得咳了一声,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和宋家祠堂一模一样的一幅画。
宋寐之隔着岁月与纸张和我对视,孔雀蓝的旗袍是母亲的殓衣,年华衰败凋零,只有她那描绘在画卷之上的姝丽容颜永不褪色,隔了近百年的滚滚红尘、风吹雨打,她依然是那么的美,直逼眼球的美。
我目光凝在这幅画上,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为什么唐家会有这幅画?
房间一侧突然传来异响,我走进这个房间,向右手边看去。珠帘窸窸窣窣地摇晃着,珠玉叮当作响,光线很暗,我找到灯打开。
一霎白光降临,我看清了珠帘后的房间。左右两边的木架上坐满了人偶,均作古典打扮,阔袖长衣,皮肤白得瘆人,如果不是它们都目光呆滞、表情麻木,我真要以为这是有一群人坐在那里发呆。
而正对着珠帘——正对着我的那面墙壁前,摆着一把太师椅,上面也坐着个人——好吧,我定睛一看,是人偶。
但这个人偶长着唐墨世的脸。
我吃了一惊。对于唐晓翼的父亲,我记忆很浅,我也只见过他几次。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得到永生之力的只有唐晓翼,而唐迁则是作为唐晓翼的麾下而分享了一部分的永生之力,那么唐晓翼的父亲……按照他那个亲情寡淡的个性,当然不可能指望他大发慈悲懂亲情,把永生之力分给唐墨世。
再联系唐晓翼的童年,我就觉得,这人弄死他父亲才正常。
眼下,这尊长着唐墨世的脸庞的人偶端正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身暗蓝长袍,手里端着一把扇子,我猜它展开时上面会印着三个字:杀、雅、信——唐家家训。
它抬起头来,镶嵌在眼眶里的黑色珠子僵硬地滚动着,缓缓聚焦。它的确在看我。
“宋朴?”人偶的嘴巴动了动,吐出我的名字来,是几年前我听过的唐墨世的声音。
一时间我吃不准该不该叫他一声“爸爸”,到底是我丈夫的父亲。
“……您好?”最后,我也只是回了一个语气词。我不知道要不要叫爸爸,唐墨世也不再是唐家家长。
这尊人偶做得真是精致,它甚至可以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你终于来了。看到那幅画了吗?你想到了什么?”
“比起我的想法,我更好奇为什么您可以说话、动作,甚至好像……具有自己的思想?”这尊人偶与其他人偶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思路很清晰,语言也很准确,更像个人。
唐墨世打开扇子,素白的绢面上泼墨般的三个大字,洋洋洒洒:杀、雅、信。它——也许此时应该恭恭敬敬地称作“他”——他摇晃着扇子:“我是被制作出的人偶,却拥有唐墨世的魂魄,因此,我就是唐墨世。”
自从我认识了唐晓翼,这种不符合科学常理的事情就发生过太多次了,我已经麻木了,也不计较这些东西和我所学的科学理论相冲突了。魂魄就魂魄吧,连“命运”都有实体,魂魄怎么就不能被转移、被附着在一尊人偶上了?
“看来只有要用到您的时候,您才会从这里出去啊。”我说道,“比如几年前……唐晓翼假死?葬礼?”
我说的话已是不客气,对于长辈是冒犯,但唐墨世在我眼中不算是一个“人”,所以我对他说话也变得口无遮拦起来。
唐墨世点点头:“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用多肮脏、多为人不齿的方式都没关系,把人视作工具,有用时就拿出来,没用时就藏起来……你说,是不是?他对你也是的吧?”
这尊人偶表现出了极高的智商,言辞比人还锋利:“从你踏入这座园林开始,我就在密切地留意着你……虽然我只是一尊人偶,没有自由活动的能力,但我自有我收集线索的方式。你曾经是‘小女’,因为华氏继承人的一管药剂,你的‘小女’血统需要遗传到下一代才能生效,而现在,那个‘下一代’已经出生了,可爱的小白禧。”
“对,您说的没错。”我往身旁看了看,宋寐之的画幅就挂在我身边的墙上,赤金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是个幸运的小女孩啊。出生在宋家,这一源远流长、历史悠久的古老姓氏,有着幸福的家庭。即使日后出现变故,失去了母爱,也依然有父亲爱着你……之后你又遇到了很多人,他们分别在你的人生里的不同阶段,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你。……这就导致你一直活得很蒙昧,你看见的都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而你却自以为看见的即是真相。”
“啪”地一声,唐墨世合上了扇子,珠帘拂动,凌乱纷杂。
他眼睛瞪住我,倏然大喝:“雏鸟!”
我被他这突然的一声大吼吓到,浑身一抖,倒向一边,扶住香案才不至于尴尬地跌倒在地。
“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回答道,“我知道我是个幸运但不幸福的孩子,对此我接受,不带怨言。这是命运给予我的决定……”
“但你也知道,‘命运’不过是一个谎言,你的人生一直都在被唐晓翼操控……”
唐墨世的话又勾起了我那痛苦的回忆。唐晓翼的“不准”“不可以”在我脑海中循环往复,无论如何也驱除不了、抹消不掉。从我出生开始、从我被确认为“小女”开始,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我就已经陷入了天罗地网当中,无处可逃。
这些我一直都知道。
我被他驯服、被他洗丨脑,而我以为我毫无反抗之力。
是“我以为”的。
“……所以您到底想说什么?”我猜唐墨世是在挑拨离间,但我又觉得他好像快成功了。
唐墨世拎起扇子,点了点宋寐之的画。“看到她了吗?”他说,“多么美丽夺目的一个女子,妖娆妩媚,却又有着孩子性情,天真又纯洁,专一又痴情,哪个男人不想征服这样的尤丨物?我那儿子也是,他爱慕宋寐之的美貌,想占有她摧毁她,可她抢先一步自杀,让他的愿望落了空……快一百年了,这些事情,唐晓翼始终都忘不了,而他现在已经和你结婚了,宋寐之的画还在这里……你猜这说明了什么?”
挑拨离间。
但这幅画似乎又证明了真相的确如此,唐墨世说的话句句都在引领着我往一个方向去想……我为什么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唐晓翼已经骗过我很多次了。
他的话真假参半,让人眼花缭乱,分辨不清是非对错。难道他对我说,他不喜欢宋寐之,就是真的不喜欢吗?他又说他喜欢我,又是真的喜欢吗?
我不该怀疑这些的,因为我是深信不疑的,我咬定唐晓翼喜欢我。
“……不好意思啊,”我说道,“我不觉得我和唐晓翼之间的事情,需要您来指点一二,至于事情真相是什么样子,总有一天我会还原的。”
说罢,我就抬脚打算离开了。现在已经是月末了,再过几天唐晓翼就该回来了,到时候再问问他也不迟。
总不可能就这么轻信了唐墨世的发言。他们父子俩之间裂隙太大,彼此仇视厌恶,双方各执一词,真实度都有待商榷。
在我身后,唐墨世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宋朴呀……小白禧的降生真的全都是你的责任吗?”
虽然这话说出来有些丢人,但我急于摆脱唐墨世这个麻烦,并且想让他住嘴,以永绝后患。因此我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再度转过身来,隔着珠帘望着他:“是我先诱惑的唐晓翼。”
唐墨世忽地笑了:“你当时是在什么情况下诱惑的他呢?是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的压力很大、心情很乱,情绪急需一个宣泄口。正好当时唐晓翼在你身边,并且在此之前他已同你说明了华氏继承人的药剂效果,于是烦躁混乱的你选中了‘性’作为发泄方式……是不是这样的?”
“是谁告诉您的?”我知道这会儿绝对不能信“唐墨世有自己的收集线索方式”之类的鬼话了,能这么细致地揭发还原出当时的情况,那必定是有人告密了。
他摇了摇头,露出惋惜的表情来:“一只可恨又可怜的替罪羊。”
告密者已经死了。
“确实如此。一开始就是我动机不纯,是我想要利用唐晓翼。”他反复表明了“不会强迫我”,甚至在我提出请求时对我进行了二次确认。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唐晓翼一手主导了当时的情况呢?”唐墨世淡淡地问道。
这一个问题、一个假设压了下来,我顿时哑口无言,唐墨世的意思就是指控是唐晓翼主导了谋丨杀我的母亲。
更可怕的是我觉得这非常有可能。
代入到当时情形。唐晓翼为了得到“小女”延续生命,不择手段,先是找到了我,和我成为了最亲密的关系,半路杀出的华清璃却改变了利用“小女”的方式,唐晓翼需要得到我与他的孩子才可以获得“小女”血统,于是他设计害死我的母亲,刺激我的感情,直接导致……
不,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咬定,在那种情形下,我会提出和他做丨爱?
太多不合理了。
这已经不是一句两句安抚得了的事情了。我又想起了很多很多的旧账,这些年翻来覆去地被提起又被掩埋的那些过去,从唐晓翼遇见我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紧密地部署着,步步为营,所求的就是开启永生的钥匙。
人类啊、欲丨望啊,多么强大的能量才支撑着他活过了这孤独而又璀璨的一百年,现在他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他只需要杀了白禧……
我的白禧。
“……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意呢?”我抬起手臂,环抱在胸前,形成一个自我取暖的姿势。寒意入骨,冷得我的大脑几乎停止工作。我连唐墨世的用意都推测不出来。
唐墨世的肩膀松弛了下去,他露出了疲惫而又空洞的眼神,抬起手挥了挥:“跑吧,宋朴,跑得越远越好。”
他的气息虚弱起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够连贯:“……白禧没有继承‘小女’,唐晓翼留着他,不会杀了他,而你……你是母体,只有自你体内诞下的孩子才有可能继承‘小女’……他不会放过你的。”
空洞的眼睛倏然瞪大,唐墨世对着我,发出好似回光返照的大叫声:“——跑!”
然后他不动了,这尊人偶不动了,我愣在那里。灯光熄灭了,暗处这些人偶一动不动,只有皮肤显出惨白色的光。
白禧怎么可能没有继承“小女”。
他还是婴儿时,眉心处明明有一点金色圆形。
但是、我……
我低下头,看向我的手掌心。
我会被作为母体、以损耗生命的方式,继续生育吗?
还要听唐晓翼的解释吗?
还有必要吗?
我明明已经做好决定了。并且我觉得……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做出的决定。
*原版为毛姆的《萨马拉之约》,在此引用的是《神探夏洛克》第五季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