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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良辰佳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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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上铺着光滑反光的木地板,萱草外头便是一处湖泊,此时深冬腊月的,到处都光秃秃的,没什么鲜艳的色彩。草丛里散落着些石制的灯笼,烛火幽幽。
如果说唐家园林是大门大户式的气派,那么宋家园林就是落魄贵族式的古宛。雅致而老旧,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遗憾和怀念。
我倚着门框,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向外看去。
长廊。
湖泊。
少年。
他背对着我,坐在长廊边缘,脚搁在地上,面朝湖泊,栗色的自然卷一如既往的略见凌乱,棕黄长袍总显得单薄,脆弱突兀的蝴蝶骨仿佛都在脊背上凸了起来。他靠在廊柱上,拢起袖子,似在假寐。
我试了试,发出了声,轻轻地,怕吵醒了他似的:“唐晓翼。”
他动了动,肩膀仍靠在廊柱上,偏过头来看我。他的睫毛很长,上头已凝结了一层半透明的水汽,整张脸苍白无比,像玉一样发着光。
很、很冷吧。而且,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啊。
“啊,”他说道,“我还在想零点以前睡美人会不会醒呢,结果你就醒啦。”
我感到不可思议:“你都不知道,你就等在这里?”
唐晓翼耸了耸肩,这会儿他是把袖子拢起来的,手藏在袖子里:“总得等等你吧,我又不缺耐心,尤其是对你。”
这份精神简直令我对他肃然起敬,想对他说一声:辛苦了!
几天以前我在桥上对他说:“我不要被放弃,所以干脆不要开始好了。况且,我对你从来都没有什么感觉。”
刚刚我在梦里对他说:“我不想利用你了。我想和你一起前行。”
所以我现在的内心状态便是:有些迷茫。
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去我还底气十足的宣称「我不会喜欢你!」,也有足够的力气可以抵挡他,可是经历了那一场梦,我发现我就再也没办法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些绝情的话了,毕竟……
嗯。
梦里的我的内心,是「喜欢」唐晓翼的。
啊。
好苦恼,好焦躁。
我开始后悔。我干嘛出来啊?出来活受罪啊?现在缩回去还来得及吗……
“呃,”不管怎么样,我两眼一闭,先把他支开再说,“夜深了风凉了我也醒了,你回去吧,早点休息,不然零点的爆竹非得吵得你睡都睡不着。”
唐晓翼对此的回应是耸肩一笑。
他说:“你在害怕什么啊?……宋朴?”
我竟然语塞。他永远都是这样的,一语戳中我的要害,看穿我的伪装,这样真是没有一点神秘感和成就感啊!
“我没有害怕。”我嘟囔着,眼睛却逃避的看着别的地方。
天上散漫的开始飘起了雪花。
淡白的浅薄的,漫不经心地落下来,在树梢枝头迅速融化,滴滴点点。
唐晓翼抬头看去,表情虔诚纯粹得像个少年,虽然他本身就是个少年。
“……下雪了。”
他说。
“南国的雪,原来是这样的……吗。”
在北方和外国长大的孩子,从小见到的雪都是铺天盖地、猛烈的降临下来,摧残肆虐,哪里见过南方这般温柔的落雪。
柔肠百转,剪不断绷不紧,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许多,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一场雪。
他看雪,我看着他。他眸底倒映出从天穹上飘落下来的洁白的棉絮般的雪花,像洒满了碎钻,闪闪发光。
少年。
我想。
这才是少年。
“啪啪”的声音响了起来,唐晓翼拍了拍他身侧的位置——讲白了,长廊地板:“过来坐。”
这里是我家还是你家?你怎么比我还自来熟……
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好歹睡了一觉精神状态还不错,至少是清醒的,总不会做出什么令人难为情的事情……我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
唐晓翼把手掌摊开放在我面前,我把手交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忽地把我往他怀里一带,我没防备,顿时便扑到了他身上。
我登时方寸大乱,正要起身逃开,他却按住我的腰,不让我起来。我听见他说:“你看,我们两个之间就是这样的,我问你要不要和我走,你说好,然后你又要离开我。惊鸿一瞥的是你,主动靠近的是你,始乱终弃的也是你。我还不能拂了你的意,否则你就要指责我。”
“……”我挣扎的动作缓了下来,我的手撑在他身上,头抬起看向他的脸。唐晓翼的手指缠绕过我的头发,从中部缓缓梳理至尾部,似弹奏琴弦的手法。
“因为我怕你。”我说,“或者说,我怕你说的是假话,我怕你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的东西,我怕被你丢下。我还怕……”
还怕有一天我泥足深陷而你全身而退,留我一人万劫不复。
我早知道情爱不可期待却还要以身犯险,所以最后遍体鳞伤也是我自食其果,但是……
但是……
我还是觉得被某个人舍弃是一件,很让我心碎的事情啊。
摧枯拉朽一夜寒冬。
爱如蜉蝣朝生暮死。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有那么一瞬间的静默。
但是唐晓翼的眼睛不沉默。
那般纯粹凉薄的黑,却因为我的这一席话而浮现起些许有迹可循的情绪,我对于辨明男性的感情没什么经验,到底华清璃是个舌灿莲花的,而父亲的爱又是巍峨高山,我神经大条,语言表达能力又差,所以……
请快说点儿什么让我感动得泪流满面的情话,治愈我吧!
唐晓翼忽然俯首,他的脸垂下来,唇轻轻吻在我的发顶。
像花瓣在水上漂流,或星子坠落大地。
我仿佛感觉得到他对我珍而重之的感情,而我窘困的发现我居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他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我抱紧了他,把头贴向他的胸膛。
“情人的心跳,我听见了。”我说,“就是你的心跳。”
会因为我的一举一动而做出不同反应的你,在我面前的你……
是不一样的。
“我依然是那句话,”我的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身体主动的靠近他,蜷缩在他怀里,埋首,仿佛不看见他,我才可以把这些话继续说下去,“你对我是很重要的人。但是,我不会再拿其他的事情作为借口拒绝你,我也不会把事情全都推给你让你去处理。公私分开,于公,你待我不薄,对我有恩;于私,你有想法,而我也有我的私心。”
要人命了。私心一起,就什么都没用了。
唐晓翼终于还是要从宋朴这里分得一席地了。
“可是我真的很遗憾,”我抚摸着他的脸庞,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指尖冰凉,“唐晓翼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是唯一的那一个,我都替你不值。”
唐晓翼攥住我的手,我听见他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位置小,没有关系,不够爱,没有关系。只要是你,都可以原谅。”
“但是你会很累。我真的替你不值。”
……我说过了。
如果结局不尽人意,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发生好了,这个故事。
在感情当中我是绝对的被动,不作为有时比作恶还要可恶,而我就是不作为。所以当唐晓翼说出这句“不够爱,没有关系”时,我就仿佛已经看见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的收场——
所有的思索却在当下这一刻被他打断。
“我可以理解为,你跟我表白了吗?”唐晓翼扬起眉毛,突然间喜气洋洋,活像天大的好运气砸在他身上似的。我大脑里当机了一刹那,随即我剧烈挣扎起来:“我没有——”
我自始至终都只是说“你是我重要的人”啊——虽然这些话的成分和表白差不到哪儿去……
唐晓翼却自动忽略我刚刚那一番话里对他的不利成分,显然他高兴坏了,居然站了起来,顺带还把我举高高——哄小孩开心似的!他抱着我原地旋转一圈,接着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手掌箍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手按在我的头顶,我听见他的心跳,笨咚、笨咚。
所有的恋爱都是这一个套路吗,我想。可是这个套路永远都不会有人嫌烂。
“我深感幸福。”他说,声如洪钟,“不管有什么成分,不管有什么阻碍,我和你最终还是遇见了,还是相爱了,这样就很好。”
钟鼓齐鸣。
恢弘盛大。
我踮起脚尖,用手臂用力地搂住他:“对不起,对不起。”
面对如此情深义重的你,我却无力回应报答,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所以很多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对一个人的抱歉无休无止,不停地感到亏欠想要弥补,而对方却觉得你的陪伴和亲近就已经是莫大的宠幸,从来身份不对等,跌跌撞撞糊里糊涂,最后竟然也潦草了了此生。
“值此良辰佳节,宋朴小姐要不要和我一起守岁?”
好不容易唐晓翼终于平静下来,重新坐到了长廊上,不过依旧把我抱在怀里就是了。我还沉浸在「怎么办,居然说出来了!」的震惊情绪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现在不就正在吗,和你一起守岁。”
唐晓翼摇头,双眸闪闪发光,不知怎的我竟觉得这样的他有点像某种大型犬类:“有惊喜噢,要不要和我去看?”
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呀”了一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跑进了屋子里。不一会儿,我抱着一件大氅跑了出来:“冷呀……”
唐晓翼把大氅披在肩上,又把我揽到怀里,掀起大氅盖在我身上。于是一件大氅里藏了两个人,他的头露在外面,我则透过大氅敞开的前端看着外面。
身高差,真是奇怪啊……
他的手揽着我的腰,按着我的左手,我的右手则被他的右手牵着,以一个诡异的舞蹈姿势向萱草外走去。
我总感觉好像下一秒,唐晓翼就会突然滑开舞步,邀我跳舞。
……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心里疑惑着他说的“惊喜”是什么东西,特特地地要我跟他一起守岁,难道他早有准备?——可是他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料到我今天晚上会和他说这样一番话……
所以,意思是,他已经准备好了跟我守岁,不管和我之间是什么关系?
……
未免有些……过于可爱,和过于悲情了吧。
我和唐晓翼走到湖边去。
又走到了湖边的长廊里。
他示意我站在长廊里不要动,脱掉大氅披在我身上,他走到草丛里去,周围无光,我伫立在长廊里,揪着大氅,看着唐晓翼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似乎在搬运着什么东西。
等到他搬运结束,远远地,新年的钟声传了过来。
当——
一下。
当——
两下。
当——
……
随着钟声的响起,山上的寺庙也撞起了大钟。
浑厚悠扬的撞钟声,从很远的山上传来,与很远传来的钟声一起,响彻宋家园林。
唐晓翼俯身,手中一点跳跃火光,他点燃了引线。
“咻——”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在天上“啪”地绽放开来。
烟花。
我猛然睁大了眼,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那朵粲然盛开的烟火之花……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火光冲天,一个接着一个,错落有致、绚烂无比的在我眼前、在天上,竭尽全力地盛开,然后迅速地凋谢萎去,落到四面八方,落到大地上。
光、斑斓的光,落在我的身上、落在唐晓翼的身上……我看着他沐浴着忽明忽暗的光,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仿佛每走出一步,天上便会炸开一朵烟花,而他甚至比烟花还要夺人眼球……步步生莲,一眼惊艳。
眉目含情,唇角带笑。
怎么可以有人动人成这个样子。
这么短的一段路,让他来走,却走出了一种跨越千山万水、穿越亿万斯年……抵达我身边的感觉。
而我所能做的,是张开双臂,迎接他。
我扑进唐晓翼的怀里,他把我稳稳地接住了。漫天烟火底下他低下头来,眼神怎么可以这么温柔这么含情呢,原来真的有人是可以吧感情表达出来,并且传递到他人的心里的。当他爱你,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暴露出他的想法。
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不停的说,“我爱你”。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人喜欢?”我抚摸着唐晓翼的眉眼,这么精致又这么脆弱的五官就近在我眼前,他向我弯下腰配合着我的身高,我只是凭着一腔感觉一股脑的把我现在的所思所想讲出来,“你很诱人,什么样的你都很诱人,而存了心要待一个人好、给她快乐和惊喜的你,则最为诱人。”
我勾住他的脖子,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我抬起头要让自己感受到窒息的死亡感:“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吗,我是不是正在往着一个危险的方向走去——我不知道,而且我甚至都不想要回头。”
在他手里垂死挣扎的我,在他看来,一定很可笑吧。
我对唐晓翼露出一个祈求的目光,我希望他不要视而不见。
所有的感情汹涌着拥挤着堵在了胸腔里,我觉得需要一个倾倒出来的机会,或者把它传递给另外一个人。
唐晓翼搂住我的腰,把我举了起来,我顺势揽住他的脖子,侧过脸吻上了他的唇。
“你要做什么……做就是了啊。”他轻轻地说,“反正更残忍的事情你都对我做过好多遍了,这种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像是突然有烈火焚了身,燎原大火一把烧光全部的理智和枷锁,大氅滑落在地,我脚尖离地,挂在他身上。
我毫无章法,全靠感觉摸索,笨拙地移动着唇瓣与齿关,咬破了他的唇。强烈的血腥味与他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似一坛好酒,醺得我眼前模糊神志迷离,渐渐脱了力,似溺水的人,睁大眼却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水。
窒息感,无法呼吸,得不到氧气。
我倏地脑袋后仰与他分开,趴在他肩上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
有点谜一样的尴尬。
烟花燃尽了,落回大地。世界归于沉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硫磺气味,我捂住鼻子,小小声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着,似乎在咽口水,“只是这样就结束了吗?”
唐晓翼的声音很轻,轻得好似被风一吹就会飞走。
他扶住我的肩膀,手指轻轻地拨动着我的发丝。
“只是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因为他的话和动作而暴起,说话也结巴起来:“呃、呃……难道……还需要做什么吗……?”
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也不觉得有必要那么想。
还离我——很遥远。
“……”唐晓翼沉默了一下,把我抱了起来,猛然将我抵在一边的廊柱上,属于他的阴影笼罩下来,第一次在双方都清醒的情况下,他亲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