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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一起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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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晚上,按旧例,我和母亲应当守岁,但我俩已是被逐出宋家的人——这么说起来,其实我们会在这里也很奇怪哦!——所以我和母亲不用和太奶奶长老院等一帮人一起待在祠堂里。
说是“我和母亲”,但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乖乖地窝在屋子里,母亲……大概是出门去找哪家姐妹打麻将了吧,她在临杭也有不少好姐妹,随便找个地方都可以嗨起来。
母亲比我这个少年活得还要少年。
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年夜饭,宋家的厨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鸭子都可以烧得咬不烂。我囫囵喝了几口汤,正襟危坐,看着几桌子的人推杯换盏。在我这一桌的是我母亲和尹家父女,还有其他的一些旁支成员,至于唐晓翼——呃。我悄悄地看了看,他好像,坐在长老院那一桌喔……
管他呢,离我越远对我越好。
年夜饭后母亲就和我分道扬镳了,也没打招呼,直接往园林大门走。我估计着门口有车接她,也不管她,自顾自往下榻的屋子走。
我和母亲暂住的园子叫萱草,本来小花园里长了不少萱草,这会儿隆冬腊月的也全枯死了,光秃秃的一片,实在是没什么景色好看的,不像上京的唐家园林,一年四季哪都有新鲜景象看……所以为什么我又想到了唐家啊。
心里有些郁结,又有些不愿意轻易承认的惭愧,我赌气似的和衣往窗边的美人榻上一躺,闭眼,养神。
这一养,迷迷瞪瞪朦朦胧胧的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应该是民国时期,街上拉着黄包车,楼房都不太高,也没有到处交叉拉扯的黑色电线网。我站在一条殖民地风格的大街上,穿着旗袍,凉飕飕的露着小腿侧面,蹬一双轻盈的绣花鞋。身体不听我的使唤,向一个舞厅模样的地方走去。
像是我附魂在了这具身体上,以第一人称的视角看着这个故事。
舞池上方没有天花板,覆盖镶嵌的是花色的玻璃,日光透过玻璃,在舞池光滑的地板上绽放开一朵一朵绚烂迷离的花朵。空气里流淌着舒缓的舞曲,稀稀落落的人群相拥着在舞池里缓缓旋转,花朵落在他们脸上,像是从他们身体里长出来的似的。
我没有去舞池,而是径自去了舞池旁的休息区。我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了下来,桌子旁挨着墙根搁着个牛皮的小箱子,我疑惑的歪了歪头,这是谁搁在这的小箱子?
……想起来了,好像是我搁在这里的。
……咦,为什么我要在这里搁个小箱子?
“宋小姐?”
一道惊讶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暂时把“我为什么要放个小箱子”这个问题抛之脑后。我转身看去,看见了……
唐晓翼。
……但是,又不是唐晓翼。
他站在墙边,一身戎装,黑色军装剪裁线条立体笔挺,勋章肩章一个不落,大背头压在宽檐军帽底下,露出宽阔的额头。他看起来比我印象中的要成熟一点儿,也许是二十世纪的唐晓翼。
戴着白手套的大掌中端着一杯橘子水,玻璃杯沿挂着一瓣儿新鲜的橘子片。
表情——惊讶,很纯粹的惊讶,没什么别的东西。像个稚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毕竟在梦境当中见到他,我下意识的不自在。
唐晓翼倒不觉得怎么——或者说,“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有关于我的记忆?——他走到我身边,把橘子水搁在桌子上、我的手边:“起先您请我帮您去端杯橘子水,我回来时您就不见了,我找了一圈回来,您又回来了?”
我想我肯定是个渣,舞厅的橘子水直接叫侍者送过来就是了,还得兴师动众的请这位军统大爷帮我端过来。
“我之前离开了吗?”我说道。
他点了点头:“是啊,您难道不记得了?”
废话。我想。我半途进的梦境,当然不知道。
我用脚尖踢了踢桌下的牛皮小箱子:“这个箱子是你的吗?”
唐晓翼摇头,表情真挚又动人:“是您提过来的。先前我端了橘子水回来,我还很奇怪,为什么您走了还不把箱子提走。现在看来,也许您回来就是为了把箱子提走吧。”
我顺着他的话,点头:“是,是,我回来就是为了把箱子提走。”
此地不宜久留,风紧速去。我弯腰提起箱子,礼貌性的打招呼:“箱子拿到了,我先走了,再见。——唐先生。”
想了想还是得这么称呼他才算妥当,毕竟我不可能对一个快三十岁的男子直呼他的名字。
唐晓翼一副懵懂的神情,举起橘子水:“您不喝了吗?”
“不喝了不喝了。”我只想赶紧走,也许走出了这个舞厅,梦就结束了。
我抬脚走开,边走边继续思考: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为什么会和唐晓翼一起来?我为什么要提箱子?我先前为什么会抛下箱子独自离开?
沿着舞池的边缘往舞厅大门走,音乐虚无缥缈的响在耳边,男男女女无声无息地旋转翩跹着。头上的花朵好似也在旋转,飘落,纷飞,破碎。光漫无边际的洒落下来,我的眼前光影变幻,脚下步子稳稳的,却像是踩在棉花上,东倒西歪。
不,不可以离开这里。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离开了这里,你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刹住步子,我茫然抬眸回望。
唐晓翼依旧站在那里,手里端着橘子水,眼睛望着我这边,脸上表情暧昧不清,像是在微笑。
我对他皱了皱眉,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你必须要赶紧离开。
心里倏地又有个声音冒了出来,恶魔般的低吟,女巫般的诅咒。
放下箱子,孑然一身,赶紧离开。
你是来做什么的?箱子里是什么?为什么你先前会离开?
此时此刻,唐晓翼是什么身份?快想一想,快想一想!
他的衣服、戎装、军装、黑色、勋章——他是军阀!是国民党的将军!是……是发国难财的……唐晓翼是发国难财的……
箱子里是……是炸丨药!……是可以把这座舞厅、乃至这整条街道夷为平地的炸丨药……
我之前离开……是因为……炸丨药引线已经被点燃……它要爆炸了……我……要赶紧离开……
可是……我,又回来了。
所以,我现在提着一个已经被引燃的炸丨药。
我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跑!
幸好踩的是绣花鞋,跑起来使得上力气。我才不管之前的那个“我”是何想法、来自四面组织,现在的我只知道跑出这个舞厅、跑出这条街道——跑得越远越好!
我仿佛都可以听见火舌吞噬引线的声音,滋滋作响,向着炸丨药逼近……
“不!”我尖叫了一声,猛地扑出了舞厅的旋转门,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预想当中的民国街道。
——而是一片空白。
我想后退,发现身后也是一片空白。
四周白茫茫,并无它物,我提着牛皮箱子站在世界的中心,我听不见滋滋的声音了,暂停了吗?
不管怎么样,不会波及到无辜的人群就好。
我脱力的坐了下来,抱紧了箱子——虽然它里头装着数量可观的烈性炸丨药,但是这个时候我就是要抱点儿什么才算安心。何况现在引线没有继续燃烧,抱着它也没关系。
我终于得以仔细梳理这个梦境的脉络。
出于某个目的——也许是想要杀死作为军阀代表(大发国难财)的唐晓翼——“我”提着装满炸丨药的小箱子来到舞厅与他幽会,期间“我”请他去帮我拿一杯橘子水,然后我点燃了引线,走出了舞厅。
按照原本的计划,在唐晓翼端着橘子水回来的时候,引线应该会烧到尽头,引爆炸丨药,军阀会和整条街道上的人一起死去。
但是我来了。在“我”离开舞厅后,我又折返了回去。
时间仿佛因为我的折返而静止了,燃烧到一半的引线也定格了,我走到桌边坐下,发现小箱子,疑惑它的用处。唐晓翼回来,端给我橘子水,我提着箱子离开,边走边继续思考箱子的用处。
当我想通之时,便是时间再度流转之时。
于是,在当时,一个问题摆在了我面前:到底是以牺牲整条街道为代价换取一个军阀的命,还是舍弃杀他的任务、选择救整条街道?
杀了一个唐晓翼,还有千千万万个军阀。除非战争结束,否则民,依旧不聊生。
因此,在那一刹那,我选择了救整条街道。
仔细想想。回到梦境的开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接过这具身体的主导权,是它带着我走向舞厅。
因此,是不是也可以判定为,在最后的那几秒之间,“我”也决定要救整条街道?
我懒得深思了。有些事情点到即止便好,想那么多做什么,累人。
“宋朴。”
有人在我身后叫我。
像是刚刚在舞厅一样,我回头去看,又看见了唐晓翼。
他还是一身戎装,端着杯橘子水,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这回他的脸庞很清晰,他在笑。
我听见他说:“果然,你就是舍不得杀了我。”
我想说,我没有,我只是有着可悲的英雄主义,想要救更多的人。
可是我没有说。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杀我与杀大多数人之间,你选择了杀大多数人。”唐晓翼向我走来,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下意识往后缩,背后却抵上了一道墙壁——之前明明没有的!我只好颤抖着贴着墙壁坐着,怀里抱着我的宝贝箱子。
他一字一句轻轻地说给我听:“若是你没有跑出去,只会炸毁了这座舞厅,而舞厅里只有我和你两个活人;可是你跑了出去,你知道吗,在你跑出去的那一瞬间,炸丨药爆炸了,你害死了整条街道的人。”
……
好半天我才找回我的声音和思绪。
他在说、他的意思是——如果我留在舞厅里,那么就只会杀死他,如果我跑了出去,他不会死,而外面的人,会死。
规则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明明我跑出舞厅后便落入了一片空白,明明炸丨药还待在箱子里、箱子被我抱在怀里,安然无恙……
难道……这片空白……
难道这只是「游戏的重新开始页面」?!
我张大了嘴,我想说:我不知道规则——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没有机会了,宋朴。”唐晓翼说道,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把橘子水递给了我,“都说了你要喝点儿橘子水嘛,你硬是不听,非要我送到这里才肯收下。”他的口吻当中有着显而易见的遗憾。
他居高临下,黑眸魇住我,我在他的眼神当中发抖:“不管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你都是这样的,总是想着要救大多数的人,或者救无辜的那个人,可是往往事与愿违。你到底知不知道,很多时候你所看见的不过是事物的一个片面,单凭片面就武断的决定它是好是坏,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在我面前,唐晓翼弯下腰,单膝跪下,手势柔凉的拂过我的鬓发:“当你个人的能力不足以保护你所认为的「好」时,为什么不试着依附信赖一下所谓的「坏」呢?这早就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光风霁月的时代了,一切的主宰与王道,皆乃「强权」与「财富」。而我正好两样都有,所以要不要利用一下我,去守护你的「好」呢?”
不。
我不要。
我再也不会利用你了。
“的确,跟你说的一样,这早就不是我认为的最好的年代了。”奇异的,我冷静了下来,试图从他的话语当中分解剥离出我想要的信息,“但是我仍坚信,这世间仍留有热血与勇敢,仍留有正义与骨气,仍留有风度与高雅。无论经历多少次的摧残消耗,这些东西也依然存在。我自认为能力不足,不敢逞强说什么要匡乱反正,可是你可以。与其作恶,为什么你不可以不作恶,就算是为了我。你有这个本事,何必要被我利用,为什么你不可以被我拜托了去完成我能力所不能及的任务?”
“英雄主义。”他嗤笑。
“不是。”我轻轻地说,“非得谈私心的话,是我不想利用你了。我想和你一起前行。”
我想和你一起前行。
一起看这壮美山河富饶天地,一起看这风花雪月春华秋实,你所见的亦是我所见的,你所想的亦是我所想的。
纵然我们两个世界观背道而驰,纵然我们两个道德观天差地别,但这不妨碍我适应你,或者你迁就我。
你我之间本该如此。
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直面内心的自我。
像是作为一个半圆在世上走了太久太久,突然之间遇到了另外一个半圆,碰在一起,太用力了,于是双方都后退避开。但是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所以分开再久也会重逢,诞生的使命便是找到你,然后与你产生某种联系,什么都好,我必须要和你在一起。
在这一刻,注视着唐晓翼的双眸的当时,我从心底生出些许「宿命」般的感触,兜兜转转跌跌撞撞了这么些年,最终还是让他如了愿。我接过他手中的橘子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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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梦境当中醒来,因为沉浸的时间太长,睁开眼时有强烈的眩晕感。我动了动,发现我还躺在美人榻上,手肘边圆形木窗,夜空苍茫辽阔,颜色浅淡,似即将落雪。起身时原本盖在身上的毛毯轻轻滑落,我顿了顿后弯腰捡起,攥在手里。
入睡之前我并没有在身上盖东西,母亲也不见得会回来给我盖被子,那么……
我放下毛毯,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