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九世同人］烨枝》辞辞荐荐_

41、赵氏之殇

　　太奶奶独坐高台，枯槁手指上密密匝匝地戴着一溜儿镶嵌着大宝石的璀璨戒指，漆黑满装，袖口滚着大片亮白冷银的变形连续云纹，抬起手时能看见她骨骼嶙峋突出的细弱手腕。
　　是2004年的酷暑。
　　太奶奶独居的远松楼四季都是凉嗖嗖阴暗暗的，我不爱上这儿来。
　　我跪在蒲团上，眼睛不老实的乱瞄着。远松楼一楼，粗大柱子及楼台以外，便是大片大片灿烂光辉的刺目阳光，头晕目眩。不远处池塘里有聒噪的鸭子叫声，嘎嘎嘎，嘎——复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尖锐鸣叫。
　　吵死了。
　　明明太奶奶都是个老人家了，却还要养这么吵闹的动物。
　　真不知道这些走起路来笨拙无比憨态蠢笨的动物有哪里好了，还那么脏兮兮的，最讨厌「肮脏」的东西了。
　　说起来，太奶奶叫我来这儿，都跪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她还是不说话？如此寒意刺骨的地方，虽然是盛夏里难得的清凉地儿，可是我跪得久了，身子也依然泛着温热，有些燥。
　　前几日，长老院说是让我——宋家嫡系大小姐宋朴——去宋家最德高望重、代表着宋家最高权力的太奶奶那里学习。至于学习内容和学习方式，归太奶奶定。我自是懵懵懂懂，接受了长老院的安排，今天是太奶奶第一次把我叫到远松楼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要教我什么东西，反正我一进门，太奶奶就让我跪在蒲团上，之后再没开口说过话。
　　宋家小孩，六岁以前都留及耳短发，过了六岁生辰以后才允许开始留长头发。我半年以后才是正式的六岁生日，因此现在依然留着短发。我身后站着的两名侍女无声地摇着绢扇，细微的凉风不断扑打在我裸丨露的后颈上，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远松楼已经这么凉快了，为什么她们还要摇扇子？
　　“宋朴，戊寅年腊月廿四日生人，小名颂伊。”太奶奶突然出声了，嘶哑的老年嗓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咕噜咕噜”地，令我觉得有点恶心，“宋颂伊？不知道谁取的破名字……”
　　颂伊。
　　记事以来，只有太奶奶这样叫过我——就是现在，她第一次叫出了这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名”——颂伊。
　　“颂伊，背诵《女戒》。”
　　我没有学过这个东西。
　　我抬起头，与她对视：“我不知道。”
　　太奶奶放在扶手上的手，轻轻地蜷起来。
　　她抬起布满褶皱的眼皮，那双隐藏在阴影当中而显得郁郁寡欢黯然无色的金黄眼眸，如同深夜当中潜伏在草丛之下伺机偷袭猎物的肉食动物，即使蒙上蛛网灰尘，也仍不减其本色光华。她是个美人，不管她多少岁、是什么模样，她都是个美人。

　　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
　　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

　　造之土砖，以斋先祖。
　　大家主人，操持家务。
　　夙兴夜寐，勤恳劳累。

　　为女子，面容端正，举止娴雅，待人恭敬，个性谦卑。以夫君、家族为主为先，稳重优雅，谈吐有方，保持洁净的服装与饮食。
　　——“颂伊，你觉得你是否做得到？”
　　“做不到。”我很响亮的回应太奶奶。
　　《女戒》，作者班昭，古代女子行为准则。
　　不适用于现代。
　　与我，毫无关系。

　　太奶奶抬了下眼。
　　复闭上双眸。
　　终于不必看见那双黄金色的眼眸了。

　　“颂伊。”
　　“你很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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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时，躺在旅馆房间的单人床上，洁白的被褥散发出一种无法令人安下心来的刺鼻消毒水气味。
　　太奶奶，颂伊，远松楼，《女戒》。
　　……好久以前的记忆了。
　　不过我小时候调皮得很，因着十分仇视远松楼的鸭子，曾经和宋家旁支的小哥哥一块儿将它们捉了，拿着竹条子好好地抽了一顿。那鸭毛纷飞臭气熏鼻、可是又相当酣畅淋漓的爽快心情，我至今依然可以鲜活的回忆起来。
　　我活到现在，也只有太奶奶一个人叫过我“颂伊”。
　　这个小名，仿佛成为了我与太奶奶之间的秘密。
　　之后太奶奶再没叫我去过远松楼，长老院那边也没有再提起“要我去太奶奶膝下接受教育”这回事。
　　后来……又过了三年，我和父母一起被宋家放逐，之后我再也没回过宋家。
　　远松楼也永远的停滞在了久远的记忆里，慢慢褪去了它原本的色彩。
　　我早就记不清了。

　　我撑着床坐起来，手扶在床边的窗台上，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旅馆的花园。秋千上并无人影。
　　——人影。
　　……赵家姐妹。
　　赵寒琦、赵德青……
　　……华清璃。
　　我的大脑如同重启的老旧电脑，开机以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所有配置方才加载完毕。且在它们加载的时候，那些提示窗会不断的弹出来，告诉我某某某已启动完毕，某某某已加载完毕……
　　我很不喜欢这样。
　　我希望一切都按部就班，顺理成章。
　　——那样就不会有这么多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了，大家都很好，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情，不逾矩僭越，这世界就可以平稳的前进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厌倦一切超出我的控制的东西。
　　因为我并没有力气把它们收回来。

　　“你醒了。”
　　房间门口响起唐晓翼冷淡的声音。
　　我转头看去，他站在门口，眼神淡淡的看着我。我一看见他，胃里毫无预警地翻滚起来，这空空的胃囊无论如何也无法挤压出食物残渣，仅有酸臭的胃酸上涌，淹在喉口，我发出干呕的声音，可是呕不出来——根本没有什么可呕的。
　　他的出现唤醒了某些带有血腥味的记忆。
　　可是我记不起来。

　　“你是谁？”
　　“唐晓翼。”
　　“我是谁？”
　　“宋朴。”

　　我按着胸口，垂下头将那股泛酸水的酸苦味儿尽力咽下喉去。
　　“我不是宋朴。”
　　我说。

　　-----

　　赵寒琦死了。
　　这是我这天下午在外头吃麻辣烫时，华清璃带来的噩耗。
　　狭窄店铺里，系着沾了点点乌黑油渍的围裙的厨师正拿着一双长竹筷子，在红油滚滚的锅里搅拌着，一室辣椒味儿。我边咳嗽边揉眼睛，坐在我对面的唐晓翼拿着一次性筷子朝我手臂上打：“越揉眼睛眼睛越辣，别揉了。”
　　我不理他，身体后仰避开他的筷子，继续揉眼睛。
　　好辣、好辣、好辣。
　　厨师将麻辣烫舀出锅，装在大海碗里头。陶瓷质地的海碗碗沿印制图纹，福禄寿喜四字循环往复绵延一圈，红色汤汁热气腾腾地沉淀着各色食物，端上桌时辛辣热气扑面而来。
　　我咳得更加严重了。
　　“我已经开始后悔带你来这里了。”唐晓翼叹气。
　　“你们怎么在这里吃？”华清璃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站在桌子旁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碧绿眼眸紧盯着我，“宋朴怎么了？被呛到了？”
　　“倒像是犯了哮喘。”唐晓翼犹自说着风凉话。
　　我真恨不得把这一碗滚烫的麻辣烫都往他脸上一泼！——世界清净。
　　好不容易缓解了一点，我抚着胸，华清璃在唐晓翼身边坐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橘子，动手剥起了皮，于是麻辣味儿里又夹杂了一丝橘子皮的清香，更加奇怪了。
　　“赵寒琦死了。”华清璃低声说。
　　唐晓翼正拿着筷子在海碗里搅拌着，听到这句话，他的反应也就是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我有点不确定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死了？”
　　华清璃点了点头，将剥好的橘子用纸巾包住递给我：“死了，似乎是自己服毒自杀。——畏罪自杀。”
　　她何罪之有？
　　对我有加害之心吗？——既然她已经犯下滔天罪行，也不在乎加我这一笔吧？根据那天晚上我听到的来判断，似乎Star冒险队队长江哲岚与探索者阿翠的失踪也和她有关——甚至可以追溯到阳朔公主的时代。
　　太遥远了，太久远的罪孽了。
　　“警察已经带走了她的尸体，赵德青被一同带去警察局做笔录，事发现场只有赵德青一个人。”华清璃继续说道。我接过橘子，拿起一瓣放入口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华清璃朝我笑了一下，转向唐晓翼：“你怎么看？”
　　唐晓翼从碗里捞起几个鱼丸放在碟子里，表情岿然不动：“什么怎么看？就这么看，跟我无关的人死掉，无聊。”
　　他举起勺子点了点我：“宋朴，你吃不吃？”
　　我“啊”了一声，把碟子推过去：“帮我夹几根青菜。华清璃，你讲一讲详细过程。”
　　唐晓翼专心致志的去捞青菜了，华清璃双手交叠放在布满肮脏油印的桌子上，说：“你一周前被赵寒琦推入水中，那个时候赵寒琦就被我们控制住了，把你送到医院里，将肚子里的水全部都压出来以后，在医院里观察了两天，确定你无恙以后便将你带回了旅馆。因为任务原因，我们没有办法把你送回家里。留下唐晓翼看护你以后，我和赵德青就继续调查这件事。赵德青向我透露，近一年以来赵寒琦表现出类似于精神病的症状，时常出现梦魇、自言自语、说一些没有人听得懂的奇怪的话这样的情况。我觉得很不对劲，便将赵寒琦带到祥山当地的精神病院进行检查，结果出来发现她的确患有严重的臆想症……这个时候的赵寒琦神志已经很不清楚，胡言乱语不断，我断断续续的听见她说什么‘阳朔公主’‘阴气公主’……今天早上，当赵德青去见被我暂时关在房间里的赵寒琦时，发现她已经死了，掰开嘴能闻到一股强烈的杏仁味儿，她服用了氰.化.物自杀。”
　　氰.化.物……
　　我没说话。
　　“赵寒琦的指甲缝里发现了残留的氰.化.物粉末，但是，我不觉得是自杀。”华清璃加重了“我不觉得”这四个字的发音，我看了唐晓翼一眼，他注意到我的视线，撇了撇嘴：“我从今天早上开始一直都跟你在一起。”
　　我也没有怀疑唐晓翼的意思，不过他好像很害怕我误会似的，解释都斩钉截铁。看来真不是他做的。
　　“我昨天晚上才检查过她，她身上理应没有任何毒物，房间里也不会有。”华清璃若有所思的敲着桌子，“笃笃”的敲击声颤动着我的心脏。
　　“那就是在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的这段时间里，有人进入了房间，给了赵寒琦毒物——或者逼迫她服用，伪装成她自杀的样子。”唐晓翼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愧是协会（目前还在世的）著名冒险家之一。我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我随口说了一句：“你这话说得好像你亲眼见到似的。”
　　唐晓翼“嗯”了一声，从碗里夹起一枚海鲜丸子放入口中，白皙半侧脸线条冷静，淡粉的唇微微张开，隐约可以看见洁白牙齿咀嚼着丸子。栗色的柔软发丝轻轻地在耳边额前抖动着，微垂眼睫有无害的温柔气息。
　　对，温柔。
　　我觉得这样的唐晓翼很温柔。
　　“赵寒琦有臆想症，她不会是把自己假想成什么什么……阴阳公主？”我自己都觉得我在胡编乱造，不料华清璃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说到点子上了。赵寒琦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所谓的‘阴气公主’……这个连是否存在过都是个未解之谜的公主，相传与梁阳朔公主是双生姐妹花。”
　　喔，那这个血缘关系的确很像赵德青与赵寒琦。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听见的唐晓翼那些赤.裸裸的关于赵寒琦的剖白，沉默了，从碗里捞起韭菜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你和江哲岚早有积怨，因为她老是偏袒你的大姐赵德青，不，不仅是江哲岚，你和你大姐身边的所有人，都偏爱你的大姐。你要报复他们，……”
　　……
　　……唐晓翼，说的，话。
　　赵德青与赵寒琦，是双生姐妹花。
　　她们极其相似，——又极其不似。
　　赵德青光芒万丈活泼外向，赵寒琦沉默内敛不苟言笑。
　　也许赵寒琦曾经也与姐姐一样开朗乐观，可是在她之前有一个赵德青已占尽风光，没有半点他人目光会分给赵寒琦。她意识到没有出路，于是收敛了全部气焰，将一切心思兜藏起来不再与外人道，独自消化独自思考。这过程十分缓慢，十分疼痛，渐渐麻木，不再敏感。曾经温婉善良的美好少女，终于变成了满怀怨恨偏执乖张的，怪物。
　　臆想症。

　　“阳朔公主和阴气公主，至今也没有人可以说清楚……她们究竟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历史上的阳朔公主极美艳，是梁国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只可惜美人命运多舛，未出嫁便早夭，梁国侯相当难过，大兴土木为她建造华丽陵墓……就是位于祥山的阳朔公主墓。”
　　“但是关于她，有另一段历史。”
　　“梁国侯对阳朔公主，并不仅仅是所谓父女之情，他对她，甚至有欲念。”
　　“他倾慕她的美貌，逐渐演化成为黑暗堕落的占有进而摧毁之心，他要得到她，得到不仅是他的女儿的她，还要得到是他的女人的她。”
　　“梁国侯得逞了。——但是他得到是阴气公主。”
　　“阳朔公主依然洁白无瑕纯洁美丽，阴气公主却沾上了自己父亲身上的腥臭气味，再也洗不干净。”
　　“阳朔公主与阴气公主长得一模一样。梁国侯分不清，但是她们两个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阳朔公主牺牲了阴气公主。”

　　麻辣烫热气与辣气散尽以后，华清璃指尖还残留着橘子皮的涩清香，他倚在椅子上对我们娓娓道来。
　　“所以陵墓里埋的到底是阳朔公主，还是阴气公主？”我提出问题。
　　华清璃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唐晓翼说：“赵寒琦该死，但是赵德青也未必干净。”
　　我心念随着他这句话一转，旋即了然。的确，若非赵德青从中作梗，赵寒琦怎会从小到大受尽冷落，没理由老是赵德青占尽先机，这么一分析，似乎有可能，赵寒琦的“先机”老是叫赵德青抢了，次数多了，赵寒琦自然心灰意冷索性放弃，赵德青也得以继续潇潇洒洒风光无限。
　　造孽啊，实在是造孽。
　　我扶着额头，觉得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好心软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古人诚不欺我。
　　每个人都是隐形的刽子手，只是你可能暂时还没有意识到。

　　江哲岚和阿翠被协会的人从阳朔公主墓里救出来，已经是后话了。
　　我再也没有和赵德青见过面，听说她带着已化作骨灰被禁锢在盒中的赵寒琦回了家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关于Star冒险队的冒险记录，后来才知道Star冒险队因队长逐步糟糕下去的身体以及日渐衰弱最后死去的探索者，在第二年元旦宣布解散。——也许比正式宣布还要更早的，Star冒险队便已分崩离析。
　　我和唐晓翼回协会，华清璃居然也跟了过来——他的理由是协会还没有给他作为安全者的报酬。
　　我认为这个理由很合情合理，因此也就没有反对。
　　唐晓翼皱了皱眉，华清璃冲他眨了眨眼，他便似是硬将心头不快压下，脸转向一边，眼看飞机窗外的浩瀚云海。
　　一路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