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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三途川·[酒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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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途川最大的酒楼,最近新换了一名老板。
这位老板是年轻女性,来到三途川时,没有任何生前的记忆。她没有转世的意愿,反而强烈要求留在三途川,正巧酒楼原老板得到了转世的机会,索性将酒楼交给了这个新来的女孩子。
新老板活泼健谈,性格温和,很多人都喜欢和她打交道,酒楼的生意因此更是翻了一番,来客络绎不绝,每天都门庭若市。
今天也依然是生意火爆的一天。老板娘宋朴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惬意又满意地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的盛况。正中央的高台上,舞娘们随着轻柔的丝竹管弦之声曼妙起舞,香风阵阵,拂动周围垂下的轻纱,晃晃飘飘犹如天女。
旁边的管事正在飞快地和她报告着酒楼昨天的收入。
“冥币两千万,纸锭六百两。最近三途川通货膨胀严重,折合一下,大概是硬通货的五百万……比前天又增长了百分之七呢,老板娘你果然是咱们酒楼的财神爷啊。”
宋朴摆摆手:“还好啦,其实还是仰仗上一位老板留下的好厨子和好姑娘啊,不然咱们酒楼哪能繁荣昌盛这么久呢。”
管事仍是景仰地看着宋朴:“但是老板娘就是很厉害啊,功不可没。”
宋朴失笑。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位管事为什么会对她有这么厚的滤镜,她的一举一动落在他眼里都像神降。但也许是管事会做人,夸人捧人都是一套一套的,从眼神到动作、语气都诚恳无比,着实让人心里舒坦。
舞女扬起轻纱,花瓣被香风吹动,围绕着舞台飞舞,时而上时而下,舞娘们就在缭绕的花瓣雨里旋转着纤细柔韧的腰肢,白玉般的脚腕上铃铛清脆叮当,与乐曲节拍合上,激起一片叫好声。
宋朴单手搭在栏杆上,另一只手托着腮帮。她在起起落落的软红雪白的花瓣间眯起眼睛,对着楼下的欢声笑语露出有些寂寞的神情。
管事与这位新老板娘相处几日,大致摸清了她的性格,但仍然会对她偶尔露出来的神色感到奇怪——驻留于三途川的大部分鬼魂心有所系,不愿放弃此生的记忆,在三途川等待想见的人。
但是老板娘,她是完全没有记忆的空白人(鬼魂),她没有留恋的理由,即使如此,她还是选择留在了三途川。
宋朴向楼下伸出手,衣袖卷起,纤细白皙的手腕上,一连串儿的银色镯子交叠着戴在一块儿,像一枚精致沉重的镣铐。
她说:“你看这些人……生前怎样不提,死后也依旧能如此逍遥自在,把死后的日子活得比生前还精彩,彻夜笙歌,欢声不歇。和他们待在一起,我也会感到温暖啊。”
管事说道:“老板娘会觉得冷吗?这是初为鬼魂的正常现象……”
宋朴摇了摇头,鬓角散发垂落,软软地搭在肩膀上。她收回手,仍然搭在栏杆上:“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冷,是心里。虽然这么说会让人觉得矫情,但是我总是冷,不管多热、周围多闹,我也还是冷。身边那些欢闹那些热情都不属于我,我是孤立无援的,像站在无边无际的冰海里,举目四望都只有黑暗与冰雪,我找不到方向更没有归宿,我所拥有的只有一种感觉:冷。”
孤寂只在她眸中闪现了一瞬,旋即宋朴毫不在乎地笑开,以丰盛的笑意掩盖了真实情绪。她眯起眼,拉着宽大的袖子遮住咧开的唇角:“哎呀,你看我在这欢乐的日子里说什么呢,对不起啊。”
管事心知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便告退下去处理事情了。
留下宋朴一个人待在二楼,继续观看楼下的花花世界。
她双手托腮,跟着乐曲的节奏摇着脑袋,自得其乐。
旁人望见了二楼的老板娘,抬手和她打招呼,宋朴也会抬手回礼,附赠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
把所有隐秘阴暗的心思全都包藏在落落大方的外表之下。
她有些困了,但她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就是一直撑到酒楼打烊,于是宋朴闭上眼,扶着脑袋晃了晃,睁开眼后觉得自己似乎清醒了些。
抬眼,再度把注意力放到楼下,这回宋朴注意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他像是趁她闭眼调整状态时,突然出现在酒楼里的。
黑色斗篷裹得密不透风,身材高大,在涌动的人潮里灵活地走动着,走位很……宋朴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相对文雅一点的替代词,在脑海里盘旋的还是只有两个字:“风丨骚”。
有举止粗犷的酒客挥舞着手臂,不慎将那人的斗篷兜帽掀了下来,露出他的脑袋来,仅仅是惊鸿一瞥,宋朴便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漂亮精致得不似凡人的五官,深邃冷淡的黑眸,将世间所有形容美丽的词汇都堆积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而相对的,将世间所有形容丑陋的词汇都堆积在他身上也不为过,甚至过犹不及。
宋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她甚至都被自己这一瞬间冒出来的无数个念头吓了一跳。
……只有这个人勾起了她的这么多思绪。
宋朴目光追随着他,看见他把兜帽重新戴好,看见他环顾四周,挑选着某个合适的角落。
来酒楼打探消息吗?
她翘了翘唇角。要论哪个地方最好听墙角,那当然是……
宋朴老板娘的身边啦。
宋朴做了个手势,管事立刻会意,领着几个人去堵这位斗篷客人。
被几个汉子强行制住,客人明显有反抗的动作,而他即使被斗篷遮掩也仍看得出暗藏力量的肌肉还没来得及蓄力,管事便已靠近他,对他说了什么。
客人顿了顿,抬起头,兜帽自然滑落了几度,客人那双好似盛满清凉潭水的黑眸直接对上了宋朴俯瞰下来的视线。
灯光辉煌绚丽,她站在木头与红纱之间,头顶上就是摇曳着的帘布上垂下的金黄流苏,黑发随意披散,绾起几绺别在脑后,一张白瓷般皎洁清新的脸容,身着红黑相间的衣裳,单手搭在栏杆上,另一只手托着腮。
看下来的眼神无辜又纯洁,像旁观马戏表演的天真孩童。
而她自衣袖下露出来的洁白手腕上,戴着一串儿的银色镯子。
与陌生客人对视,宋朴也不觉得尴尬,不甚在意地露出客套的微笑来。
客人反抗的动作悄悄地被收了回去,被汉子们带上来时整个人称得上是顺从。
宋朴挥手,示意他们放开这位客人。她依旧倚着栏杆,偏过头似在倾听楼下丝竹声。
这一幕落在客人眼底,他闭上眼又睁开,像要把这一画面与记忆里的某些片段重叠。
宋朴在唐家时,也爱穿红黑相间的衣裳。她穿的是明制的袄裙,大方端庄的款式,裙摆上以红色丝线绣着桑树和柏枝,还有登枝的喜鹊鸟。手撑在木质案几上,俯身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桌上的字画。
袖口滑落,银镯交叠着堆在弯折过来的腕部。
而夜归的丈夫踩着木地板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专心沉浸在阅读当中的迟钝的妻子却并未发觉,直到他的手臂环上她的腰,宋朴才惊叫一声,回头看他。
微弱烛火倒映在她碧绿的眼底,她的容颜落入唐晓翼眼中,犹如即将熄灭的莲花灯映在水中,大厦将倾。
然后他近身去吻她的睫毛,烛火摇曳里她被摁着躺倒在案几上,身下澄纸凌乱交叠,她扬起下巴的侧颜像被捕食者叼住命门的猎物。
腕上银镯伴随着规律的动作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宋朴别过脸去,汗湿的发丝间露出一角莹白耳垂,此刻也慢慢地漫上绯红色。
……
宋朴奇怪地看着这个沉默的客人。
她随意地起了一个话头:“客人,您以为敝店的乐师如何?乐曲如何?”
唐晓翼略一思索,正欲开口,这小姑娘却一脸索然无味地挥了挥手:“罢了,您不必多言,说了我也不懂。”
“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宋朴,”她自我介绍,口气熟稔又疏离,是信手拈来、叙说惯了的发言稿,“有什么事您可以和我说,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定倾力而为。”
“……”
男人沉默。
怎么人死一回,性格都变了。江湖气这么重。
说完了这些话,宋朴就回过身去,继续趴在栏杆上,眼睛看着楼下,对他兴致缺缺的样子。
身畔响起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宋朴眼角余光往一边一瞟,那客人慢慢吞吞地走到她身边来,和她并肩站着。她看楼下,他看她。
“我有一事要询问老板娘。”
男人嗓音低沉,音质干净,一把成熟性丨感的好嗓子。
宋朴捧着脸颊,向他困惑又天真地歪着脑袋,做出聆听的姿态。
“我来找一个人。她和老板娘你一样高,和老板娘你一样是黑发绿眸,和老板娘你一样喜欢穿红黑相间的衣裳。”男人语调很慢,漫不经心、毫不在乎似的,像在讲述一个温柔的故事,“她连死亡时间都和老板娘你很近。”
宋朴真的思考了一下。
然后她挥了挥手,招来了管事。
向管事询问一二过后,宋朴诚恳地回答这位客人:“对不起,如此符合客人您的条件的人只有我,但我不认识您,所以是不是您记错了信息点?”
她手掌平摊往上,向客人介绍管事:“如果您还回忆起了什么,可以和他说,他可是三途川万事通。”
这样说的宋朴,神色间隐有骄傲。
她的手下爱将如此能干,做老板的宋朴自然看着欢喜。
但这神情落在男人眼底,便似潭中月被松柏影遮蔽割裂,惨烈又引人哀伤。他抬手脱下兜帽,存心要让老板娘看见自己唇角噙着的冰冷笑意。
偏偏老板娘像什么都没看见,竟然拍了拍管事的肩膀,示意他一对一负责这位奇奇怪怪的客人。
她当然对这漂亮的客人感到好奇,更有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但比好奇与熟悉更加剧烈的,则是充盈的像要即将溢出她这个容器的恐惧与厌恶。
宋朴明白,如果这个客人的确与她已经遗忘的过去有联系,那么肯定不是什么美好的联系。
她来到三途川,没了记忆,说明她是已经下定决心抛弃过去。因此,不论她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儿,在三途川,她就只是清清白白、热闹负责的宋老板娘。
她无意与她的过去重新相连。
管事其实不太想为这个客人服务。
但既然是老板娘下的命令,那他也就没有理由不遵从。
管事正要说几句引诱客人提供更多信息方话,可当他与客人对上视线时,管事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了。
客人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冷漠的老板娘身上。
“其实也不一定要找到那个人的。”他说道,“我只是想和老板娘聊聊。”
宋朴头也不回,态度敷衍:“聊天收费。”
客人却像觉得好笑,唇角那点笑意加深了,似乎也变得真情实感起来:“多少钱?”
少女老板娘的背影似乎僵了僵,她沉思了几秒钟,终于回过了头。小姑娘翡翠色的眼睛亮得不正常,她脸上甚至挂着笑容。
“也不贵的,”宋朴说着,手指一指楼下,“很简单啊,你去跳个舞呗,跳得好看、让我开心了,随便你聊,聊多久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