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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三途川·[摆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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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忘川河畔停留片刻,远远地有一艘船向这边河岸驶来。
船的造型类似威尼斯的贡多拉,翘起的船头挂着一盏灯,燃着幽幽的蓝光,破开迷雾与水流,抵达忘川的此岸。
出乎唐晓翼的意料的是,摆渡人是一名年轻的少女。
纤细高挑的优美身姿,雪白长发挽在头顶,皮肤很白,衬得蜜橘色的双眸像盲人。一身开满罂丨粟花朵的暗红衣裳,双手把住长长船桨,抵着河底,缓缓靠近此岸。
她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好像在发光,她本身就是忘川河上的蜡烛。
唐晓翼认识她。
几十年前他从华氏领地、镜潭之下盗走“命运”,那时“命运”的载体便是这名少女。
他将少女豢丨养,如饲养一只金丝雀。少女没有自己的思想,木木犹如傀儡,这是被“命运”附着的症状。她与死人无异,也没有正常人类的生理需求,每天每日地端坐在壁龛当中,整个人都化作一尊神像。
后来呢。
他把少女打碎,把“命运”从她体内分离出来,注入了七碧桃。
少女就此灰飞烟灭,唐晓翼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会在忘川河上与她重逢。
河岸边只伫立着唐晓翼一人,套着漆黑的斗篷,默然站立。船只缓缓靠岸,少女拄着船桨,望着这个高大的男人。
“您要过河吗?”这是唐晓翼第一次听见少女的声音。像任何一个少女,清脆伶俐、欢快愉悦。他在斗篷兜帽的遮蔽下抬眼看着少女,她单手叉腰,歪头看着他,一举一动间都是属于年轻女孩的活泼可爱。
“我并非亡魂,船只无法承载我的重量。”他说道。
少女歪着头,天真无邪地笑着。
“此言差矣。您不仅是生魂,还是身上附着了许多亡魂的生魂。即便如此,我的船也依旧承担得起您的重量。”她说,“请上船吧。私闯者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摆渡人。”
唐晓翼上了船,船身微微下沉,而少女摇晃着船桨,船向河流中央驶去。
乌黑的流水中,开着许多暗红色的石蒜花,它们伸出水面,盛开在船的两侧。往左右看,这些美丽的花朵此起彼伏地蔓延开来,许多淡黄色的光点从花丛中腾飞而起,四散飘逸。
路上他们一直沉默,少女笔直地立在船尾,宽大袖筒被风灌满,像摘得整个苍穹的星辰,内里点点星光闪烁。唐晓翼回过头望着她,少女也注视着他。她唇角天生上扬,自带情绪的五官。
“我认得你。”少女说道,“虽然那时我已经与活死人无异,被寄生侵丨占,但我依然记得你。你突破华氏的重重保护,潜到镜潭底部,将被铁索捆丨绑在极寒之水中的我偷出来。我以为你爱我,不然怎么会如此不惜一切代价。”
她摇了摇头,小船儿也跟着摇了摇。少女唇角上挑,裂开一条甜美的痕缝:“后来我才知道,你爱的是你自己,你贪图的是我体内的寄生者。”
唐晓翼望着她,他始终挺直着脊背,既是在军队里训练出的习惯,亦是风骨与傲慢。
世间无他所畏惧之物。
少女偏了偏头,抬起精巧的下颌,示意唐晓翼看向水面。
他们正在穿越河面上连成一片、有如烈焰般的血海的彼岸花丛,船头触及这些茎杆纤细的花朵,它们便向两边退开,在船经过之后,花丛又重新合拢。在花朵层层叠叠的遮掩下的流水,脉脉流动,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平静无波的河水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这手皮肤细嫩白皙,手指修长匀称,指甲泛着淡淡的绯红色,那是凤仙花留下的染痕。
它伸向唐晓翼,后者抬起上身,这只手便转而拽住了他的斗篷一角。
看似柔弱无力的小手竟然有着极大的力量,它怀揣着一腔恨意与狠劲,试图将唐晓翼拽进这条忘川河里去。
唐晓翼再次俯下丨身去,波纹荡漾的漆黑水面上,倒映出了他的脸庞。这脸庞倏地变幻,眼角上挑,乌发如云,红唇似饮足了血。
是宋寐之。
她在水里与他对视,金黄双眸眼神直白,毫不遮掩,像极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当时暂无演出的宋寐之坐在青伶戏馆的二楼,一袭宝蓝旗袍衬得肌肤胜雪,围着昂贵的雪白狐裘,倚在圈椅里,姿态妩媚风流天然祸水,两指拈住一朵玫瑰花,深深嗅闻,抬眼垂眸间长睫轻颤,像被西洋仕女拿在手里的装饰着蕾丝的扇子。
唐晓翼走进青伶戏馆,看见天井漏了一束光进来,像从天上借了一条滑腻锦缎,铺落在这散发着木头清香的江南式建筑里。他再一抬头,就望见那在二楼栏杆后嗅花自赏的绝世佳人。
对视像堪破一个天大的秘密。
波纹一阵颤动,宋寐之的脸发生了变化,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宋朴的温润平常的五官。原本拽着唐晓翼斗篷一角的纤白小手也松开了,手腕上多出了一连串儿的银色镯子,缓缓地退回水中。
唐晓翼没有多加考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拽住了这只自水里探出的宋朴的手。
他甚至一瞬间动念,要把她从这冰冷凝固的河流里拉出来。
少女在他身后幽幽地叹了一声:“幻境。”
伴随着少女无感情的声音,唐晓翼拽住的小手化作了虚无,河水也恢复了原来的一片漆黑。
“我看得见几件事。”
少女划着船,讲着话。
“你站在黑暗中,一双苍白的手从后面伸出来,掐在你的脖子上。而你的表情呢,”她翘一翘嘴角,但她感到无聊,“你很平静,还很嘲讽。你在嘲笑着这个人的不自量力,因为她居然妄想着可以把你杀死。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唯有你唐晓翼长存,不老,不死,也因此谈不上存在。”
她说:“就好比宇宙吧。宇宙诞生于一次奇点爆炸,而这个奇点又从何而来,它是由什么创造出来的,宇宙伊始于没有开始,物质产生于没有根基。如果这样想,你还会开始质疑自己的真实性与存在性,毕竟成为我们的是原子,创造我们的原料,最初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诡辩。”唐晓翼说道。
劳伦斯克劳斯说: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形成你左手的原子可能和形成你右手的原子来自不同的恒星。这是我所知的关于物理的最有诗意的事情:你们都是星尘。
谈及宇宙总觉得命题宏大,唐晓翼从来都没有那样的浪漫情怀与幻想能力去遐想星空,当初和羽之冒险队在一起时还有少年意气畅谈一切和一切,但现在的他毕竟年岁渐大,不再适合沉溺于虚无的思索。
少女抛开了这个话题,继续谈她所看见的:“还有一幕。你依然站在黑暗里,现在那双雪白的手蒙住了你的眼睛,而你的嘴角微微上扬,你对盲目感到愉悦欣喜,你享受着那个人给予你的幻觉。真奇怪,我一直知道你是个爱自己的人,但是那一幕令我印象深刻,因为你像是更爱她。”
她偏了偏头:“明明你的自私已经刻入骨髓、永远也无法抹去了。”
“人是会变的,你知不知道中国的一句古话,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唐晓翼说道,“虽然它本身的意思并不适用于当下的语境,但我想只取它的字面意义——世间万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的,你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
这回换少女发出不屑的冷笑了:“诡辩。”
这个少女,被“命运”占据了躯壳,被赋予某种与“神”同等的特性。这也是她能若无其事地说这些话的原因。
人类又怎么可以解释天地呢,最多以科学作为武器,去调查去深入,一直奔跑在抽丝剥茧的漫长道路上,也许永远也看不见尽头。
夏虫不可语冰。
船只缓缓靠岸,少女将竹竿深深插丨入河底淤泥,抬起手为唐晓翼指明方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你就可以看见三途川城了。”
唐晓翼下了船,向少女颔首算是感谢与别过,然后他转身,踏上了这条通往三途川城的路。
一路上他看见了许多人——也许它们已经不能被称作“人”,因为它们不过是横亘在道路两侧的石头般的干尸。死状各异,姿态扭曲,表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色,冥界也会有灰尘吗?
唐晓翼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忽然,一座高大的城门与向两边延伸开来的厚实城墙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座巍峨古城像从虚无中凭空产生,城楼上灯火通明却没有人影,以沉默以热情等待着新人的到来。
城门大开,却没有出来的人。
唐晓翼穿过城门,转眼便进入了这座伫立于忘川河畔的三途川城。
犹如置身古代中国,目光所及皆是复古的中式建筑,以木头筑建主结构,木格窗上垂下轻纱,被风撩动,飞飞扬扬。打磨光滑、切割方正的青石砖铺成平坦地面,而在此地来来往往的人,看起来与生者无异。
在这些走动的住民间,还有骑着硕大金鱼的、官吏打扮的人。金鱼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摆动着半透明的鱼鳍,载着官吏巡视。
唐晓翼闪身走到两栋房屋间的昏暗缝隙里,躲过官吏的巡查。他是生魂,且是闯入者,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驱逐。
但是,他要怎么去找宋朴呢。
唐晓翼沿着这条长街走着,边走边密切关注着周遭,时不时得择地躲藏,感觉十分狼狈。
走到一处庙宇模样的建筑附近时,唐晓翼忽然看见了一面告示栏模样的东西,他左右看看,确定附近没有官吏后,便快步走到了它面前。
抬起头,从上到下一一看过去。
有一张日期比较近的告示,是三途川最大的酒楼发出的。
——“新换老板,特惠酬宾,全场酒水五折,观舞赏乐免费。”
告示的最底下还贴心地注明了酒楼的地址。
众所周知,酒楼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从来都是收集情报的绝佳场所。
于是唐晓翼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对着地址确定了某个方向,就往酒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