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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事端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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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寻恳请墨家众人在快意堂内留宿几日。
堂主新死,杀死堂主的人又是他故意放入,虽说是一心为了快意堂好,为了门中上下弟子有个抬得起头的将来,只是难保不会有居心叵测的人背后嚼舌,栽赃陷害。
大家都懂连寻的担心,所以一口答应。
连寻为他们安排的院落,显然花了一番心思。松竹掩映,假山临水,矮石成画。启窗眺望,正是满目俏然生色。
眼下,雪女、高渐离趴伏在窗框看楼下的天明、少羽嬉戏打闹。盗跖翩然跃至近处一颗大树上躺下,树叶遮脸,倚凉瞌睡。班大师拉着大铁锤回房,不知又打造起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盖聂与谢清对坐,一壶茶,两只小盏,水汽蒸腾。
院里虽是静极,却不知外边的世界是如何风起云涌。
“你的飞凰指环这些日子非常少见,如果我是真人,也会对它感兴趣。”盖聂为谢清倒了一杯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手势轻缓娴熟,语气沉静一如手势。
他的声音很轻,除了谢清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真人没和你相见实在可惜,平白无故少了一知己。”
“那倒未必。连大侠说,第一次看见真人与旁人相谈甚欢。真人得你,远比得盖某有幸。却不知,你与真人谈了什么?论武功、论剑技,只怕不像。”
“不过些零碎琐事。”谢清执杯浅酌,隔断了盖聂的视线,亦隔断了他的问题。
该知道的,终有知道的一日。
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慌慌张张的褐衣弟子敲开了小院的门扉。一番急促细密的交谈之后,高渐离、盗跖与大铁锤形色冲冲地离开。
盖聂收拾好衣衫,倚门看着他们远去,微蹙起眉。天明、少羽围到盖聂身边,一个劲地问起方才发生的事,盖聂沉默不对。
天明不懂得盖聂的静默,更不会知道他的思量,拽着他宽大的衣袖左右晃动,有一股不问出所以然决不罢休的执着。少羽隐约感觉到盖聂若有所思,拍拍天明肩膀,让他不要胡闹。天明并不领情,对着少羽大呼小叫,两人你来我往的拌嘴响彻整座后院。这样吵闹的环境里,盖聂依然不动如山。
当谢清松松垮垮地挽起一绺头发,闲步庭院,看见的便是如此一幅奇异景象。
自盖聂身边走过,两束目光锐利如剑锋,直刺谢清后背。谢清到底是谢清,在这样的目光下,依然不动声色,神情冷淡。
赌气的天明一把挽着谢清,用尽平生最大气力向盖聂冷哼:“他想他的,我们看我们的。谢姑娘,我们去看热闹。”
“你小子,尽惹事。”少羽看看盖聂,看看天明,无奈地摇头,挽住了谢清另一条手臂。
周遭的一切盖聂似是一无所知,又似全然不上心,只是凝住着谢清,凝冷地道:“姑娘可别把自己参合进麻烦堆里。”
言下之意,若是你搅和着这一切,我不会置之不顾的。
谢清回眸,正对上盖聂肃穆的眼神,眼色微沉。然而,她终也是淡淡道:“自然。”
一眼,收敛。
远去的脚步声掩盖了几曲流离婉转藏藏掖掖的诸般心思,又盖过多少密密如针深深刺穿的揣度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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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里全然乱套。
闻风而至的江湖侠士,与高渐离三人率领的上下弟子成相持之势。
百年来,这江湖始终是最重辈分师规矩的去处。连寻以下犯上的事迹一夜间遍穿,不论出发点为何、结果为何,都足以叫人诟病。江湖中人在意的并不只是一个动机,以不合适的手段达成合适的动机,在千千万江湖人心中一样也是错。
能在一夜间让消息流遍的人固然不简单,能在一夜间自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更是不简单。
此时此刻,快意堂前院繁华丛中,衣袍飞扬的莫不是江湖中声名贯耳的剑士刀客。
快意堂门下红衣弟子,个个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刺杀高手。然而刺客以身法鬼魅、形踪无常取胜,这类直截了当的正面对决占不到丝毫上风。虽有高渐离凭掌中一把水寒剑跻身名剑客之列,终究孤掌难鸣,只他一人根本挽回不了一边倒的局势。
快意堂上下在江湖名人合力联手之下,节节败退。这关键时刻,连寻却不见影踪。
高渐离身上也有了七八道口子,以一对多终究寡不敌众。所以当他看见盖聂白衣翩翩领着三个年轻人来时,眼中亮光乍现,仿佛看见了希望。
一声“盖先生”还未唤出口,便听盖聂问道:“连大侠何在?”声音沉稳,高渐离却隐隐听出一股焦虑。他并不理解盖聂为何担忧,也没空闲多想,只是摇了摇头。他也想知道,只若真的知道,也未必能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说。
江湖中并不少见这样大规模的厮杀,少见的是实力这样悬殊的厮杀。这已不能算作厮杀,而是一种屠杀。
这样的屠杀,只要不是一心信奉所谓正义的江湖人,看着都会觉到心惊。
怵目惊心。
天明已然不敢去看,躲在少羽背后连身子都有些蜷曲。少羽护着天明,皱眉的表情亦是满写嫌恶。唯有谢清静静地立在盖聂的身后、他们的身旁,冷衣笼袖神色淡漠,仿佛再多的鲜血在她眼中也不过平常。
那样平淡冷静到有些冷酷的眼神,是不是没有心的人才能拥有?人,到底得经历多少的血腥杀戮才能连性命都看淡?
盖聂回头望入谢清的眼,眼神相对,犹如刀石相擦,火星四溅。
他终究不能相信,对一切都太过淡然太过冷静的她竟会对一切毫不知情。她大抵是什么都知道。唯有知晓一切的人,才有神一般冷眼看生死的权力。
他一无所知,所以做不到冷眼旁观。然而剑圣盖聂,却也不是为了江湖里的恩恩怨怨,无端出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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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影自远方湖心亭而来,灰衣翩跹,绰约的轻功身姿在在场各方高手面前,已然算不得快。
人群混杂,小厮找不到汇报消息的人,也不敢贸贸然闯入战团。只是高喝道:“连……连阁主……被……被杀死了。”嗓音很高,也很无力。他的话中所表达的,本就是最叫人无力的内容。
所有的刀剑嘶鸣在那一刻静默,在场的人们面面相觑,谁都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来得太过突然的噩耗。有人希望他死,有人希望他活,可谁也不希望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呆楞之后,赫然一片如候鸟迁徙般争先恐后的腾地跃起。停止厮杀的快意堂里,是一片混乱甚过厮杀的场面。
谁都知道,当江湖豪客争相涌去方死人的地方,那去处必当万劫不复。
谢清的身子忽然一轻,低头看时脚已离地三尺。腰间一截白布宽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谢清抬头,头刚好抵着盖聂的肩头。
“我想你大概很想去看一看。”盖聂的声音不响,在耳边呼啸的风声里显得越发的轻。即便是这样平平稳稳的声调,都能让人听出一股刀剑般的锐意。
谢清却仿佛听不出他的锋芒听不出他的针对,淡淡答道:“彼此彼此。”
被抛下的天明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很快被少羽拖着施展出并不熟练的轻功,尾随而来。不久便落下一大截。
盖聂的轻功没有闻名天下,只因他的剑技足以弥补一切不足,况且能使得出灵变到可柔可刚的剑法之人,又怎么可能没有绝顶的轻功?
所以当盖聂带着谢清到湖心亭时,死透的连寻尸侧、几尺之外还有未死的老人。白发须眉,佩一把宽厚古剑,剑长三尺三分,通体混黑。
稍有些江湖历练的都认得这把剑,陪鹤唳走遍江湖、染血无数的古剑。当年谁不知他一身白衣,一把黑剑,黑白无常,索命无形。
这老人正是那鹤唳真人。
老人充沛饱满的真力几里之外都能感觉得到,扑面而来的气息掰弯了盖聂的眉头。此刻,盖聂已安然落地,环着谢清的手从腰上移到手臂,拉拉将她牵住。
谢清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甚至还有笑意一闪而过。
他们在向老人靠近,很多人在向连寻靠近。
老人的背脊已然挺得很直,气息却是越来越弱,不断有血从嘴角倾出,到最后身子竟要靠插入地表的剑支撑。
盖聂伸手扶住老人,老人费力地抬眼看他。只是简单的翻一个眼皮,竟像耗尽了他的气力。干咳三声,声声带血。咳出的血落在他枯黑但有力的手上。
血中带痰,痰中似有碎片。
盖聂扳开老人的手,老人想要躲闪,但动作不及盖聂快。盖聂看到了老人努力遮掩的血痰,也感受到了老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衰退的真力,心下像是捕捉到了些许极为隐秘的线索。
“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挣扎地看向谢清,挣扎地伸手,挣扎地说道:“我本以为……我可以……咳咳……毕竟老了……所以……能不能请你……请你……”
话不成句,但谢清听懂了,盖聂也听懂了。
“你与他说了什么,他又怎么会变成这样?”所以盖聂拧紧眉头,逼视谢清,声音里带着威严,再不似平常平和。
“这很重要吗?你若真的关心他,便该如他所愿。”谢清的神情依旧清清冷冷,不为所动,“ 我想你能看得出来,他会经脉断绝而死。”
盖聂的确能看出来,也的确看出来谢清和这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然而盖聂终是出手断了老人的经脉,结束了他的苦痛。
周围人声愈渐嘈杂,所有人将连寻团团围住,却没有注意到这一边暗涌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