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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回 隐中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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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慕容慈的谢清只是谢清,不是名动天下的“沉镜”先生,也不穿白衣。
白色,于谢清,大抵已是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一个人,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不会随随便便地把符号、把象征穿在身上。因为符号与象征不仅仅是荣耀,也是负担。
谢清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高渐离带着闯了祸的天明来到亭露山庄,她并没有多少意外。她大抵早有预料——从被盖聂识破身份起,便知终有闹得人尽皆知的一天。
人尽皆知固然夸张,而她的名号已贯入齐鲁三杰甚至荀况之耳,走在这桑海城中,与人尽皆知的寸步难行,又有多大差别?
谢清终是随着赔礼不断的高渐离去了儒家进了小圣贤庄,与荀况切磋棋艺。
熟悉谢清的人都知道她“不求甚解”。说得好听,是看破世事,不执着于每一事每一物,放眼于大同。说得实在,是懒散。
懂得闲暇安逸的人,何尝不是通透之人?
荀况与谢清不过两面之交,彼此的相识只是基于世间浪得的虚名。他以为她精于棋道,诚心与她切磋,她却是厌倦这般单调的文人情怀。
一子僵持。她到底用了慕容慈的底招,他多次与高手交锋,不变的迷之最后着,终是被旁观的她偷偷学来。此子一落,无论黑白,定是一局死棋。这样的棋局足够爱棋者苦思冥想,百思无解。
所以荀况费力地研究着棋盘,谢清随三当家张良离开山庄。
张良到底听天明少羽讲太多谢清的故事,说对谢清没有好奇,一定是假的。尤其是张良这样的聪明人,有了好奇一定会去求证。
所以谢清现在就在桑海城最好的茶楼里,与张良对饮。
张良想问的有许许多多。仅是天明少羽口中支离破碎的片段便足够引起多少人的遐想,更何况是经过张良大脑的整合。
茶香弥漫,对坐的二人一般清静,微微含笑地聊着些看似毫无边际的话题。笑分很多种,他二人的笑甚至谈不上场面。那是一种戒备。笑意的遮掩下,谁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这一份难得的表面平静,终究也在一声冷哼,一声娇嗔中断绝。
谢清又一次见到了卫庄三人。
同是旧年韩国宫廷贵人,彼此之间不可能不相识。不过有些人早已看淡了战火硝烟,有些人犹忘不掉国仇家恨。
清晨的茶楼里生意冷清,客人零星散布在各个角落。所以没有人能听见,张良能一声已能算上杀头之罪的“红莲殿下”。
然而赤练的回答“这里没有什么殿下,只有流沙的赤练”,莫名让人感觉到了沧桑。谢清回头,大概是第一次认真地去看赤练。
这样的乱世中,有故事的人太多,蜕变的人太多,却很少有人的蜕变像她一样执着至此,令人无奈和痛心。
多了三人的圆桌,又多了些茶的清香。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说起,唐子昂与枯云道人的惊世一战。听书人不过随意一笑。曾经轰动江湖的名人豪迹,经年之后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话。
隐动的腥气背后是更大的腥气,江湖风雨从未有过停歇的一日。
加入了卫庄的谈话变得更为直接,同是智者相对,各隐锋芒本无多少意义。然而便是开诚布公,又能得几何真实?
他们不动声色地问她慕容慈问她慕容止,她亦不动声色地答若未答。
说书先生案板一拍,正说到那一代武林巨匠不幸殒命。窗外谍翅飞来,白凤闻声色变,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出一个谁都不敢相信的事实——唐子昂死了。杀死他的,正是早该死透的枯云道人。
他用手中的剑向天下人证明,他还活着。
只是,他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复出?为什么赶在天下豪杰杀死唐子昂之前,结果他的性命?
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相反它们的答案简单到让人难以置信。人们不愿承认这些简单的答案,只因他们不愿将这些答案与心中的高人挂钩。
好在张良与卫庄,赤练与白凤,并没有那些易碎的美梦。他们自然清楚,这一切的一切都因萤雪玉盘而起,也终将因萤雪玉盘而终。
只是,张良儒家三当家的身份决定了他不能轻易离开桑海,更不能随便卷入这场江湖纷争。因他代表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整个儒家的态度。
“当年意气风发的子房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卫庄道,几分讥诮,几分戏谑。
张良不恼,因他懂得卫庄这是变着相地在说他会代替他彻查到底。所以他走得很安心。
离别张良,卫庄带走了谢清。或许打从开始起,张良便认定谢清与一切的一切脱不了干系,所以才放心将她暴露在卫庄的周围。
临走时分,卫庄淡淡与她说:“想不到唐子昂的行踪这么明显。”他的眼神与盖聂如出一辙。
自唐子昂风生水起,除通武馆外再无第二人掌握到过他的行踪。而今枯云道人轻而易举地夺唐子昂性命,很难叫人相信毕竟古稀的他,一人一力堪比当年通武馆万雄。
推算时日,自慕容慈离开桑海到祁连山巅与慕容止相见,恰是枯云道人杀死唐子昂的今日。这其中的恰合未免有些惊人。况且慕容慈其人懒扰世事,如今却是自揽大任,是否另有所图到底值得深究。
世人皆道圣人为人与俗人不同,而在卫庄眼里并无这份差别。他看待人事,从来只有最深刻也是最直接的两个方面:利益和动机。
有了利益,有了动机,圣人也是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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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卫庄一行带着谢清来到平京城燕杏山,早有故人与枯云道人对弈。
卫庄冷衣冷袖,与那人一身浅白衣裳,分明两极。那人识得气息,头也不抬,淡淡道了一句“小庄”,扎束的青丝随着棋子落下微微有些晃动。
卫庄冷哼道:“师哥。”
正巧这时,棋盘之上黑白对开,已是一盘平局。枯云道人拂了衣袖,也骚扰了棋局。棋局如战局,除对弈二人之外,本不该再有人知。
卫庄与盖聂,白凤与盗跖,赤练与高渐离,三对三的阵势,各占一隅。谢清立在卫庄一行之后,盖聂一行之侧,不近不远,不前不退,垂衣笼袖,眉目微敛。
她一直是那般清清冷冷,疏疏淡淡到足够叫人忽视的气质,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忽视她的存在。有一种气场叫作与生具来,不需要任何言语任何动作,也能将人吸引。
枯云道人现在就在看谢清。他不看卫庄,也不看盖聂,只看谢清。
——虽然素昧平生,却像相识已久。
等到他终于收回视线,谢清却抬起了眼。她知道,这是好戏开场的标志。
年过古稀的老人总是对生命有着更深的感悟,为人也便愈发和蔼。枯云道人就将他的慈眉善目笑开,沙哑的嗓音也显得亲切。
他说:“诸位此行的目的,老朽心下有数。老朽自问并非圣贤,痴心于武林典籍,似也无可厚非。况且而今武林因此四分五裂,若由老朽之手结束这种斗争,未免不是功勋一件。
“诸位所指辩,老朽欣然接受,本是老朽过错,亦不必妄加争议。老朽只问诸位一事,这一路走来,一切顺理成章,难道不是有人刻意为之?”
高渐离抱拳沉吟:“请前辈指教。”
“老朽以为,自诸位与长离快意堂有联系的那刻起,便掉入了一个偌大的江湖骗局。”
盗跖忍不住发问:“老先生,此话怎讲?”
“连寻远不是江湖中流传的那样耿直磊落,其人心机之深,隐忍之强,着实叫人叹服。只不过这一场从开始起就以整个江湖为目标的迷局,不可能出自他手。他虽有计谋,却没有那般远大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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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要从青贯日独女青凤非受辱说起。诸葛健下令彻查快意堂上下却一无所获,江湖中人都道是他蓄意包庇。其实不然。诸葛健查不出,只因真正轻薄青凤非的,另有其人。
青凤非的武艺已然能列入江湖百强。能够跻身江湖百强的女人,往往有一种特别灵敏的直觉。是以一旦有人闯入闺房,即便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总能作出反应。
行凶人连闯青玉门内七七四十九道暗卡潜入青凤非闺房,尚能一招将之拿下且不惊动任何守卫,这样的工夫,放眼整个快意堂,已然不多。
况且,有着这样工夫的人,即便春宵一刻、鱼水欢爱,也不会放下警惕。警惕本身已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让青凤非有可乘之机,怎么会被她反手留下罪证?
除非是他故意。除非他故意要人看出他的武功路数,要人发现他的独门密器。一个人若有这样的目的,唯一的企图便是栽赃。
那么,他为什么要栽赃?
因为有人要青贯日向诸葛健下战帖,要诸葛健苟且偷生,以便连寻发现诸葛健宁可放弃声誉也一定要得到的,是怎样的至宝。
连寻的武功才气无不在诸葛健之下,没能做到堂主,只因辈分关系。设计这一切的人显然很清楚连寻的不甘,连寻的雄心,也预料到了连寻可能的动作。
——一个算计者若能洞察他算计对象的内心,那么他的对象的动作便极好算计了。
只是鬼谷纵横二位的出现超出了他的掌控,不过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大碍。从根本上来说,他要的仅是连寻放青览入来杀死诸葛健,再借青览之口道出萤雪玉盘的秘密。至于中间的细节走向,完全可以视情况而定。
——一个最好的计划,总是能适时而变。
在针对快意堂的整个计划中,最妙的一环当属借鹤唳真人之手除掉连寻,又令鹤唳真人丧命。这样一来,所有人的视线理所当然地集中到连寻身上,开始怀疑他做每一件事的动机,然后自发地得出种种结论与青览的说辞不谋而合,更加强了萤雪玉盘的可信性。
连寻与鹤唳真人一死,乍看之下计划已然收尾,却实际是一切真正的开始。
——想象一下,一个人如果有能力为一件事铺设这样隆重的一个开端,他的心思该是怎样周全怎样缜密?
在我们认识的江湖人里似乎没有谁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能力的人又是绝不可能牵扯进去的人。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让我们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使得江湖人心惶惶。这样散乱不安的人心,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乱做一团,继而能让他开展后续的、更庞大的计划。”盖聂沉声接道,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谢清。
“而往往,最不可能之人,便是最有可能之人。”卫庄看着盖聂,说得一字一顿,“师哥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我知道,盖先生一定想说,鹤唳真人与连寻双双惨死的前一日,真人见过谢姑娘。”盗跖抢着说道,神情里颇有几许得意。
赤练笑容更媚,言语逼人:“阿清妹妹真是了不起,不仅看得懂奇奇怪怪的符号书,还能说服鹤唳真人杀了连寻。”
鹤唳真人杀死连寻前夕见过谢清,任谁都能想到,这一个惊天巨变与她脱不了干系。
枯云道人也望向了谢清,视线聚焦的中心,谢清淡然如旧,半点不适也无,仿佛当真无事无物能撼动得了她半分。
“千符文。那是千符文。早年西域地区记事论述的方法。传说被通武馆引入,作为门下传递机密的暗语。通晓者,寥寥无几。”
高渐离失声问道:“前辈的意思,难道说谢姑娘是通武馆的人?”
枯云道人却只是摇头,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