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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3章 茕茕孑立(下) ...

  •   演讲比赛恰逢周末,我遂有时间休整。
      打理心情,终明白一切不过是方伊莲布下的一个局,我却如迷途羔羊,一头扎了进去,无可自拔。是我太过轻敌,而方伊莲则“扮猪吃老虎”,赢得漂亮。让我痛心的是,她的两个帮凶,竟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关键时刻助我一把的,却是她的嫡亲兄长。这一切让我困惑不解,如堕迷雾中。但我知道她决不会轻易予我答案,只有自去寻找。也许正到了摊牌的时刻。
      我等来的第一人便是朱珠。
      朱珠竭力做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可惜失败。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她。
      “安安,你还好吗?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笑。“我明白你的‘不明白’。这样也好,朋友一场,做什么说那些伤感情的事。就这样结束吧。”
      她面色惨白,却没有泪,木头人似的立在那儿。
      呵,我向来认为温顺无害如绵羊般的朱珠,何时变得如此有承受力?看来万人皆醒我独醉,真是傻得可以。
      “我知道你的身不由己,也相信你不会真心害我,但终无可避免我们的殊途。古人割袍断义,尚有袍为情载。无心之人,竟无袍可断。言尽于此,希望我们永不相见。”
      她没有反驳,只是收拾起惨淡颜色,些微冷笑着出了门。
      我转过身,手心皆是冷汗。自小未对人说过此种决绝话语,也从未遭逢过今日的背叛。一颗心仿佛凉到底,只在那里强自支撑着。
      暮色低沉,将整个静园笼在一片淡淡的黑里。我一个人坐在冷冰冰的东厢,却也不掌灯。心凉到了极处,便觉得周遭的冷也透不进来,只是僵着。母亲随父亲外出讲学未归,忽而万般思念出游在外的双亲,只想扎进母亲怀中寻求安慰。
      也不知过了多久,实在倦了,胡乱梳洗一下,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不管怎样,明天的一切,我还要去面对。今夜苦无梦,倒是遂心愿。

      人说万事有因序,看来不假。
      周一开学,朱珠后我又迎来了卓凡。
      还是那张俊颜,朗眉星目,鼻翼旁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法令纹,此刻看来却予我浓浓的讽刺感。我望着他发呆,法令纹,命相书上说代表着对官位名利的汲汲以求,我怎会忘了呢?只是太喜欢了他,不愿相信。呵,封建主义的糟粕,有时候也不是全然无用,若信其总不至如斯境地。
      “安安,我不知该同你说什么好。”他那样的眼神望着我,高贵忧郁。
      我突然想笑,什么道理,仿佛卓凡才是受伤害的那个。原是合该我独个哀悼自己尚未开始就夭折的爱情,他大可不必绅士风度地来相陪。方伊莲,不会乐见的。
      “发生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无须解释。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同你说话,请让开!”
      卓凡呀卓凡,我怕你的“不解释”甚或你的“解释”,这比托辞和谎话来得更糟,真正将我们的过往一并抹杀,再也无可挽留。惊觉自己心中对卓凡的留恋和期望,伤其不争,无助的感觉油然而生,迫不及待地想逃离,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脆弱和无力。
      我快步走过,卓凡却从后面赶上来,紧紧将我抱住。我挣扎,惊叫,忙乱中打他头脸,最后重重一口咬在他臂膊上。他却一点也不躲闪反抗,只是那样静静地抱着我,将心口贴在我的耳侧。
      “安安,你听,它是不会说谎的。”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不管立场为何,我的心永远只为你跳动。”
      我伏在他胸口,静静听着心音,实在是累了,便不再挣扎。
      他慨叹:“安安,这还是我第一次抱着你。”
      “也是最后一次。”冷然望着他,“请放开我,不然我保证你会后悔。”
      卓凡静了片晌,缓缓放开我。不因我那空洞的威胁,他实是个君子,不耻用强。
      君子?我再次为自己的遣词吃惊,在发生了这许多事后,我仍认为卓凡是个君子?看来我投注的感情远超过自己想象。
      我内心凄楚,脚下踉跄,只得缓步而行,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我的尊严是底线,守得它在,一切无惧。

      接下来该是方伊莲出场了吧。对她倒不似对朱珠和卓凡般进退失据,难以决断。
      再厉害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吧,却还有什么高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可预期的是我必在她的修炼下堕入阿修罗道,练就不坏金身,无可侵袭。
      古来走上战争一途,非是进步即倒退,总有其命定归宿。身为战争双方的我们,又何必篡神明的权职,为其结果伤神?
      虽做如是想,到底是未经世事,一番折腾,搅得我心神俱疲,遂告了假返家。
      到得家中仍不见父母。花厅条案的青花瓷瓶下压着字条,母亲娟秀的字迹写着“我们午时已抵沪,恰逢徐平世伯邀宴,盛情难却。晚间必归,勿念。安安乖女,购置的新衣裙在你房中,不妨一顾。母字。”
      与父母分别虽只周许,因逢变故,较之平时思念更盛。古人说见字如面亲人,读之如久寒下一股暖流直沁心田。世上还有什么比亲情更能使人温暖,又有什么能比得上亲情的恒定久远?
      看看时间尚早,又怜惜父母奔波劳顿之苦,便放下书包去准备晚饭。
      母亲对我并不娇惯,却也未曾真正使我做过家务,至多是帮她端端碗碟之类。如今进得厨房来,有些无措。斟酌片刻,便做了最保险的白粥,又掂对着做了西红柿炒蛋,香菇菜心,凉拌黄瓜。见冰箱里有母亲带回的板鸭,便颤微微地切了一小盘,俱都端去餐桌。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又放好碗筷。餐桌中间照例摆着捷克玻璃的花瓶,我去园子采了新鲜的花来插上。门铃响了,我手中一抖,便有花瓣落在粥上,糯糯的白上点缀着鲜亮的红,煞是芬芳娇艳。
      我笑,“来了来了!”忙赶过去开门,心想母亲一定爱极了我亲手做的“花瓣饭”。
      出门却见是卓凡,我讶异,“你来做什么?请回吧。”待要关门却被他拦住,“安安!”他唤我,声音中是沉沉的痛。
      “你一定要振作,伯父伯母他们——”
      为什么卓凡这么望着我,我相信他深刻的悲伤不是装出来的,等等,他在说什么?父亲母亲?他们告诉过我要回家吃晚饭,又会出什么事?我害怕,惴惴,不敢让他继续说下去。
      “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不要听。爸爸妈妈快回来了,你请回吧。”
      我急急地关门,却被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抵住。“安安,伯父伯母出车祸了,现在第一医院。你——要节哀!”
      我的手登时一松,脚步蹒跚着向后退去,口中胡乱喊着:“不,我不信!这定是你们又在骗我!妈妈就快回来了,她在字条里不是告诉过我吗?你走,我不要见到你!”然而心中却是清楚的,卓凡在这种事上总不会轻易骗我,怕是父母真有什么不测。又绝难接受,仿佛天塌了般,断难想象至亲爱的父母竟会离开我。突然眼前一黑,晕厥过去,最后一刻的念头便是,愿自己不再醒来。

      我早该知道世事不能皆如愿,如真能不再醒来,何不乞求拿我的命去换父母的,只愿他们二老能健康长寿,安享天年。
      睁眼是一片茫茫的白,医院独有的味道提醒我自己所在。
      眼珠儿微错开些,是卓凡担忧的面孔。我张嘴,喉咙干得厉害,以为会发不出声,却听到自己异常镇定地说:“带我去看他们。”
      我在冷冰冰的太平间里见到了我挚爱的父母亲。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们竟会已经离开我。世间这样大,再不会有人把我拥在怀里唤“安儿”,再不会有人在我答不出考问的诗词时重重的叹气,再不会有人说“安安乖女,新衣裙放在你房间床上”,再不会,再不会有静园里严父慈母痴儿共享天伦的景象。我以为我会流泪至干涸,却是一滴也无。
      拔掉手上的吊针,我低低地对卓凡说,“若你对我还有丝毫情谊,请不要阻拦。让我一人静静。”
      他犹豫而矛盾,终是没有追上来。
      我按着青肿的手去办出院,要做的事情太多,由不得我娇气。

      父母在盛年便离开了我,做女儿的无法尽孝,只能尽力寻一安稳所在。费尽心思,终在凤凰庄园寻到一片墓地,山水葱郁,母亲一定喜欢。而母亲喜欢的,父亲一定也喜欢。
      我问了价钱,赶回静园盘点资产。父亲一生致力于做学问,母亲操持家务,除了祖上留下的静园和古玩字画,积蓄不多。母亲还遗下几件首饰,都是外婆传给她的,曾笑言给我做嫁妆,那是我的至宝,不能动的。
      看了看存折上的数字,刚够交订金。咬了咬牙,收拾了字画,叫车去大丰典当行。
      估价的是个行家,见了我拿的东西,双眼冒光。又见我一弱女,强自抑着,把价钱压得极低。
      我冷笑,与他斤斤计较:“你也忒地欺生。这几幅陈少梅的字画市面上至少五十万元,当我是外行。”
      他惊慌,秃顶上冒出大滴汗来。我假意要走,他见势挽留,我称机加价,他只得应允。
      拿了钱出来,发现自己竟也出了一身冷汗。我这笔款子要的急,就是卖也一时不能全部出手,筹不齐款项。不如典当了,将来还有机会赎回。
      爸爸,对不起,你一定不喜我卖了你的字画,更不喜你的女儿与个市井商人缁铢必较、讨价还价。原谅我,安安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忙碌多日,终是在我的操持奔走下举行了庄重体面的葬礼。
      忆起以前同母亲讨论,葬礼不过是做给生人看的,死人无知觉,又有何用?
      此时才恍然大悟个中因由,生的人除了它竟不能为逝者做更多,难道不应该?
      来的人并不算多,大都是父亲的学生和朋友,还有母亲的几位密友。我们无甚亲戚,祖辈早亡,父亲家只得他一个,母亲又是独生女,三服内的亲属也多在解放前就出了国,早就失了联系。便只得我一个孤女在灵前向来人叩首,煞是凄凉。
      卓凡也来拜祭,我趁机在他耳边低语:“转告方伊莲,今日她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他日必定讨还。”
      他大惊,失色,看到旁人的窃窃私语又镇定下来,如常拜祭。
      我不再看他,继续谦恭地还礼。刚才的话只是试探,父母出事当天是警察通知的学校,再由老师派卓凡去寻我,毋庸置疑。肇事者已在车祸中身死,也已由警察口中问得清楚。但……但愿只是我的臆测,与人无尤。如若不然,我此生将永无法原谅自己。

      古语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我连逢大祸,却没能迎来福音。接踵而来的是另一桩祸事。
      丧期已过,我却又向学校告假数日,着手打理静园上下。盖因手头余款无多,便计划着收拾出几间房来,租出去维持日常家用。爸爸的朋友在报纸上帮我登了出租房屋的广告,门外也贴了告示。静园地处黄金地段,环境静谧优美,相信很快就能租出去。只要能捱得到高中毕业,自是能做社会独立人,或打工或申请助学金,大学也是能读下来的吧。
      现在却不敢想那么多,只是应付生活。这样也好,没有时间去悲戚自身的孤苦无依,便也将一颗心尘封起来,似装了牛皮外壳,坚韧不破。
      请了搬家公司的工人来帮忙挪移家具什物,忙碌了一个上午,总算收拾停当。我怕自己面对它们,睹物思人,禁不住悲伤脆弱。而脆弱,是我目前最不能有也最不需要的。
      明天就要回学校上课了,我忙完便翻出课本来看。功课自是一等重要,失了父母呵护的我,更要用功读书,以技傍身才是。缺了数日的课,好在老师和同学来探我时带来了课堂笔记和重点,真是雪中送炭,我心下暗暗感激。
      赶了半日的功课,发觉时至下午。我从早上至现在,滴水未尽,人倒没什么,肚皮却是不依。便从门口的罐子里拿了零钱,待出门随便买点东西来吃。
      人还没出门,却听到门铃响。我以为有求租者上门,便快步赶着开门。
      只见一行三个黑衣人站在门口,刻板的西服和发型看起来像是哪家律师行的律师。
      他们递上名片介绍,果然没猜错,是律师。
      我站在那儿没动,并不请他们进门。不好的预感沿着脚踝循循而上,木至头顶。静园,徐平的杳无音讯,爸妈赴宴遭车祸,几个名词和画面交织在一起,隐隐向我透露着什么。
      为首的黑衣人扶扶眼镜,开口说:“韦小姐是吗?我们是华泰律师行的律师,现受华泰集团委托,来向你出示法院的文书。”
      我木然接过,匆匆往纸上一览,徐平的公司破产,华泰集团起诉,要拍卖静园以抵徐平公司的欠款。法律上的名词我不甚懂,只是法院红艳艳的扣章使我明白它的真实和效力。
      “韦小姐,请你十日内尽快搬离静园。”黑衣人的声音飘缈的传来。
      我把双脚尽量并拢,支撑着软绵绵的身体。惊闻父母噩耗的时候我已经晕倒过一次了,除了延迟悲痛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比起父母的离世,还有什么能更可怕?我一定要镇静,一定要。
      “文书我已收下。属实的话我会尽快离开这里。各位请回,不送。”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我转身回去,用力关上大门。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我才颓然靠在门上,浑身乏力。
      徐平在父母事后来过静园,坐了一会儿,留下些钱款后就告辞了。还记得他眼圈儿红红的,直说怨他邀父母赴宴才会有此惨事,后悔不迭的样子。又主动提及静园抵押一事,说是本月内便能周转开资金,撤回抵押。
      我当时欣慰,还窃以为父亲没交错这个朋友。此时手中拿着的文书,似是格外讽刺我的轻信和无知。
      律师告诉我徐平的公司濒于破产边缘,大笔资金无法收回,只得携款私逃了。被他误了的人不只我一人,多少债权人跳脚怒骂,还有人险些跳了黄浦江。
      不知他在影射什么,我只是木然以对。跳江,真要能那么做倒也省心。可我知道我不能。我是父母亲的孩子,不是吗?韦家的嫡女,林家的血脉,绝不做此行径。
      肚子此时一点也觉不出饿了,胃却痉挛似的搅成一团。
      我自问为世间普通人,从未觉得自己受到上天过度抬爱,直到有天神明收回他的眷顾,才察觉之前的无知妄为。从天之骄女被打回凡人一名的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握紧手上的文书,我告诉自己,只有向前一条道路可走,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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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妈妈催了几次,要吃晚饭去了.大家原谅我,写文虽是很卖力,却还远未至废寝忘食的地步.汗~
      PS做律师的朋友,若有机会看到此文莫要生气,不是我故意抹黑你们的形象,只是世界有好人就总有坏人.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呵,佛家偈语,自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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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丧礼上记录的来宾名册着手,依与父母交往的深浅,开始逐家拜访。
      奔波了数日,整个人似瘦得脱了人形儿,还是一无所获。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终还是不免大失所望。
      竟是无一人肯伸出援手。
      家境一般的倒也罢了,有扶我一把能力的人,竟无关痛痒地说:“世侄女,身外物要想开些。你如此人品,他日找个好人家儿嫁了,自是不愁吃穿。”
      我冷笑,待要驳她,想想又无此必要,何必做意气之争。遂告辞出来。
      倒是有位伯伯,虽是名校毕业却一直不得志,又结婚得早,家累繁重。竟寻上门来,讪讪地塞到我手里几千元钱,还直似对不住的样子。我动容,在那些城市新贵前都未曾落下的泪,险些滴落。虽不解世事,却也明白,这些钱足是他家小半年的花费。
      这份情谊,弥足珍贵。款项却与解我危难的数额相比,如九牛一毛。于是千恩万谢下,婉言退了回去。
      “安安已有解决之道。”我这么告诉他。
      呵,我一稚龄弱女,又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是让他安心,以为我另寻他法。
      反正我几已注定搬离静园,与以往再无瓜葛。
      送走了伯伯,我恹恹地躺在床上,胳膊触着床头的真皮典籍,忽而灵机一动。林太!我怎么会忘了这个大救星!
      就急急披上衣服,出得门来。
      此时已舍不得叫车代步,寒日里直走了大半天,才等上一辆公车。又摇摇晃晃快一小时,终于到了连家府邸。
      同上次归还祖母绿戒指一样,还是在客厅坐了许久才见管家出来。
      看样子连睿及林太尚未返沪,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地问她,“林太在吗?请问可否代我与她联络?”
      管家脸上带着明显的假笑,“呦,韦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来?我们做下人的,从来都是听凭主家吩咐,又怎能主动去给添麻烦?”
      我屏息,不理她话中明显指桑骂槐的味道,“也罢,请把上次我交由您代为转交的祖母绿戒指归还。”
      言毕不由有些脸红,却也豁出去了,时至今日,由不得我矜持。
      “这个就更抱歉了,我已交由大管家转交了。韦小姐后悔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我圭怒,霍的站起。虎落平阳被犬欺,韦安安今日落魄,被个仆人奚落至此,真是一生中未曾遭逢的奇耻大辱。
      “请您说话注意分寸。人必辱人而自辱之。”我撂话给她,转身出了连府。
      再不走,却还等人来轰吗?与个下人一般见识,累得我母在地下为我惭愧。

      恍恍惚惚回到静园,竟似心神分离。
      静园,静园,承载了多少的记忆和欢乐的静园,就要不属于我了吗?
      失了父母,失了静园,我还能剩下多少?还怎么能是以前的安安?
      我把头俯在父亲的书桌上,双臂合拢,指尖几在颈后相交。可怜的安安,除了自己,竟连一个温暖的拥抱也不可得。
      外面寒风凛冽,我却大开着窗子,那厚重的窗帷被风吹动,轻轻拂过脸颊,墨绿色的丝绒柔细平滑,异样地给我安慰。
      冷饿困顿下,我再也支撑不住,坠入黑暗香甜的梦里。
      梦中又回到儿时,母亲给我穿上蓬蓬袖的公主裙,带我去玩耍。父亲给买的风车被小朋友强抢过去了,我扁嘴待哭,又被父亲劝止。
      “安儿乖,小朋友没有风车可玩?我们送给他好不好?爸爸给你买个气球可好?”
      我听到可以换回气球,不禁转颜为笑。“嗯。”
      “乖女儿,记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到中山先生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也是这个道理。”
      却听母亲嗔怪:“丁大点的囡囡,哪听得懂这些。”
      父亲却骄傲,“我们的安儿,小时尚且如此,长大胸襟自是开阔。”
      母亲望着父亲,眼波流转,颜色娇艳。父亲便也不再长篇大论,只是抱起我,与母亲相偕走着。
      父母亲是真正相爱的吧,我一直是知道的,甚至有时感到自己虽是他们的独生女,却根本插不到他们中间去,暗自吃着醋。
      突然间一片黑暗,我失了温暖的依靠,寒冷蚀骨。
      “爸爸!妈妈!不要丢下安儿!”我大叫,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急出一身大汗。
      又有人在猛烈摇晃着我,“安安,安安!快些醒来!”
      我实是不愿醒来,好不容易睁开眼,却见是方伊扬惶急的面孔。见我醒来,他才大松口气,探我脑门,“安安,你在发高烧,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我却使尽浑身力气推开他,力量微弱却清楚地表达我的态度。“不用你好心肠。这儿现在还是我的家,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望着我,眼中尽是怜惜,又仿佛是在纵容未长大的孩子,“你根本就未锁门,安安。”
      “不管怎样,这里不欢迎姓方的,请你离开。”我想对他大声嚷嚷,发出的声音却气若游丝。
      他动容,我以为要对我怎样,暗自戒备着,却见他俯过身来将我抱起,“你真不会照顾自己,烧得这样厉害。小野猫,收起你的利爪,等病好了再唁唁逼人也不迟。”
      我乍一移动感到一阵头晕,只觉一点力气也无,头颈也禁不住靠向他胸口。口鼻间充斥着他身上的男子气息,羞急交加,心下暗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耳中却听到他那沉稳的调子,“人都是平凡肉身,哪能一点灾病也无?安安你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
      我怔住,这个方伊扬,难道会读心术?又听他说:“我自是普通人一个,明白你的心事也不奇怪。对关心的人不免关注,也是人之常情。”
      言谈间他已抱着我出了静园,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车上,又叮嘱司机小心开车。车开得甚快,又平稳至极。这就是有钱人家购名车雇司机的好处了,我虚弱之极,便也无暇多想。
      火速到了医院,似乎并没有等待挂号一关,径直进了私人病房,又有名医来给我诊治。这又是官商之流的特权了,若是平民老百姓,任你病情如何危急,还不是得依足了医院的规矩一样样来。
      人世间就是这么不平等,却又屡屡因这不平等向前推动着社会的发展。万事在矛盾中前进,可不是吗?
      就像我极看不惯这种权贵作派,却也接受了治疗。惭愧,爸爸,女儿没能像您期望的那样做一名高洁的君子,当前最大的要件自是怎样才能生存下去。
      医生诊断我是因为营养不良,过度劳累,再加上心情郁结导致的寒邪入侵,高烧不退。开了方子,自有人去取药,又唤了护士来输液。
      我遵医嘱服了药,里面定有安神成分,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是次日清晨了,左手已撤了输液管,右手则紧紧攥在方伊扬的手里。他一夜未归?我诧异,却也有些感动。随即又竭力平息自己的这种情感,方伊扬,是友是敌还不可知。
      一番思忖间伊扬已醒来,我望着他,未见过哪个人甫一睡醒便这般神思清明,那一双眸子淡然间看穿万般世情。
      “你的小脑袋瓜子又在想什么?最好等得病好了再说。”
      我吃惊,没想到他守了我一夜后,开口却是此种话语。仔细咀嚼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不管他立场为何,此番却真正是为了我好。
      方伊扬仔细观察我的表情,略放心,又嘱护士把保温瓶内的皮蛋瘦肉粥给我端来。
      “家里厨子早上新熬的,你尝尝看。”他坐在床边哄我。
      我端着粥发呆,自父母去世后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温暖的感觉好熟悉。可这个人,何时与他这般熟稔?
      “你放心,没有毒的。”他见我不吃,拿过碗去,自己先尝了一口,又舀了一勺送到我嘴边。
      我为他的举动失神,迷茫间一口吞了下去。他满意地微笑,又接着喂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吃完了一小碗粥。
      秘书和随从一直在门口等他,不住看表。他却不紧不忙,用纸巾给我揩了嘴角的粥渍,才起身。
      我看着他出门,未及梳洗更衣,早点更是一口也没吃。看秘书着急的样子,待会儿的事情一定很重要,莫要延误了才好。
      又心惊,安安,你现在忒地脆弱,竟对人毫不设心防。
      我的骄傲,自信,聪明,沉静,原不过是幻象。真实的我,脆弱,敏感,偏执,迷茫,不知该往哪条人生路上行去。伊扬,你可是那指路人?我茫乱地想。
      算算时间,今天已是第八天,再有两天我就要失去静园,那是我与父母间最后的维系,情难割舍,又怎在医院里坐得住。
      觉得略微好些,便央护士拔掉输液管出院。却被方伊扬派的看护拦下,“方先生交待过,您身体未好前不能出院。出了什么纰漏我们可担当不起。”
      倍觉诧异,“我并不是方伊扬的什么人,他说什么怎么做得准?”
      看护只是沉默,却还是忠实地执行命令,阻着我行动。
      有些着恼,又醒觉自己的任性妄为。与方家没有关系,又怎得如此大阵仗地来就医?既受了人恩惠,便是气短,哪里还是平日里的自由无碍。
      便郁郁地倒在床头,还只两天的时间,我又去哪里筹得巨款?古有卖身葬父,我既无倾城之貌,又身处现代社会,没得机会。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方伊扬急急地赶回。
      “安安,又胡闹了?作什么闹着出院,你的病远还未好。”
      我讶异,“方先生,你我并无深交,为什么对我这样好?送我就医已很感谢,但你不能帮我一生。有些事情还要我去处理,你的盛情安安铭记于心。”
      未说出口的还有疑惑。父母的死因如今还是一团迷雾,徐平的携款出逃和父母的车祸有关吗?我去警察局要求立案调查,现在还没给我答复。又恰逢方伊莲与我斗得正凶,虽是不大相信方伊莲有这个能耐和胆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
      方伊扬对我这样好,是良心发现、为方伊莲赎罪,还是另有所图,目前尚不得而知。实是不宜太过亲近。有过卓凡一个教训还不够吗?虽是不免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以目前我的处境,委实要处处小心谨慎才是。
      “安安,不管你现在转的什么念头,我保证它绝不是真正的事实。还是安心养病吧。” 顿顿,又说,“静园的事你不要操心,我自有法子帮你保住静园。”
      我似眼前大现灵光,冷然望着他,“真正的事实,你知道?”
      他突然笑了,不似平常的沉默寡言,笑得那么年轻,那么快活。“我不敢说知晓全部的真相,总也比你多。”又指指胸口, “答案在这儿,要的话,自己来寻。”
      他的用意十分明显,要答案吗,用你最宝贵的来换。安安此时已孑然一身,别无长物,最宝贵的,惟有自己。枉我以为他是好人,原来又是另一个可笑的错误。安安,你认人皆不准矣,贻笑大方。
      想想自己也无损失,以方夫人的头衔换回静园,也是值得。爱情和幸福这两个字眼,从此与我无关。
      便对他伸出手去,“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我能给你的并不多,日后索取的却不一定你能负担。如你已想清楚的话,我们成交。”
      他却并不握我的手,眸子转而低黑,充满着对我的志在必得,只见他缓缓地压过身来,未等我反应过来,便压上我的唇。
      我闭上眼,默默忍受。心中笃定,没有感情的接触不过是肉碰肉,又有什么打紧?如此想来初吻给了连睿,也不是件坏事。虽是脑中这样胡思乱想着,却禁不住在他富于占有欲的掠夺下,渐渐失了心神。心中警钟长鸣,安安,这个方伊扬,绝不同连睿之流你能掌控。
      不留神间他把一戒指戴在我右手无名指上,低头看是枚两克拉左右的钻戒,大而璀璨,散发着寒冷的光芒,似要一直凉到我心里。这就要嫁人了吗?我惆怅,又有些自嘲地笑,最近这是怎么了,连番收人戒指。
      “安安,你不会后悔的。”方伊扬玩味着我的表情,懒懒地道。
      我扬眉,充满挑衅地望着他,“是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后悔了。
      这个男人,连婚戒都准备好了,是笃定我为了静园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吗?如此心机,让人倍觉深沉可怕。以此种手段迫我下嫁,无关是否解危化难,实在欺我年幼力单,真真可恶至极。又使我油然而生一种迎接挑战的欲望,心智上我们势均力敌,只是年纪尚轻的我缺乏社会历练,但此番连遭劫难,自是今非昔比。方伊扬,你忒也小瞧了安安,希望将来后悔的不是你自己。
      说话间有秘书走过来,递给方伊扬一些文件,又在他耳边低语。他蹙眉,在文件上签了字,对我苦笑:“看来我应该早点把你娶过来才是,这一上午折腾,损失了十个静园也不止。”
      我向后靠在松软的枕上,敛眉顺目,低下头来闲闲浅笑,心中低语,这才只是刚开始呢,方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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