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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9章 生亦相隔(上) ...

  •   我一人在浦东机场的候机厅内静静等待。
      时间尚早,还有一小时左右航班才起飞。
      左右不断上演送行的场面,从轻松愉悦至哀婉悱恻不一而同,不由感慨国人的感情丰富。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中国,“父母在,不远游”等等的思想还是影响了为数不少的一众人等,在飞机起飞前宛如生离死别。殊不知许多半大的孩子,适应力极强,一抵达异邦,很快便融入当地社会,乐不思蜀者也大有人在。
      便乐得在一旁壁上观,笑品众生态。忽然发觉如此轻松的心情前所未有,仿佛又退回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并不介意被人指面冷心狠,道是无情却有情,只须有心人明白即可。
      既下定决心另寻新生,自没有必要日日悲戚,缅怀过往。
      至休息厅内买杯咖啡,却意外看到电视屏幕上记者正对方伊扬进行采访。
      “方先生,最近在地产界有很多关于房地产业要进入政策性“冬天”等等的言论,能否就此谈谈天翼近日在房地产投资方面的一系列举措?”
      记者问得刁钻,但丝毫难不倒方伊扬,“托尔斯泰曾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话反过来用在地产界也很准确,成功的地产企业都差不多,不成功的地产企业各有各的原因。而天翼,自然要争做前者。大家说对不对?”对着镜头,他自在恬然,精辟独到的分析,竟似随手拈来,却语惊四座。
      接下来又有别的媒体记者凑上来提问,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是痴痴地望着方伊扬的音容,像是要把他此刻的形貌刻入心中。忽然有个人影晃过,在方伊扬耳边低语几句。
      方伊扬动容,不顾在座的各大媒体,猛然起身,突兀地向在座众人宣布,“女士们、先生们,实在对不起各位,我要去机场送一位重要客人,今天的采访到此结束。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请向天翼执行副总裁廖先生提问。”
      台下一片骚动,众媒体窃窃私语,蠢蠢欲动。天翼的副总裁拿过话筒,及时控制住场面。
      摄像机镜头却还随着方伊扬移动,任谁也知,他才是天翼的灵魂和领军人物。
      方伊扬在随从的护卫下,躲闪着镜头。忽然又欺过来,对着镜头说,“安安,别走,我马上到!”说完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震撼,方才只顾着瞧他,半点未联想到自己可能便是他口中那位“重要客人”。乍闻自己的名字,只觉双足动弹不得。
      看看腕表,距飞机起飞还有四十七分整。
      双颊火热,手足却是冰凉。
      无心去想见面的情形和作为,只是在候机大厅入口处静等。
      至少此刻,他还是我的丈夫,不是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心在等待中由炙热而变冷。
      四十七分钟过去,方伊扬依旧没到。
      错过了登机时间,我索性继续等。一小时,两小时……四个小时过去,仍旧音讯全无。
      最终是文森气喘吁吁地跑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没出事吧?”
      文森喘口粗气,才答,“方先生没事,只是……家中出了些状况……”
      我松口气,浅笑微漾,“那就好。你......替我好好照顾他。”转身向内走去。
      “您请留步!”文森唤我。“既然已经错过了航班,为何不多留几日?”
      笑,“我已另购机票,取道香港再飞伦敦。毋需为我担心。”
      既然迟早要走,还是果断决绝些好。
      生亦相隔,至死方聚,亘古以来不断上演的戏码。我与方伊扬何其有幸,被上天选中分饰两角,演绎恩怨纠缠中的爱恨情仇。时间和空间是客观的两大阻滞,就看彼此的爱情能否在多方夹击下劫后余生,另有复燃的希望。
      罢,罢,罢,便此离去,一切顺其自然。
      心中喃喃念着他以前对我说过的话,“记住,只要你心中有我,我便从未远离你左右。”
      事实的确如此。

      我抵达伦敦的时候,正是伦敦一年中最热的几日。但毕竟是海洋性气候,到得傍晚便凉风习习,甚是舒爽。
      安顿下来后,凭纽约大学金教授的推荐信,在他的朋友罗爱芬女士的帮助下,我开始按程序申请报考牛津大学的硕士研究生。
      “安安,你做好心理准备。牛津对首相的儿子尚关闭大门。”
      我点头,爱芬女士对我帮助甚巨,没有伊整个过程不会如此顺利。
      填过无数表格,面试数次后,我终于在半年以后如愿以偿地拿到牛津爱克赛特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攻读英国文学专业。
      牛津大学城距伦敦约60公里远。一出火车站,就看到路旁一排上个世纪初那种大鼻子出租汽车在排队等待旅客。出租司机颇具英国男子绅士之风,为我打开车门。告诉他我的目的地后,便向车窗外望去。街上处处古树参天,楼房教堂和石砌高墙掩映其中,所有的一切古意盎然中又不失现代气息,让人感受到其浓厚的文化底蕴,却不掩时代赋予的活力。
      学习是紧张的。同学中不乏来自哈佛、耶鲁或者斯坦福的高材生,很多人以前曾是不同领域,不同行业的佼佼者。呵,以牛津8个世纪以来培养的优秀人才论,没准我的校友里还能再出几个英国首相。
      我置身其中,却如鱼得水。平生第一次,我不再优秀,不再拔尖。只是同学眼中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沉默的中国同学。
      这种感觉真好。
      每天都如上紧发条的闹钟,生活作息极有规律。几乎日日晚间作paper到凌晨时分,终熬不住病倒。是重感冒,便只得在宿舍静养。
      同学凯伦来看我,以美式的幽默告诉我,“你其实是累的。知道吗,全班百多号人几乎每个人来到牛津都被累倒过一次。”
      我微笑,感谢她送来的各科笔记。又大口吞下药剂师开的药丸,祈祷自己早点康复,赶上课业。
      新的生活一切皆顺。只是记忆不肯妥协,越是想遗忘越牢不可抛。还是会想起方伊扬。也许老天注定我与他天各一方,心心念念俱是对方,却永不得相聚。
      便不再强求,顺其自然。
      有许多次,在校园或在街道上,我以为见到了他,追上去,却发现是陌生人。
      只是感觉他从未离开过我。

      在伦敦安顿下来后,我曾给了文森联系地址和电话。只是离婚协议书一直未曾寄来。
      便也不催。方伊扬做事一向如此,相信他这么做必有其理由。
      转眼已到四月天,想那故土已是莺飞草长,处处芳菲了吧。
      这天我意外地见到文森。“嗨!”
      文森侧过身来,我却躲开。于是他笑了,“本想入乡随俗,看来您尚未习惯西方吻面礼。”
      我亦笑,知他另有后文。
      “方先生要我把这些交给您。”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
      接过打开,是离婚证书和财产馈赠证明。
      意想中的结果,却禁不住双手颤抖。翻开证书,照片还是新婚时拍的,我笑容甜美,尤不知愁。方伊扬的签名依然遒劲有力,潇洒不羁。鲜红的印章却提醒着我,从此已成陌路。
      文森提醒我接受财产馈赠,“按照当初结婚协议,方先生拨入您名下五千万元款额。您只须在这里签字确认。”
      我如坠云雾里,当日五年为期的婚姻协议,早如隔世,如今旧事重提,一时反应不过来。又看看文书上的日期,就是今日。突然间如醍醐灌顶,到今天我们结婚正满五年。
      方伊扬,你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为了这个原因等到今日才送上离婚证书?明知我对钱财淡漠,却以金钱交易作为结束,作何用意,又教我情何以堪?
      我大惑不解之余,不免手足冰凉,浑身僵硬。
      “我……”刚想说不能接受,文森却适时奉上信柬,“方先生要我亲手交给你。”
      颤巍巍打开封口,定睛细看。
      “安安,见字如晤。
      我知你讶异,以我对你的了解,怎会做如此安排。
      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早在新婚伊始,我便有几分预料到今日的结局。但对当日所为仍不言悔,那将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安安,对身外物你向来淡漠,从连可文处我知悉你已将名下股份正式转给连睿。缴了牛津第一年的学费后,想必你身边款项已所剩无几了吧。伦敦生活费用昂贵,课业又紧张,零工所得甚薄,一定熬得辛苦。
      前尘旧事,俱已了了。这五千万,对普通人不啻天文数字。但,用来买方家的安心太过廉价,用来充抵我们的感情也太过廉价。只是婚前已有约定,我便顺势依从,望你不会拒绝。
      安安,伯父一直希望你能静心求学,于学业有所深造。若二老尚在,定也保你不为生活琐事纷扰,全然投入探索新知,乐无烦忧。
      你说过,一定要踏遍欧洲名胜,特别是各国风格迥异的教堂。至卢浮宫中流连,寻魅影遗痕;游维也纳金色宫殿,在优美的圆舞曲中,找回儿时憧憬的浪漫。还要去赏乞力马扎罗的雪,埃及的金字塔,雅典的神庙……这些愿望少了钱财均无法达成。
      安安,也许你又要强辩,清苦的学生生涯未必不适合你,圆梦也要时机适宜,并不急于一时。我终不忍你一人孤身在异域打拼。
      请原谅我的擅自做主。能为你做的,本已不多,所以勿要拒绝。
      伊扬字。”
      泪凝于睫,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滴落。接过文森递过来的笔,在文件上签字画押。
      在字条上写下“如你所愿”几个字,让文森转交方伊扬。
      最后的时刻,我不再倔强,顺其心意接受馈赠,了却他心愿。
      这五千万,我也想好其去处。就由友人回国时捐给希望工程吧,也算是给方家增了福荫。
      原谅我,伊扬。无论连家、方家抑或是你的财富,我都无福消受。
      说我迂腐也好,执拗也罢。若真能心安理得接收这笔款项,胸襟必开阔豁达,又何至于在无可奈何的事实面前退避三舍,远走天涯。你说过太过追求完美的性格,不能见容于现代社会。我明白,却也不能改变。而你正是因为这一点爱上我的,对不对,伊扬?
      既然不能遗忘,便唯有埋藏。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新的生活,由一无所有起步。

      金教授的朋友罗爱芬女士对我颇为照顾,有如血缘之亲。她要我叫她“爱芬阿姨”,并介绍侄儿与我相识。
      爱芬阿姨的侄儿名叫罗威廉,中英混血儿,高大英俊。本以为又是一个与连睿相仿的ABC,接触下才发觉其受中华文化正统教育的深厚。
      “我始终不明白父亲是先爱上悠久的中华文化,还是先爱上中国血统的母亲。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大家公认的优秀汉学家。”对我的诧异,他眨眨眼,轻描淡写地告诉我。
      牛津的暑期很长,爱芬阿姨帮我找了两份工。日间在一所中学的图书馆作管理员,晚上则在夜校教授中文。不由庆幸祖国的日益强大,全球皆是“中国热”,带动了外国人学中文的热潮。我则间接受益,得此优差。但心中仍不免忐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自忖国文修为尚不算深,只初窥文学殿堂之门,究竟能否胜任老师一职?
      罗威廉很实际地安慰我,“安安,你若因此辞去这个职位,或许接任的人会更糟呢。看,你教得认真,学生们也喜欢你,又何必为求全与自己过不去?”
      我怔住,过于求全,四字道尽我本性。不由多看他一眼,这个碧眼白肤的家伙,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不然,又怎会看出我曲折的心曲?
      脑中却不免警钟长鸣,这样洞悉人心的异性友人,还是少亲近的好。
      外人看来,二十又三的芳龄,许是谈情说爱的最佳年纪,于我却不然。
      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至少目前对感情一事,惟有敬谢不敏。

      罗威廉察觉到我的疏远,他找到我,想极力挽回。“安安,我承认爱芬姑妈有撮合之意,但毕竟主动权在你手中。我希望我们可以做回朋友。”他望着我,目光坦诚,直言自己退而求其次的心思。
      我亦笑,无法拒绝地伸出手去,“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难缠,威廉?”
      他握住我的手,有礼貌地行吻手礼,随即放开。“有。”他承认,又道,“不过她们用词跟你不大一样……呃,通常被称赞为,有绅士风度。”
      我惊住,随即大笑。这个威廉,每每让我感到意外。

      我逐渐适应了伦敦的气候,并爱上了早间一大壶香浓的牛奶红茶。
      气色逐渐红润起来,回复了这个年纪应有的青春神采。
      我很忙碌,生活得十分充实。交了许多朋友,并越发相信心灵的沟通绝不受年龄、种族和肤色等等的影响。
      但往往是在最快乐的时候,我会想起方伊扬。
      忆起的都是些零碎的片断。有时是他的一个眼神,或者是他说过的某一句话,又有时是我们在一起的情景。回忆不长,一闪即逝。影响力却大的可怕,往往令我欢颜不再,在朋友们的抗议声中匆匆退场,躲回角落舔舐伤口。
      恭喜你,方伊扬。想必你得知定会欣喜,在这场感情的角力中,并不只你一人在唱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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