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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前言 ...

  •   临近下班,办公室里新来的实习生小菲打电话订票,“《红色娘子军》,两张!”小菲的语气透着一丝高傲,见成功吸引了办公室里大部分同事的注意力后,更刻意抬高了嗓音,“有前排中间位置的吗?要那种视觉效果最好最舒服的座位!”

      小菲还有两个月才大学毕业,她的英文名字是Fiona,办公室里的同事简而化之,称呼她为小菲。小菲正处在那样阳光、明媚的年纪,青春逼人,当然,也有着我们这些职场老人一眼就能看出的小聪明,惯使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伎俩。我不喜欢一下子就能让人看透的女孩子,反倒是觉得那些令人回味无穷、捉摸不透女生更有味道。不过,我倒不觉得小菲的自作聪明是什么令人脸上无光的丢人事,她缺的只是经验和时间,就像每一个刚毕业的我们一样,单纯又自以为是。

      白熙推门而入,他在我的座位旁晃悠了一阵,听见小菲在核实票务信息,打趣道:“看话剧啊?”然后刻意压低了嗓音,“和男同事?”小菲随手抓起桌子上的文书朝白熙身打去,白熙一个起身躲过,他朝我无奈地摇摇头。片刻后,他在□□上发过来一段话:隔壁老陆又没戏了。

      我回复了一个笑脸。老陆是财务部的,专业单身三十余年,据说到现在都还没有交过女朋友。中国有一句古话,皇上不急太监急。以白熙为首自的几个名花有主的男同事,见不得老陆这样优秀内敛的男青年常年孤身一人,他们肩负重任,自封为“老陆后援团”,只要公司里新来了单身女青年,便想尽一切办法撮合他们,只是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其实老陆也不是没有胆量追求女孩子,只是自身条件不高,又太过腼腆,对于白熙等人传授的心法又不能加以灵活地运用。白熙常和我感慨:“为了老陆,咱们算是把公司里的单身汉都得罪个遍了,可他偏偏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白白浪费了大好资源!”

      想我刚毕业的时候,也是这样被白熙怂恿去追求公司里的漂亮女实习生的。白熙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就只交过一个女朋友,可却像个情场老手一般地为我出谋划策,甚至帮我挑选“应该交往的类型”的女生。我无奈,每每问他:“你这样会追女孩子,都是许淳教你的吧?”于是我被他一路鄙夷,直到我遇见了方沐岑,这段感情日渐稳定,白熙就只好将他满腔热血的余温洒在了老陆的身上,常常在工作时间里通过公司内部□□对他进行提点,诸如小菲的业余爱好、口食禁忌、对男人的品味等等。

      但是白熙从来没告诉老陆,小菲还喜欢看芭蕾舞剧。

      上网百度,为纪念《红色娘子军》上映50周年,中央芭蕾舞团重新编排该剧,并将于下月底上映。官方还说,这次的主挑大梁的是一位新人,曾在一次演出中受到过一位俄罗斯芭蕾舞大师的夸赞,而她的神秘面纱将在演出前才能揭晓。这样故弄玄虚,该不会是天上来客吧?

      下班路过剧院,大幅海报已然挂上,显然这场演出是剧院近期的主打。海报中央的女子只有一个背影,透过鲜红的衣衫,我仿佛看见那是我最喜欢的蝴蝶背。我不懂欣赏芭蕾,却突然觉得就冲这玉背,我也该捧捧场。可售票员告诉我,两场演出,票已售罄。那小菲的票是在哪买的呢?明明距离开票不过一周的时间,就算是明星演唱会也不至于卖得这么快吧。售票员白了我一眼,说:“这次的演出很火的,票早就卖没了,不过你可以找黄牛碰碰运气!”
      果真没走两步,就过来一个中年大哥,问:“买票啊?想看哪场啊,我这都有!”

      这些黄牛常常在开票前和剧院相勾结,那些热门的演出他们通常能拿到三分之二的票,分给大麦网这种专做票务的网站就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求大于供,很多人根本抢不到票,只能从黄牛手里高价买出。我本是从不会助长这种歪风邪气的,只是这次的演出实在特别。“红色娘子军,三张,有票吗?”我问。

      票贩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你们现在怎么都愿意看芭蕾舞了呢?这票卖得实在太好了,我手里就剩一张了,你要是想要我就便宜点卖给你!”

      安小媛打来电话,问我到哪了。我匆忙和票贩子谈了价,然后打车奔向目的地。

      我一直以为,和老同学的重聚应当选在学校周围,过去我们常去的小餐馆,或是那些曾让我们这些穷学生垂涎三尺,想吃却又吃不起的餐厅,这样才显得足够有情怀。可安小媛不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的高中又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没有滋生这片情怀的土壤。安小媛环顾了四周的大小餐馆,看样子是没有一家能让她满意的,她说:“新世界三楼新开了一家日本料理店,据说主厨是老板专门从日本请来的!”她拉着我的胳膊说:“走吧!我请客!”

      这家料理店的名字还很文艺,叫“菊”。

      九年未见,安小媛略施粉黛,当年标志性的齐刘海一股脑地梳向脑后,显得干净又干练,活脱脱一位知性女白领的形象。我对安小媛的印象还停留在高中的时候,一直以为她只适合走甜美路线的公主范儿,颐指气使地使唤着每一位她的追求者。最近身边的女生都开始流行女王范,我一直认为那是因为她们不够女人而给自己找的托词而已。可安小媛竟能够驾驭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原来不管刮什么风,首先都是看脸的。

      令我更诧异的是,安小媛除了因为消瘦而略显尖尖的下巴外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不过是更换了服饰、发型的九年前的安小媛。毕业这么多年,参加了多场同学会,亲眼见证了多少当年清丽脱俗的班花校花已泯然于众,眼角的皱纹,日渐丰腴的腰身,还有三句话离不开工资、房子的俗气。倒是很多那时候并不是很出彩没有多少人追的女同学稍作修饰后却令我们刮目相看,果真是风水轮流转,我们甚至对自己当年的审美提出了质疑。我们几个交好的男生私下里说,早知道这样,当初趁着市场低迷的时候就该拿下一个。何必都围着那几朵花转呢?

      如果说岁月是贼,可它似乎格外优待安小媛。

      吃着三文鱼,品着清酒,我和安小媛聊了聊彼此的生活和工作,安小媛就职于一家公关公司,美资企业,主要是负责处理客户公司的公关危机,或是协助客户组织新产品发布会、宣传会、推广会。她现在已经做到策划部总监的位置了。最近,她在帮一家影视公司策划电影发布会,日理万机,今晚这顿饭都抽时间跑出来的。我听着她温文尔雅地跟我讲她的那些构思和创意,不知怎么的,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明媚的午后,安小媛站在讲台上,一脸憧憬地宣布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时尚界的超模,她骄傲地宣称:“我将会到国际的T台上!”那个时候,对于每一个不切合实际的梦想我们都会嗤之以鼻,关系好的还会当面嘲笑几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质疑安小媛的梦想,我们天真地以为只要脸长得漂亮就什么都可以实现。

      可惜她的个子不够高!

      相较于安小媛的风生水起,我简直就要跌到尘埃里,像个市井蝼蚁,还在为生活奔波。我彻头彻尾地成了生活的奴隶,那些年少时的梦想、张扬,不知已被我抛向了哪里。我甚至不记得那一年的关于梦想的班会我都说了些什么了,我的那篇草稿还是杜毅方帮我打的。

      “你都开始做电影发布会了,好歹还混进了时尚圈,算是实现了梦想的一半!”我自嘲道:“你看看我,哪里还有半点理科生的影子?”

      我实在不愿和旧相识谈工作,羞于告诉对方我供职于一家服装公司的电商部,负责广告策划。我打心底一直觉得,这是女孩子该做的工作。

      安小媛“噗嗤”一声笑了,“在来之前,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修边幅,说起话来都是用那些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做修饰的工程师啊、技术师啊这种的。可没想到,你也成了满嘴‘你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吗?’的老夫子!”说罢,她蘸着清酒将那四种写法都写了出来,颇有当年孔乙己的风范。

      我抱怨道:“怎么说我当年也是个风云人物,也曾风头无两,怎么如今在你眼里就落魄成了老夫子?”

      “老夫子就是小清新二十年后的产物啊!”安小媛吐吐舌头,继续说:“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我还是从郑言那里要到你的联系方式的呢!”

      安小媛没有参加高考,考完最后一门科目后我在考场门口看见她,她问我考得怎么样,要报哪所大学,之后她就消失了,不再上□□,没有人人网,也从未参加过一场聚会,甚至和她较好的女同学都没有她的联系方式。“高考之后你去哪了?”我问。

      “帮父母忙生意去了,后来参加的成人高考,前几年又考了在读研究生!”安小媛说,“怎么样,咱们同学里有博士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可就算是最高学历了!”

      安小媛实打实出乎了我的意料,聪明人的后劲真的很大。

      安小媛用手拨弄着杯子的边缘,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问:“你交女朋友了吗?”

      我沉默,我并不是十分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或者可以说,我并不是十分愿意回答安小媛的这个问题。因为当她开口的那一刹那,那些记忆的片段碎片随之呼啸而来。是的,看见安小媛我总会想起另外一个女孩子。

      “都已经见过家长了!”我说。

      她的脸色渐渐沉下,“杨森,当年我们差一点就走到了一起,我以为过了9年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可没想到,缘分不过是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我诚惶诚恐,以安小媛现在的条件,足可以找到比我更优秀的男人。白熙曾说在他认识的人里我是最招女孩儿的,可我也有我的烦恼,如何拒绝一位你不忍心伤害的女孩子且不会让她受到伤害是一门很深的学问,那些漂亮的心思有时比《道德经》还要深奥。

      “照你说来,缘分这个词就该是圆分。”我蘸着清酒,学着安小媛刚才的模样,一笔一划地讲我生造的词“圆分”写出来。我边写边说,“当局者迷,人站在圈里,往往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可是一旦跳出来,就会发觉曾经的想法会有多么地单纯!”

      可安小媛似乎并不想和我遣词造句,她扭过头看着窗外,这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动作。这代表着,安小媛不耐烦了,安小媛没有耐心了,安小媛要发怒了。

      沉默片刻,安小媛转过头,“你真的确定你要和你的女朋友求婚吗?”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极力保持着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说:“我提前下了班,去你公司门口等你,一直跟在你身后。”

      我很佩服安小媛的自控能力,她还是那样妩媚,却早已张力十足。安小媛叹了口气,说:“我看见你在那幅海报前站了很久,那样子就像她刚刚转到我们班的时候一模一样。你知道吗?跳芭蕾舞的女孩子很少有能跳到年近三十岁的,初兰她真的是天生的舞者!”

      “你说那个主跳是初兰?”我啪地一声把水杯摔在桌子上,如梦初醒一般。

      “怎么你都没看出来?”安小媛惊呼,“你都没有忘了她,要拿什么和你的女朋友求婚呢?”

      我有些恍惚,甚至忘记结账,从饭店出来直接打车回家睡觉。在社会上混了五年的我,还是第一次落荒而逃,第一次让女子请我吃饭。

      梦里,翻来覆去地出现一个瘦瘦的、清秀的女孩,她在潮水退去的海边轻轻地舞蹈,落日的余晖成了她独舞的伴奏。女孩像音乐盒里那个不停旋转的小人儿,一直跳、一直跳,仿佛永不疲倦。朝阳升起时,女孩化成了一颗枝叶繁茂的广玉兰,没错,一颗长在海边的玉兰。它周身开满了花朵,随风起舞,却形单影只。

      我在茶水间堵住小菲,“于总很在乎这次案子,上门部门上上下下都要加班加点,尤其是你这样的实习生,表现好了对你留下来会有很大帮助的!”

      小菲的眼里闪出一丝兴奋的火花,可稍纵即逝,她撅起嘴,“我不知道于总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文风。我改来改去,却总是达不到她的要求!”

      我安慰她,“你还是新人,磨合久了就好了。”我冲了一杯咖啡,摆出一副老前辈的姿态,“以你现在的资历,是也很难达到于总要求的,毕竟你现在还主要是做辅助工作,于总让你联系写文案,除了想试试你的功底外,最主要的还是想看到你一个努力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这是米卢经常说的。”

      小菲急切地问:“那我该怎么让于总看到的态度?”她在胸口比划着,“总不能把这儿刨开,如数忠心吧?”小菲穿着低胸的天蓝色衬衫,领口是一道深邃的□□,我急忙转移了视线,“于总在公司十几年了,根基深厚,暂时还不需要你站队表忠心。”我环顾了四周,只有我和小菲,我放心地低声说:“这样,你分别从客户,于总和你的三个角度出发,重新写,然后把初稿发给我,我帮你修改,保准事半功倍!”

      小菲兴奋地想要拍我的肩膀,却将咖啡洒在天蓝色的衬衫上。她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森哥,你不会有求于我吧?”

      我露出一副终于得逞了式的微笑,“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小菲像模像样地思考了半分钟,终于吐口把票转让给我,而这一切本在我的意料之中。昨晚,小菲在朋友圈里晒刚取到的票,并配文:终于可以去看打鬼子了!

      一个将红色娘子军说成是打鬼子的人,你能指望着她有多了解、多热爱这出舞剧?年轻气盛的女孩子,不过是借着芭蕾这股子高雅,让同事们领会她不同于他人的品味。

      白熙盯着我手里的三张票,眉头深锁,却故作轻松地说:“你请我们两口子看话剧,不是有什么企图吧?”我没有接话,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和白熙两个人究竟谁更风轻云淡一些。这不是一场比赛,所以我们内心深处却都希望对方是最放得开的那个人。

      半晌,白熙小心翼翼地问:“你该不会是想。。。。”

      我急忙打住他,“这出戏的主跳是。。。一位我们都认识的人!”

      就在白熙要夺门而出的瞬间,我挡在他的身前,“已经等了九年了,难道还要在乎这几天吗?”

      “小菲订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早说?”他推开我。

      白熙不耐烦地不停地摁电梯的按钮,可六部电梯,依旧有秩序地、拖拉着地缓缓上升或是下降。我倚在离办公室最近的电梯门口,说:“我比你更想见到她,可我也更知道,演出前她的情绪不可以受到打扰!”

      电梯停在12层,大门缓缓打开,静候白熙的光临。白熙的脸紧紧绷着,他的整个身体都等待着他的大脑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半分钟后,白熙面无表情地返回办公室。

      整整一天,白熙心神不宁,被于总骂了三次。小菲探头探脑几次三番地想凑过去,都被我的眼神挡了回来。下班后,我给许淳发了微信,告诉她晚上我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我去超市扫货,看到货架上摆放着玉米面制的面条,忽然想起了安小媛的姥姥。汤酸面是东北的特产,将玉米面和成糊,食指带上特质的小漏斗,捧一把糊糊,用力将挤出来的面条甩到烧满开水的热锅里。我和杜毅方常在晚补前溜到姥姥家去蹭一碗面,姥姥不仅面煮得筋道,酱也炸得好吃,我不仅一次怂恿姥姥开一家汤酸面店,为了讨好安小媛,我刻意为小店起名为:媛媛汤面店。每每随着安小媛噗嗤一声笑出,姥姥总是要感慨:“这汤酸面是女孩子家吃的东西,你一个大小伙子,倒是吃得挺来劲儿!”

      手机响起,安小媛说她新搬了家,想邀我过去帮忙收拾。安小媛的新家和我租住的小区中间就隔了一条马路。我正想拒绝,安小媛问:“难道是我昨晚的话让你多心了?”我挑了一个水果篮,匆匆结账。我不被误以为自作多情的人,虽然我并没有。

      一进门,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我换了鞋,走进厨房,安小媛已将一小盆热腾腾的酸汤面端出,桌子上摆着一小碗刚炸的肉酱。

      “你还会做这个?”我分外惊喜,“看不出啊,几年不见,你倒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了!”

      安小媛摘下围裙,坐在餐桌前,给我盛了满满一碗,“尝尝我和姥姥做的是不是一个味儿!”

      胃刚好很饿,又是阔别多年的家乡小食,我迫不及待地盛了一小大匙肉酱,搅拌几下,囫囵吞了起来。几分钟后,一碗酸汤面被我消灭殆尽。我见那盆里还有些,也不顾安小媛是否吃饱,端起盆连汤带面倒进碗里。人生真的需要一次说吃就吃的大快朵颐。

      我摸着胀得浑圆的肚子,意犹未尽地说道:“你这汤酸面做得还不错,算是得到了你姥姥的真传了!”

      安小媛狠狠地拿筷子戳着桌面,“你行不行啊?这叫辽氏肉酱面!”

      辽氏肉酱面?我打了一个饱嗝。

      安小媛收拾好碗筷,带我参观了她的新居。170平的三居室,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个衣帽间,还有一个满是盆栽的小阳台。真是够气派!

      我指着客厅和厨房中间的卫生间说:“主卧都有一个小卫生间了,不如把这间改成卧室吧?买一张床,搭一个梳妆台,然后租出去,也好帮你分担点贷款!”

      安小媛依在墙上,左手戳着太阳穴,懒懒地回答,“你呀,就该去考经济学!”

      我笑笑,“我还真该去念个博士,回头解救你们这些滥用资源、暴殄天物的无知少妇!”

      安小媛踢了我一脚,“想得美!先考研吧你!”

      安小媛给我沏了一杯茶,她的茶具很讲究,紫砂壶的茶炉、品茗杯、闻香杯、茶海、茶洗、茶宠、茶道组。温具、置茶、冲泡、倒茶、奉茶一步不落,动作娴熟而优雅。

      我坐在飘窗前,想要静静地享受这一切,心中却隐隐不安。我必须找点事儿做才能消除这份不安,女人是情感动物,孤男寡女间的暧昧怕会让她误会。

      听得楼下有争吵声,是一个女司机倒车将旁边的车刮了。我驻足观望了一阵,回头喊安小媛过来看热闹兼评理。安小媛竖起右手食指,轻轻地“嘘”了一声,转身将手中的CD放进驱动,说:“这是我去法国出差时购买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法国原装母带,24K金蝶。”

      我看得出这些年,安小媛过得很滋润,也很有品味。

      听到一首《梦中的婚礼》,我和安小媛都陷入了沉思,这实在是一首启迪大脑的金曲。女同事们讨论起心中的婚礼常常是热闹非凡,她们考虑的因素会很多很杂,大到婚礼的时间、地点,小到婚纱的颜色款式,宴席上的糕点要用巧克力的还是抹茶。我非常不理解,身边的新娘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才是最重要的吧。你够不够爱她,是不是愿意为了她就不再欣赏其他女子,是不是迫切地想要为她提供更美好的生活。道理人人都懂,可人人都有糊涂的时候,时至今日,我不敢确定我想要的是不是江沐岑。

      思绪乱舞,我想起了我们的高中时代,我荒废了的大学生活,还有眼下面临的种种现实,已有了婚姻憧憬的方沐岑、逐年老去的父母,还有初兰。在我刚刚认识初兰的时候,我绝对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以这样一种心情,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回忆起她。

      安小媛从卧室出来,递给我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大众的车钥匙。我不能理解她的意思,角色似乎有些混乱,印象里该是男人给女人一把车钥匙,然后揽过她说,“不愿意干了就回家吧,我养你!”

      也许这种最俗套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安小媛的身上。

      我将钥匙装进盒子里,然后放在茶桌上,说:“深藏不漏啊!哪款车?”

      安小媛将盒子朝我的方向推了推,说:“CC,手动最低配。是我父母给我买的!”她环视了一周客厅,继续说:“这房子没贷款,是我父母出资的。”

      我感慨:“你一个女孩儿,这样就足够好了!”我是真心盼着安小媛好,不管过去曾发生过什么。从小学开始,安小媛就一直跟着姥姥住,她父母一直在外地打拼,本想着存够了钱就回老家自己开个小店,侍奉老人,可没想到被老乡欺骗,所有积蓄一夜间蒸发。无耐,夫妻俩只得继续在他乡拼搏创业。他们亏欠她的,不仅仅是一个童年,而是整个青春。“叔叔阿姨现在怎么样?”我问。

      安小媛说:“他们赚到了些笔钱,现在已经回老家照顾姥姥了。他们给了我一大笔钱,我用买房剩余的钱买了这辆车,可是我的驾照刚刚下来,身边每个人一时还没法上路。当时买车的时候就觉得喜欢,也没考虑那么多。”她停顿片刻,想了想说:“我们住的地方很近,上班也正好顺路,不如你给我当司机吧!如果我需要加班或者应酬就自行打车回家,怎样?”

      我拒绝,“其实你可以考虑代驾司机,包月比较划算,回头我帮你联系,看看有没有朋友认识做这行的!”

      安小媛急切又有些委屈地说:“等我熟练了就可以自己开了,其实也就是个把月的时间!”

      可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我愿意赴安小媛的邀约,只是觉得毕业越久,就越是怀念过去,怀念那段青涩到没心没肺的时光。可这并不代表我想和她发生些什么。

      “我女朋友会介意这些的!”我说。

      几天之后,安小媛给我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在开会,并且马上就要轮到我发言了。我任由屏幕亮起又暗淡。第二天,她的电话再次打来,碰巧的是我正帮着小徒弟熟悉公司业务,我直接将手机扣过去,继续给他将我们公司文案的格式。我不是不能接,只是很多时候,被人喜欢同被人恼恨一样,都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人总是不能背上情感的包袱。

      安小媛再没打来电话。

      白熙一直闷闷不乐。吃饭的时候,许淳握住他的手说,“只有心无杂念的舞者,才能不被辜负每一次跳主跳的机会!”

      白熙努力笑了,我就知道只有许淳能劝得动他。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我预感会是安小媛。

      许淳提醒我,“森哥,你手机响了!”

      我掏出手机,想都没有想直接拒接。

      许淳不解,“谁啊?响了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接啊?”

      “卖保险的!”我回答。

      “是这电话不该打来,还是我们不该在啊?”白熙狡黠地问,他以为是方沐岑。

      许淳反应很快,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替我们女同胞说一句,意志力要坚定哦!”

      我严肃,说:“真的是卖保险的!”

      下楼回家的时候,楼梯的拐角处隐约觉得有个人影,抬头才发现送我出门的许淳还站在门口,她扶着门看着我,欲言又止。见我停住,她问:“初兰真的希望我们这样吗?”

      下班前夕,小菲买了两份咖啡和便当,我随口问,“加班吗?”

      小菲充满干劲儿地回答,“对啊,白熙哥要熬夜做策划,我和Sara也跟着学学。”Sara是和小菲一起来的实习生。我喜欢看着他们朝气蓬勃的样子。可白熙主动加班,大概是想发泄过盛的精力吧。

      我通过关系,联系到了这次演出的负责人,他告诉我,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4点,是他们在大剧院排练的时间。我想,不去打扰,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正要联系白熙,接到许淳的电话,她带着哭腔的嗓音喊道,“森哥,我受伤了!”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联系白熙,是小菲接的电话,她说白熙吃坏了肚子正在卫生间。我赶到小区门口,看见许淳蜷缩在人行道的地上,右手捂着肚子,左手握着手机。我急忙跑过去,想要扶起许淳,可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的裙子上染了一片血迹。我急忙打了120,然后报警。

      白熙走进病房的时候脸色惨白,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第一次是初兰失踪之后。我想上天不会这样不公平地对待这样一个好男儿,果然医生说,许淳并无大碍,住院观察一阵就可以了。过了一会,小菲也赶来了,她提了一兜水果,还捧着一束百合。

      白熙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问,“不是让你和Sara先回家了吗?”

      小菲接过水,看了一眼正在做笔录的警察说:“这事可给我吓坏了,我想来看看嫂子!”说罢,坐在许淳的床边,吞吞吐吐地说:“Sara先回去了,她说不习惯医院的味儿!”

      想抬高自己,非要踩着他人吗?我越来越看不惯小菲了。

      做完笔录,我送民警走出病房,路过隔壁病房,一位民警指着病房里的一个女人说,“她也是昨晚在你们小区附近被抢的!”

      我朝那方向看了一眼,一位女子正一手举着吊瓶,一边往出走。过往的病人都有家属陪同,唯有她,踽踽独行。
      民警说她也是腹部受伤,但伤势较轻。根据受两名害者对犯罪分子外貌衣着的描述,两起案子应该是同一人所为。
      所以,那晚她的电话其实是求救电话?如果我当时及时赶到,或许能避免她受到伤害,甚至提醒许淳天黑要注意。

      我谢过民警,小跑几步,接过她手里的吊瓶,顺势扶着她的肩膀,给她一个支撑点。一个人在北京的她,不知是怎样挣扎着报警并挺到医院。

      安小媛很惊讶,“你怎么在这?”

      “来陪你去卫生间的!”我竟不知为何会对安小媛说出这样一句充满暧昧的话,我只是有一丝愧疚感。安小媛很虚弱,我几乎是架着她走到卫生间门口的。

      安小媛进去足足十分钟才出来,我扶着她走回病房,嘱咐她多吃些营养品。

      她又问,“你怎么会来这?”

      我如实回答,“许淳也碰到了抢劫的,在你隔壁的病房。”

      “她也在北京?”安小媛诧异,“你们还有联系呢?”

      “毕业之后就都留下了。”我回答,“还有白熙,他和我在一家公司。”

      “他们还在一起?”在从我的表情中得到答复后,安小媛无比羡慕地说,“真好,学生时代的爱情,往往毕业了就分手了,他们俩倒是挺不容易的。”

      我不愿提及过去,有意岔开话题,问她:“还有几天出院?”

      “医生让我多休息几天,可是我后天就得出院,公司有些事需要我回去处理,大后天还要出席一场活动。”安小媛回答。晚些还要送小菲回家,我看了看表,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吧,我还要送个同事回家。”

      “手机被抢了,就是昨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安小媛像是在回忆一场噩梦,“最近就一直感觉有人跟踪我,可能他是在踩点吧!昨晚下车之后又看见那个人跟着我,我很害怕,刚掏出手机播出你的电话求助,他就扑上来了。”

      “前几天你给我打电话,就是想说这个吧?”我更加内疚,“以后加班晚了尽量打车吧!”

      安小媛咬着下嘴唇,低下头,又抬起,“你还是不考虑要做我的司机吗?”她的眼睛很圆很大,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盯着我,我无法抗拒,说:“后天早晨我来接你上班,直到你痊愈,不过,要开我车。”

      安小媛比划出剪刀手,说:“耶!”然后从包里掏出她家的钥匙递给我,“帮我带几套换洗的衣服来!”

      送小菲回家的路上,她忽然问我,“森哥,你刚刚扶着去卫生间的女人是谁啊?”

      我琢磨着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搪塞,小菲貌似自言自语地说:“白熙哥要去卫生间,在病房门口看见你们了,好像有点儿不开心!”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好,我做了很多梦,醒来的时候却一个都想不起来了,我洗了澡,买完早饭,直接去了安小媛家。安小媛将所有的衣裤都搭配好挂在衣柜,我选了一身白衬衫配黑裤子,黑白配的安小媛气场很强大,有点巩俐的味道。

      我到了病房,许淳还在熟睡,白熙仰在凳子上打鼾,我悄悄将早点放在桌子上。

      安小媛吃了早点,换了衣服,挽着我的胳膊走下楼。不知是不是最近一直没有休息好,脑神经还没有恢复正常,我恍惚间忆起,那个学校停电的夜晚,教学楼里漆黑一片,初兰也是这样挽着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下楼。安小媛坐在车上,洋溢着幸福,就连接下属电话的语调都变得有些顽皮。她仰起脸,迷着眼睛,问我:“岁月静好,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一个急刹车,差点追尾。

      安小媛的公司距离我公司大概有七公里的路程,送完她赶回到公司,刚好到打卡的时间。还没坐稳,小菲就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你怎么和白熙哥解释的?”

      有必要这么八卦吗?我懒得理她。

      小菲没得到我的回应,撅起嘴,把玩着胸前的挂坠。我说:“你这么敏感,要不要我跟总监申请调你去市场部啊?但是我不敢保证市场部有实习岗位的空缺!”

      小菲怏怏地走回座位。

      临下班前,安小媛给我打电话,她说晚上加班,自己打车回去,无需我去接了。我买了便当,赶去医院。

      许淳独自坐在病床上看ipad,白熙拎着两壶水走进来,放在地上,递给我一支烟说:“出去抽两颗吧!”

      我们靠在楼道拐角处的墙上,我想起大学的时候,我们替考被抓,也是这样靠在系主任办公室外的墙上,我叹了口气,“你看见安小媛了吧?她也被那个抢劫者扎伤了腹部,昨天刚刚出院!”

      白熙平静地说:“警察说了。”

      “怎么说也是老同学,毕了业才发现,和这些人的感情是最难得的!她一个人,那么要强,父母又不在身边,能帮点就帮点吧!”我解释。

      “我一直都觉得你们很配,过去是,现在也是。安小媛那样有灵气的女子更适合你,你们的匹配度甚至要高过方沐岑!”白熙一本正经地说。

      “你终于给我换个女人了,不再撮合我和小菲了!”我有意活跃气氛。

      白熙终于笑了。

      我收敛笑容,“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老婆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女孩儿,就像大多数的女孩子一样,大学,初恋,毕业,失恋,工作,然后相亲遇到了我,结婚。就那样泯然于众,挺好的!”

      “当年最风光的翩翩少年,现在要找邻家姑娘咯!”白熙吐了一个烟圈说。

      我掐了烟,说:“走!”

      白熙愣住,“去哪儿?我还没吃饭呢!”

      我指着不知是用哪种字体写着“中央芭蕾舞团”这几个大字的牌匾说:“就是这!”曾几何时,这是年少的初兰的梦想。

      几个训练结束的女孩子地走出大门,我和白熙瞪大了眼睛盯着,就像警察叔叔监视嫌犯那样认真敬业,生怕错过。又陆陆续续走出一拨,其中一个身影很熟悉,依旧那么消瘦,那样素着的一张脸,多了些许的沧桑。真不知道这么多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她和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孩子走过我们的车旁,我忙摁住白熙的头,弓着腰藏在挡风玻璃下。绿意女孩儿看看我们的车,鄙夷道:“也不知道是来接谁的?”

      “也许只是家人来啊!”她说,还是一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表情。

      “未必吧!”绿意女孩儿说。

      两个人走远了,我和白熙才直起身,我告诉他,休息的时候我就这么坐在车里,一直坐到这个时间,只为在她训练结束的时候看她一眼。

      多年的职业生涯磨练,训练得白熙懂得随时随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当他转过脸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眶是红的。

      我启动车,“走了!等压出结束之后,我们给她举办庆功宴!”

      “走了!”白熙重复着,他的胳膊伸出窗外,张开五指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有风从他的指尖溜走。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清晨的阳光很好,我早早起来接安小媛。路上,我正琢磨怎样告诉她今晚我可能没有时间,她突然说:“今晚我要出席一场商业活动,自己回去就好!”正合我意。

      我和白熙怕路上堵车,都请了假,提前出发去医院接许淳。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都显得无比镇定,可我知道,我们三个都很煎熬,像是高考那年查成绩时的心情,像毕业那年等应聘公司电话的焦虑。

      演出开始,第一幕,第一场,吴琼花被恶霸捆在柱子上,灯光渐渐打到她的脸上、身上,我终于看清看了那张脸,尽管化着浓妆,却依然掩盖不住粉雕玉琢下原本清汤寡水的脸庞。我没有转过头,但我猜坐在我身后的白熙和许淳现在应该像我现在一样泪水纵横。

      演出结束,一个更为熟悉的身影走上讲台,她正在给主跳献花。许淳指着那背影惊呼:“那不是安小媛吗?”

      是啊,难道这就是她要出席的商业活动?

      初兰接过花,愣住,面前的人时曾相识。我猜不出初兰此时的心情,片刻,旁边的男主跳伴拍打她,示意她离开舞台,可她被安小媛一把拽住。安小媛背对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说了些什么,我只看见初兰脸色骤变,捧花掉到地上,被身边的男主跳捡起。

      多年后初兰告诉我,安小媛对她说:“初兰,你今天能跳主角,是我安小媛赏给你的机会!你们的黄团长是我的朋友。”

      《红色娘子军》是初兰的妈妈最喜欢的舞剧,因此她常常幻想有一天穿上那双红色的舞鞋,登上舞台。可这样一个机会,这样一场演出,居然是一个精心步划的局,只为羞辱她!

      真相,往往来得太晚太突然。而人,终究会被生活和时间毁成另外一个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安小媛、初兰、许淳,她们是那样稚嫩、纯洁的少女。那样的日子,是我最为怀念的时光!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呢?我曾无数次在梦中复习,像是被翻烂的课本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突然就有了想把他们写下来的冲动,或许有一天,当我们老得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时候,还可以有资料去感怀那段青葱时光,还可以去告诫子孙要珍惜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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