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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试炼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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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膺坐在一块黑褐色岩石上擦拭着长剑。
四周一片荒凉,低悬的太阳只能放出浅淡橙色光芒,照在灰暗泥土上,拖出长长的阴影。黑发少年便坐在这样的阴影里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从剑柄延续下来的褐色锁扣状纹路在剑背褪变成银色凸起,勾缝中还隐约残留着少许红色印记。如今,这些凸起已在磨蚀下闪出凛冽寒光。
而他用来拭剑的,只是一块灰色石片。
“你要擦到什么时候?”岩石的另一面传来一个懒散的声音。
危膺的手略略一滞,石片随即敲在剑侧。
嗡……剑峰的鸣声猛地撕裂空气,向远处传开。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岩石后跳起,恼怒地握紧拳头。微弱阳光下,头发和眼瞳带出银灰色金属光泽,俊秀的脸庞充满鄙夷和傲慢,紧握成拳的右手手背上黑色虎纹王斑赫然在目。
“‘淳于驲’,‘驲’字有什么含义?”危膺漫不经心地向身后瞟了一眼。
“你什么意思?” 驲迅速后退两步,将左手斜横在眼前。
时间仿佛戛然而止,荒原上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敲击耳鼓。他们静止着,等待对方出手。一丝声响便可打破这种伪装的寂静。
“来了。”一身堇色长裙的女子从两人身边擦过,似乎并未意识到周围紧张的气氛,而这片荒芜的原野上除此三人再无活物。浮风过处,柔顺的长发飞扬舞动。
“当真吗,紫贝?” 驲的姿势未变,话语中却禁不住透出一丝兴奋。
女子的脚下未停,只是微微颔首,嘴角露出微笑。像是响应她的笑容,天际出现一片烟尘,漫天灰土滚滚而来,如同滔天巨浪轰然击向海岸。
“是迁徙的冰轮。”
少年们不约而同顺着紫贝的目光望向远处,稍许好奇替代了原先的不快。
“试炼场上真的有冰轮啊。”危膺起身眺望,不自觉扬起了手中的剑。
远远的,尘土将天与地用沙帐掩住,仿佛混沌之初,万物虚无。浊黄之中,偶尔晃出几点亮光,在阴暗日影里投下丽色,却又一闪既逝。当沙土卷过视线所及的大半旷野后,隐于其间的生灵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柔和的鹅黄色光芒跳跃着占据了领地,把原先的影子纷纷抛到身后。烟尘化作天空中蒙胧的星光,张扬着四处蔓延。马嘶与蹄声从千里之外飞速逼近,将冰轮将至的讯息传遍大地。很快,地平线上,几万匹鹅黄色骏马踏着坚硬的灰黑色泥土飞奔而至。
转眼间,只有百步之遥。
“那就是冰轮,试炼场上的月亮,”紫贝的眼角眉梢盈满笑意,“从我第一次看见到现在已经隔了很久。没有人能够弄清它们的目的地。”说着,她用手中的暗红色长杖向远处点了点,“你们要多少?”
“全部也可以吗?”淳于驲懒洋洋地打量不远处浩荡的马群,同时用余光留意身旁女子神色,“或者说,你的能力能够捕获多少?”
紫贝无声地笑了笑,将长杖用力向后挥去,杖的尖端在土地上划下一道曲线,带着诡异的凹凸感延至身后。前方立刻一阵骚动,数十只冰轮停下脚步,犹疑着四处张望,很快便被身后的同伴推出队伍。它们在外站成半圆形,不安地扭动着脖颈,激起一片淡黄色波浪。时光一分一秒的流逝,眼前景象却没有丝毫变化。背景上,浩荡马群源源不断地在赤地上驰过,留下道道月痕,外围一小团光晕却静默地保持着防卫的姿势。
有红光在剑锋上掠过,危膺下意识将剑向前送出。然而,前方始终空无一物,剑尖触到的只是试炼场上凝重的空气。
红色是血啊。他垂下剑,装作不经意地四处一扫,一种异样的感觉立刻涌上心头。血算得了什么?自己也曾疯狂挥舞手中的长剑,将所有靠近的生灵化为血雾。激战过后,城外土地上一片血红,眼睛也随之被染成火的颜色。成千上万条人命可以顷刻间葬送,手中的利器也可以刺向手无寸铁的流民。只要有意念为基础,什么都可以无畏。但在这里,在这片荒野上,面对携着月光驱逐黑暗的冰轮,谁有权利打着生存的旗号杀戮?况且,来到这里便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所有的过往和借口,只剩下一样东西印在身体上,并透过肌肤烙入灵魂。为了这个唯一,是否值得做任何事?
驲不耐烦地皱着眉,似乎对即将到来的什么充满了渴望。紫贝则缓慢而又有力地将长杖刺入泥中。红色光芒从杖的底端流出,沿着凹凸印痕爬动,然后涌出沟渠,攀上遍布四周的灰色石片。它们蠕动着,如血般黏稠,所到之处一片晦暗气息。
突然,外围的冰轮开始仰头长嘶,灰色土地和着鸣声震颤,似乎将被这激昂的声响生生撕裂。其中两只猛地低下头冲出队伍。其他冰轮好像获得了解释,扭身汇入行将远去的队伍。
在世时,从未有人见过这样的生灵。它们迈着轻快而又迅捷的步伐斜插而来,金黄色鬃毛迎风展成夺目的旗帜;眼瞳里一汪绚丽霞光浸在漫天星火里,柔和中透出决绝;修长健壮的腿按照相同的节奏踏出鼓点,且不曾留下一点痕迹:冷月飞雪,却偏偏处于此种荒芜之地。
“两位收好,”紫贝甩甩头发,从泥中拔起长杖。凹痕中的红色喷涌而出,溅向四周。
这一次危膺看得清清楚楚。
“血?”他望向紫贝,目光中有暗流涌动。
“是啊,”女子兀自低头抚弄裙带,“那是冰轮的血,用作诱饵再好不过。”说话间,光华已然逝去,日影重新笼罩大地。昏暗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她忽然抬起头,露出一贯的笑容,“你若不要,它就是我的了。”
危膺闻言忙回身,正撞上迎面而至的生灵,未及细想剑便脱手而出。矫健的身躯停顿,而后颓然倒地,血顺着剑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他一时呆住,竟不能移动分毫。
冰轮的血,四溢腾溅,金黄色充满眼眸。没有想到,它们居然连血都是如此绚烂的色彩。
待他回过神来,剑已紧紧贴在伤口上,疯狂吞噬涌出的金色液体,无论如何都不能拿开。这便是系命之剑——绛——嗜血的恶魔。他曾想将这把与自己生命相连的剑变成普通的利器,不再狂傲,不再嗜血。但是始终无用。于是,他想到了冰轮,想到用那奇异的生灵化去怨愤。然而,他到底还是错了。魔鬼永远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本性,而不要任何报酬。问题是,那样的报酬究竟是什么,又要如何付清?
驲站在另一只冰轮前盯着它的眼睛,心中暗暗赞叹:这样晶莹的眼瞳纵是宫廷中最昂贵的珠宝也无法企及。可惜,它生在这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人能够抗拒冰轮的诱惑。他伸手揽住面前秀美的脖颈,感受到金色皮毛下的肌肉因紧张而僵硬。
“你逃不掉的,除非我再死一次。”笑容弥漫开来,掌心里的绒毛开始颤栗,但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束缚。一双眼睛、一只手便可以轻松制住脱缰的野马。
少年得意地打量眼前精美的猎物,然后,慢慢俯身吻上颈沟。齿间有东西在急速跳动,轻轻咬下,响声立刻淹没在血流的暖意之中。温软甜润的液体从喉咙滑下,带着残存的温度一泻千里。
没有微腥的金属质感,比母亲的血强过百倍。
金色精灵于不同的吞噬下变成相同的尸骸,失去了往日风华,枯剩躯壳。灰暗土地上清洁干爽,没有一滴血多余。
少年们同时停下,退后,动作惊人的一致。
风撩起裙角,在空中轻盈翻转,而后迅急落下,如来时般毫无征兆。紫贝静默地立于血渍之上,目睹危膺和驲出手、停止、后退。他们吞掉冰轮的血,还能平静地回到原先待过的地方,继续被打断的事务,仿佛一切从未发生。那接下来呢?她深吸一口气,控住微微颤抖的手臂,向尸体缓步走去。
黑发少年抬头,正看见紫贝毅然决然地将长杖刺入冰轮的身体。曾被认为已经干枯的骸骨瞬间涌出血浪,沿长杖攀升,隐入其间。
一样妖娆的红色,与纯净的月光迥异。
女子柔媚的脸映着血液的反光,显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冷艳。
不带感情的举动,思考之外的服从,优雅与冷酷最完美的契合点。
终驻亭下,万里枯骨,殁于此中,其又何尤?
“你也是终驻亭……”危膺脱口而出,又忙吞回下句。
试炼场上不容回顾。
旷野上再次荒芜。曾经的躯体已化作一捧灰土随风四散,只有长杖留下的凹痕中依稀有暗影晃动。那些久远年代的血液沉积在土地上,并顽强地扎根,以至深入人心。紫贝睁开眼睛,感觉恍如隔世。摈弃黑暗的生灵眨眼之间成为罪恶的诱饵,脱去金色外衣,躲在杖中等待新一轮的更替。只怕连它们本身也想不到,带来死亡的引领者正是自己曾经的同伴。
她整整衣裙,离开划痕,准备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稍事休息,一转身,正迎上两道冰冷的目光。
注意到女子眼中闪过的惊恐,驲满意地闭上双目,享受吸血后慵懒的惬意。危膺却仍目不转睛地瞪视着紫贝,似要刺穿这曼妙的身姿。
在南方温软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什么?如果同来自终驻亭,那么,必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冷汗从脊背上冒出,心底的寒意蔓向四肢。“不值得奇怪啊,”紫贝勉强牵动嘴角,“冰轮本就流着两种不同的血。再者,试炼场上外表与本质并不能等同。”
“像你?”危膺眯起眼睛,习惯性地扫视对手,思量下手的方位。
“我?为什么是我?”女子很快恢复了镇定,“试炼场上有谁不是如此?”说着,紫贝便强迫自己望向那对漆黑的眼眸。尽管已有准备,她还是为其中的杀意所震惊。没有一个人应当有这种眼神,这种只属于死神的眼神。但这个黑发的少年就坐在日影里,握着一把无鞘古剑,将杀机冷冷放出。她仿佛能听见梦呓般的字符撞击在石板上,发出铮鸣。
“没有我,你们要如何达到目的?”紫贝迅速将目光移开,长裙下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要杀我也不急在一刻。”
“我说过要杀你吗?”危膺抬手向颈间摸去,却什么都没有摸到。他愣了片刻才想起,原来的东西早已不知去向。“不是朋友,至少现在也不是敌人。”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他顺手拾起一片石头擦向剑锋。深红色的火焰印痕随拭剑的动作从左袖间露出。
希望?
紫贝一惊,有如此杀机的人怎会是希望?但想想看,自己又何尝不是选了与原先截然不同的路。手沿颈后插入长发,轻轻一扬,柔顺的发丝便飞向空中。她重新审视两位旅伴。看似俊秀文弱的外貌不知掩盖了怎样的过去。
这片荒原上没有过往,准确的说,应当是不能交流、不能聆听、不能询问,不管想要的是什么,都只能放在心里。
石片与剑锋的碰撞声中,旷野再次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