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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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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下葬后,刘氏诸王纷纷回了各自封地。已经是律定诸侯王离京的最后一天,赵王刘如意依然没有要出发的迹象,厩房内只有赵国的车马在那闲散着。赵国国相周昌早在半月前回了赵国,他想让赵王在宫中多陪戚夫人几日,自己先赶去处理国中这几个月来撂下的事情。
高祖驾崩后,吕太后住进了长乐宫,而戚夫人则迁至北宫西面的桂宫。这“桂宫”是因苑内多栽桂树其香漫溢京城而得名。眼下正值仲夏,满苑桂树一片葱茏,虬枝交缠,叶叶相携,斜阳余辉落了下来,在地上映了点点班驳。赵王刘如意此时就在桂宫后房,正陪母亲戚夫人说着话。戚夫人虽实在不舍赵王起程,但现在的处境已是如履薄冰,吕太后与戚夫人的矛盾在高祖驾崩后显得格外尖锐,箭于弦上,稍有不慎,一触即发。戚夫人甚是清楚,诸侯王无故过了离京的期限将是怎么一场浩劫,吕太后岂会轻易错过这样一个机会。戚夫人噙着泪,跟儿子交代着,赵王也是泪眼涟涟,母子就此一别,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想到此,母子竟抱头大哭……
次日早朝,赵王向皇上、众大臣行礼辞行。众人回礼等等不必细说。皇上比赵王大不了几岁,自幼就在一起,兄弟感情笃深。皇上要送赵王一程,一行人离开未央宫,过了百虎门,经太常街、章台街,转横贯驰道,往东向霸城门行去。长安城的东大门就在此,燕、赵、齐、代、淮南等地均由此门出入。一行人在里城门口停下,皇上只能送到此了,赵王转身,恭送皇上回宫。皇上不舍,众臣忙谏。兄弟俩又一番话别,约定明年冬季诸侯王进京朝议时,皇上亲自到霸上迎接赵王。赵王上马,过了霸城门,向赵国驰去。
赵王走后,戚夫人就蜇居桂宫,她不想也不敢知道朝中的事,她小心谨慎的生活着。关于儿子赵王的一些情况,也都是皇上偶尔过来探视时告诉她的。知道儿子平安,她也就放心了,对往后的日子也就有了盼头。
转眼就入了秋。桂宫的桂树如期花开,桂香随风四散,整个长安城,满满的都是桂花的芳香。桂宫,静得冷清,鸟不鸣、虫不吟,一切似乎都醉在这香气里。一日,皇上探视走后不久,吕太后带着淮南王刘长居然就紧跟着进了桂宫。戚夫人慌忙跪地行礼,吕太后扫了一眼,冷笑着哼了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戚夫人最不敢去猜测的劫难终于还是来了——这几个月相安无事,全因为吕后疲于朝中事物,但她始终没忘记对自己的仇恨,反而是与日俱增。今日,她的突然到来,说明她已经调理好了朝中之事,开始着手料理跟自己的宿怨了。
淮南王刘长站在吕太后身旁,好奇的看着戚夫人,她为什么跪着行礼后就不起来,为何她不抬起头呢,为何放在膝上的会不停的颤抖呢?刘长实在想不明白,想转身问吕太后,但太后威严的眼神让刘长住了口。太后突然一声——“来人!”让刘长与戚夫人都一震。
几个侍卫应声而至,迅速把夫人给捆了,准备要拖出去,在那瞬间,淮南王刘长看到了戚夫人的眼泪,不由得叫道:“不要——”他冲到夫人面前,拦住侍卫,侍卫一愣,感到事属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太后。太后一个手势,几个侍卫就把夫人拖出宫,刘长刚要追过去,太后“恩?!”的一声,刘长停下来,回头恼恼的看着母后。太后满意的站起来,俯下身,告诉刘长,犯了罪的人就该如此。刘长嘟哝着,这么好的人不会犯错!在吕后威慑的眼光中,刘长不敢再言语,在满怀不解与懊恼间抬起头,只看见戚夫人两只纤细的手张开和宽宽的摆袖一同消失在门口。
侍卫把戚夫人拖出宫,转过北宫角,丢入永巷。不时,吕太后由几个丫鬟簇拥着,后面跟了垂着头的刘长,到了永巷门口。几个宫役在太后眼神下,冲过去用钳子撕扯夫人的头发,戚夫人咬紧嘴唇,恨恨的瞪着吕后,这样的场面吓得刘长扑进吕后怀里。少顷,万缕青丝,落了一地。戚夫人瞟了一眼地上,目光充满敌意,抬眼怒视吕太后。
太后大怒,又有几个宫役很是麻利的卸了戚夫人的宫装,一下就给套上了褚红色的囚服,连脚镣手铐也给戴上了,刘长回头间,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了戚夫人愤恨的眼神。
吕太后下令,把戚夫人圈禁在永巷内,即日起戴着镣铐枷锁舂米,每日一石,若少半升,即杖百下。吕后转身回宫,刘长看见戚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吕后的复仇计划才刚刚开始……
戚夫人虽系出民家,自十八岁时嫁给了逃难中高祖,就一直被高祖宠爱和娇惯着,只知弹唱歌舞,何曾做过舂米这样的粗活,一双柔荑的玉手,如何禁得起那个硕大的石杵?但太后的命令又有谁敢不从?宫吏按照太后的指示严格监视着。永巷外,可以看到远处青山似病非愁,夕阳映水残照,偶有层云乱卷,叠草频摇,却是更竹风悄悄。想起与高祖赏花如饮,一醉潸然,暮雨朝云,故旧难忘,俗尘难了。如今已是红谢香消,今生夙愿,只能来生襟抱。
戚夫人本就以歌舞擅长,身处如此凄惨境遇,一边流泪舂米,一面编成一歌,且哭且唱道:“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 歌中寓意是与赵王如意,同受劳役的人一片悲声,跟着传唱,当然也就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吕太后愤然大骂说:“贱奴还想倚靠他儿子么?那就让她儿子回来陪她!”便传令,派人速往赵国,召赵王刘如意入朝。一次往返,赵王不至,二次往返,赵王仍然不至。太后更加大怒,问明使者,才得知是被赵国相周昌给阻拦了。周昌曾对使者说,高祖派遣自己服侍赵王,现在太后诏赵王入朝,明明是不怀好意,所以不敢送赵王入朝。况且赵王近日有病,不能奉诏,只好等赵王病痊愈了,择日进京。
听了这些报告,吕太后差点就要派人将周昌拿来治罪,但想到在高祖要废立太子之时,周昌为太子争辩功不可没,不得不略有顾及。于是又心生一计,以朝中议事为名诏周昌入京,等周昌一出邯郸城,又另派使者诏赵王。
周昌也知这是吕后的阴谋,无奈旨意难为,只得回京复命。国相已经出了赵国,赵王刘如意接到了太后命令,赵王独自思量:如果不回京,将要以抗旨罪处死,再说回京也不见得会怎样,赵王决定回京,主要是担心母亲会不会有事。只要到了京城,即使有什么不测,他的皇帝哥哥和国相也能照应着。出发前他快马传书给皇上,说受诏回京。
皇上接到信函,料想太后要对赵王一家不利。皇上禀性仁厚,见太后如此对付戚夫人,实是过分,但又不敢去与太后理论。如今赵王受太后诏意回京,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赵王,不能让太后再施毒手。侍卫进宫禀报,赵王人马即将到霸上。皇上忙召集宫中侍卫到霸上迎接赵王。
兄弟俩在霸上相见,但比约定之期提前了一年。皇上只说了戚夫人被抓之事,其他的只字未提,并嘱咐赵王要跟自己住未央宫,一步都不许离开,赵王诧异,皇上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带着赵王径直去了太后的长乐宫。
吕太后看皇上一行进得宫来,懒懒的回了礼。赵王忙下跪给太后行礼,一见赵王,太后杀心大起,恨不得马上亲手下刀。但看看身旁的皇上,暂时把这杀气给强忍了回去,勉强敷衍了赵王几句。礼毕孝尽,皇上便拉了赵王出了长乐宫奔未央宫而去。
赵王就跟皇上一起住进未央宫。起居饮食,煎汤熬药,皇上都是亲力亲为,一步不离左右,把赵王照顾得极为妥帖,太后虽然很多眼线,却怎么也找不到下手的适当机会。
赵王在未央宫待了几日,就再也按耐不住了,他想要去见母亲戚夫人一面。皇上听赵王这么一说,就连忙给打住,劝他不要操之过急,等找机会设法再去相见,赵王勉强应了下来。
一日晚膳后,皇上在把赵王带到上书房,准备临摹几页。赵王研磨,皇上铺纸,墨好纸成,皇上兴趣大涨,挥毫泼墨,渐渐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柱香的光景,皇上叫了声“三皇弟——”没人应,皇上也没抬头,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答,抬起头,转身到处看,哪有赵王的身影!
皇上情知不妙,唤了侍卫冲出未央宫,过了北宫、桂宫直奔永巷……且说赵王趁皇上不注意,偷偷出了宫,绕过北宫,还警觉地回望,确定无人跟从,便一口气冲到永巷。永巷,大门早已禁闭。守门侍卫见赵王急冲冲跑来,赶忙行礼。
“快开门,我要见我母亲!”
“卑职恕难从命,太后有令:赵王不得入内。”
“少罗嗦,快开,不然砍了你!”手已经握住剑把,随时都有出剑的可能。
“赵王杀了卑职也没用,里间还有更多侍卫把守,太后有令:赵王胆敢闯入里间,杀无赦!”
赵王握剑的手慢慢松开了,千万不可鲁莽,自己的稍有不慎,一定会累及母亲的。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悲歌从里间传出,赵王听到了母亲哭声,忍不住嚎啕大哭……
“母亲,孩儿看您来了,母亲——”
“是我意儿来了?!意儿——”里间哭声大震,所有的委屈都溶在这哭声里。
突然,从北宫那边冲出一队侍卫,很快到了永巷大门,赵王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绑了起来。是太后宫中的侍卫,赵王从服饰上马上辨认出。侍卫拖着赵王离开永巷,赵王扭身往里间喊到“母亲——,等着孩儿来救您——”
还没听到戚夫人的回应,赵王已经被拖出了几十丈外。赵王极力反抗,无奈势单力薄,被侍卫几下就架起来,没了反抗的余地。赵王这一刻有了死亡前的恐惧……突然,又有一队侍卫从桂宫西门冲出来,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皇上!
“放下赵王!——”太后宫中的侍卫一看是皇上,吓得腿都软了,赵王失去支架,重重摔在地上,皇上冲过去抱起赵王,几个近身侍卫忙挑断了绳索。
“谁命你们这些狗奴才做的?”说完,皇上也感觉自己是明知故问了,听到皇上问话,那几个侍卫哆嗦着站起身,看看赵王,再转眼看看皇上,没有言语,突然拔剑,相继自刎。
皇上把赵王弄进未央宫。夜里,赵王开始高烧,迷迷糊糊中不停叫着“母亲”,皇上听了甚感心酸,太后不该如此!决定等赵王病好了就去求太后,放了戚夫人。赵王遭此一劫,皇上不敢再有丝毫大意,赶忙调集来北宫那边的侍卫,加强未央宫的戒备。对赵王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整天守在赵王床前,不敢离开半步,多年养成的早猎习惯也免了。这些情况通过耳目报给了太后,太后听了报告,连皇上也一起恼怒了。
几日后,赵王慢慢好转,得知再过两日,皇上就带他去向太后求情,放了戚夫人,那时就可以看到母亲了。一想到这些,赵王就高兴得睡不好觉。这一日,还不到五更,皇上就早早起来,把赵王的药弄好。自从赵王病了,就再没去早猎了,心里痒痒的。赵王睡得正熟,皇上又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的天,尚早。这些天来也没发生什么异常,应该不会有事,也没再做更多考虑,就很是愉悦的出了宫……
赵王在迷糊中被叫醒,勉强着睁开眼,一宫役端着碗立在床前,吓得赵王一身冷汗,摸了摸身旁,皇上已经起来不在了。宫役叫赵王把药给喝了,赵王很是纳闷,平时都是皇上亲自给他端药,根本不让其他人碰药碗。再说平时吃药都要在天亮时,今天这时间也太早了……“皇上去哪儿啦?”赵王随口问了一句。
“皇上习惯早晨射猎,出去了。”赵王感觉这件事实在蹊跷,加上皇上平日里的嘱咐,赵王就有了警惕,“放在凳上吧,我一会儿自己吃。你先出去吧。”
宫役不好待着,只得退了出去,走到门口侧了身,趴着门梁偷望。赵王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妥,就是说不上来,反正不能喝这药,等皇上回来再说。如此决定后,赵王也不敢睡去,闭上眼,竖起耳朵,警觉着周围的动静。约莫过了半把个时辰,突然有推门的声音,赵王也不敢睁眼,接着脚步声进了房,从声音听来,是有好几个人,赵王睡在床上,吓得发抖。声响已经朝床这边过来了,一会就在床前定下。突然,几只手把赵王从床上拖起来,按住了赵王手脚,赵王忙睁眼,看见太后正冷笑着端起药碗,有宫役扳开赵王的嘴,太后笑着把药碗靠了上来……
皇上在天刚放亮时回了宫,床上,赵王已经七窍流血,死了……
以王礼厚葬了赵王刘如意,皇上亲赐刘如意“隐王”的谥号,改封淮阳王刘友为赵王。查明了受太后指派毒杀赵王的几个宫吏,也没定罪,偷偷的给问斩了。赵国国相周昌得知刘如意已薨,感到有愧于高祖重托,无颜在朝为官,便告病还乡,不久也就郁郁而终了。
自刘如意薨了以后,皇上就活在悲痛与自责中,不出未央宫一步。一日,淮南王刘长居然由宫吏陪着,到未央宫拜见皇上。皇上看到七皇弟,又触景伤情,抱过七皇弟,眼泪流了下来。淮南王刘长很懂事,用小手把皇上的眼泪抹去,皇上感到一丝欣慰。正当皇上陪着七皇弟在宫中玩耍,一个宫监进了宫,禀明皇上,是奉了太后旨令,来请皇上和淮南王一同去看“人彘”。
一听说“人彘”,淮南王忙问皇上,皇上摇了摇头,表明也从未听说过,两人都感到“人彘”一定很新奇,都急着要去看。
皇上和淮南王跟着宫监,在北宫、桂宫间绕来绕去,最后竟然到了永巷。皇上马上紧张起来。过了永巷里间,跟着宫监穿过大院,来到后排房子的最右边一间房前,这分明是一间茅厕,哪有什么“人彘”?
淮南王不解,皇上也是满腹疑惑。宫监打开茅厕门,弯腰向皇上、淮南王示意:茅厕内就是“人彘”。
皇上、淮南王向茅厕内一看,地上卧着一段光头的人身,无手无足,眼内无眼珠,只剩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嘴张得很大,却听不见什么声音,身子还在不停蠕动。淮南王吓得直哭,皇上抱起淮南王,背向“人彘”,把他的头捂在自己胸口上。
皇上走进前,又看了一回,又惊又怕,不由得缩转身,忙问宫监:是谁?宫监说出“戚夫人”三字。一语未了,把皇上吓得几乎晕倒,淮南王刘长又突然大哭,他一定是听到宫监的回答了。皇上强迫自己定下神,要向宫监问个明白。
宫监环顾四周,并无他人,然后才向皇上耳语:太后派人砍掉她的手足,挖去眼珠,熏聋耳朵,再灌下哑药,让她不能言语,命令宫吏,等戚夫人半死不活时就抛入厕所,折磨至死。皇上再看卧在地上的戚夫人,哪有人形,只不过是一堆模糊的血肉。
皇上大哭,淮南王也哭。皇上抱着刘长,满脸泪水,神色失常,颤微微出了永巷,也不知道两人是如何回到未央宫的。
回到宫中,皇上大病,自此一年多时间卧床不起。太后趁势掌握了朝中大权,也还偶尔过来未央宫探视。皇上目光呆滞,表情冷漠,也不言语,他不想看到太后,也不想跟他说上一句话,只派了一个宫监,说与太后 “人彘之事,非人所为。戚夫人跟随服侍先帝十多年,您怎么就能如此残忍对她?!臣是太后您的儿子,怎么还能再治理天下!”
从此,皇上开始在酒色中放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