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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剑(3.5-3.6) ...

  •   “你在笑?”

      往年明月西沉,凉风送爽。那一晚月圆如盘,鸦默雀静。

      陆小凤在众人的视线中踏上紫禁之巅,而后在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他已将他自己所知的全部事情都告诉了叶孤城,按理而言此时的叶孤城心中也已应该没有了疑问。可是陆小凤现在却仍然坐在琉璃瓦上,也仍然有很多的问题想问……这些疑问堵塞在了他的心里,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沉重。然而待他开口,他却提出了一个十分无关紧要的问题。

      叶孤城为什么会笑?他为什么还能笑?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今夜他都注定再也不能活着离开紫禁城了——

      笑本也有很多种,叶孤城的笑又是哪一种?

      “我不该笑?”

      只是,面对陆小凤的提问,叶孤城反而如此答道。

      陆小凤看着叶孤城,终于点了点头,“只要还能笑,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笑。”

      叶孤城同样也看着陆小凤,他忽而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我去了。”

      “你没有别的话说?”

      叶孤城想了想道:“还有一句。”

      “你说。”

      “不管怎么样,”叶孤城转过身,回头向他说道:“你总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看着他大步前去,走向西门吹雪,走向既定的死局,突然觉得秋风已寒如残冬。

      夜如何其?夜如何其?

      这一晚夜色更寂,月光淡如流纱,曼妙如情人的梦。

      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场决战。这一刻或许很短暂,可是已有太多人为了等待这一刻,而付出了他们所有的一切,甚至这些人里也包括了西门吹雪与叶孤城——

      这一战是不是值得?

      那些人的等待是不是值得?

      不惜一切,但求一战,又是不是真的值得?

      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能解释,没有人能判断,甚至连西门吹雪与叶孤城都不能。

      可是,每当陆小凤想起这些人,他都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就是这一晚,两位天下无双的绝世剑客在此交战,在他的两位朋友之中,有一人未战先败,注定不能活着离开,也就是这一刻,两柄所向披靡的不朽之剑再次交锋,而在他的两位朋友之中,另一人心怀猛虎,再非以往无情冷酷——

      既然叶孤城早已没有了生路,那么西门吹雪会不会也步入死路?

      前者是否可以在世人面前保留最后一份硕果仅存、毁誉参半的光荣,后者是否可以求仁得仁、如愿以偿地与他神交已久的敌手举行一场真正心无旁骛却又姗姗来迟的论剑之战?

      叶孤城是不是已抓到了西门吹雪此时的弱点?

      ——无论是多小的弱点,通常都足以致命。

      陆小凤曾因西门吹雪已有了人类的爱和感情而十分担心他在这一战之中的生死,然而非常奇妙的,乃至是矛盾的,他也曾因从未在叶孤城身上发现人类的爱和感情而尤其担心他在这一战之中的始终。

      “请。”叶孤城深深地看了西门吹雪一息,慢慢说道。

      “请。”西门吹雪同样也道。

      这是叶孤城第三度向同一个人说出这个字。这个字,他本不必再说的。这个字,西门吹雪原也能够不必说的——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当他们两个人的剑锋相击时,便好像是目光相遇一样。

      剑如何其?剑如何其?

      叶孤城凝视着自己的剑,向西门吹雪说道:“请。”

      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他竟然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的大忌。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跳动,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关键。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

      叶孤城又说了一遍,“请。”

      “现在不能。”西门吹雪忽然道。

      叶孤城道:“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

      “为什么?”叶孤城道。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闻言不禁默然。

      西门吹雪道:“一个人的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一个人的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

      叶孤城道:“所以你不愿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默认。

      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叶孤城霍然抬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便尽数消散。

      “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他说道。

      对于你的敌手心生感激,同样也是种致命的错误。

      ——所以,同样的,你也最好不要对你的敌手心生一丝的同情或犹疑,甚至是爱与恨。

      陆小凤一直都在盯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留意着他们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表情的变化,甚至是每一根肌肉的跳动。

      当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好像是剑锋相击一样。

      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了这两个人、这两柄剑上。

      只是陆小凤已经想到了的事情,这两个人会不会其实也想到了?叶孤城是不是已经掌握了西门吹雪此时的弱点?西门吹雪是不是知道了纵然叶孤城得胜也依旧逃不过一死?那么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又清不清楚对方其实早就已经想到了的事?叶孤城到底明不明白纵使自己得胜也绝无法活着离开紫禁城?西门吹雪是不是已然了解到自己对于敌手的尊敬与敬重会在这一战之中成为他的弱点?

      敬重与尊敬,或者不是这个世上最为强烈的感情。不过,它又很容易孕育出足够强烈的爱与恨。

      ——爱与恨。

      前者往往归属于情人。而后者,则比较适用于仇人。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只是有时候,仇人甚至比情人还可爱,虽然这种事的确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着了解与尊敬。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怨,就不同了。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却是后天的,仇恨是被动的,怨恨却是主动的。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他们的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但是,恨与爱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他们的相遇,到底是一件天底下最幸运的事,还是一件尘世上最遗憾的事?

      陆小凤手上忽然也泌出了冷汗,他突然发现了西门吹雪剑势上的变化,它看起来虽然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轻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他掌中的寒铁宝剑净重六斤四两,可蕴含于他心中的那一柄宝剑却已似青天白云般无瑕无垢,它仿佛是终于在此时卸下了它全部的负重,挣脱了所有的桎梏,甚至,破除一切樊笼——

      无尘心,换天局,绝世剑。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人如斯,剑如斯。

      生死关头,即便叶孤城前路已尽,但是他的剑与道却反是在他明知自己今夜必死的情况下一路扶摇直上,越过关隘,踏上前路,迈向了一条崭新的、超越了生与死的剑道前路。

      滚滚红尘在他的脚下,凌尘绝俗在他的剑上。

      没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形容这一剑的绚烂与美丽。

      同样的,这个世上也再没有任何的东西,足以媲美这一剑的神圣。

      因为那已是叶孤城的生命,也已是他的人生全部。

      而相较于叶孤城如今的无牵无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剑与道,如今的西门吹雪,剑上却仿佛是被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这条线上连着他的妻儿、他的家,他的感情——

      他的心未曾不静。

      交战之际,出于对叶孤城与剑道乃至是剑的尊重,西门吹雪更是专心致志,别无分心。

      可是,人类的感情,甚至情绪,从来不会由于任何觉悟、意志,或者是专心与否,从而转变为彻底的不存在。

      倘若西门吹雪有在一瞬间想过他的妻儿、他的家,或许他掌中的剑就不会慢过叶孤城一线,不会变得看似灵动,实则呆滞,至少,他绝不会直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剑已不如叶孤城的剑那般飘渺轻灵。

      ——毕竟,就连陆小凤都已看出了这一点。

      难道,西门吹雪对于剑的敏锐程度,竟然还及不上陆小凤?

      这错误是怎么会发生的?

      他为什么会没有发现?

      西门吹雪的妻儿、朋友教会了他懂得何为人类的爱与感情,他再也不是以往那般锋锐、冰冷,他已有了弱点,这个弱点成为了系在他剑上的那一条无形之线,这一条线足以致命。

      尽管有时候,人类的爱与感情能够使一个人变得愈加强韧、坚定,乃至每每都创造出一些十分不可思议的奇迹,在绝多数情况下甚至足以力挽狂澜,但是,西门吹雪现在面对的人是叶孤城。

      他的眼里看到的是叶孤城,他的心里想到的是叶孤城。

      令他产生了感情的,令他衍生出情绪的,同样也是叶孤城。

      因此在这一刻,掌中执剑的人已非剑神,尽管他依然是一位剑术超绝的剑客,可他面对的毕竟是叶孤城,而与此同时,他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二十个变化一息即过。

      现在无论是谁都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

      陆小凤不能,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

      ——只有一个人可以。

      那个恰好掌握了西门吹雪命运的人。

      直到此时,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当他的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时,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已是最后一剑,亦是决出胜负的一剑。

      两个人的剑锋交错。

      正如他们的目光交错。

      他们的目光交错。

      正如他们的剑与道、他们的生命与人生,同样也是在此一瞬,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势如破竹的,如同是融入了彼此骨血、灵魂之后再生生相互抽离了的方式,悉数交错。

      这命运,西门吹雪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但这一两寸的距离,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又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

      这一剑的命运,西门吹雪同样也不能不接受。

      只是这一剑的结果,他亦不能接受。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他的心未曾不静,因此叶孤城自是无需等他心静。

      西门吹雪不愿趁人之危,莫非叶孤城就喜欢趁火打劫?

      这场或已不够纯粹、不够简单,甚至曾也称不上绝对公平的决战,现已迎来了一个绝对公平的过程与结果。

      ——致命的错误需以另一个致命的错误相抵。

      ——深厚的恩义需用另一份深厚的恩义相偿。

      他许他双剑连手的生死相付,他还他春和景明的一寸之差。

      这一晚从来就没有人赢得过真正的胜利。

      他们两个人其实都败了,败给了无可逆转的局势,败给了冥冥注定的命运,败给了嗜剑如命的彼此,同时,也便输掉了他们自己的剑与道——

      或许,胜败对于此时的他们而言,根本不足挂齿。

      乃至是连他们的剑与道,在这一刻也绝非是最重要的。

      这一战,虽是促使他们许下了生死,造就了今后的声名荣辱,甚至也已令他们倾尽了一切,但这终究……不过是为了实现他们与彼此的一场约定——乃至,仅仅是一场成全——

      他用一式剑,成就他威名赫赫,百世流芳,助他蜕凡封神。

      他用一式剑,成全他孤行己见,绝响千古,帮他化羽临仙。

      他们仅向对方出了一剑。这一剑,旷古烁今,空前绝后,也仿佛穷极了他们之于彼此一世的爱与恨,他们一生的心与血。

      这一剑,是决出了生死的一剑。他们之间仅止于一剑。然而也正是这一剑,恰胜水中日月,镜里观花,令他们亲密无间,让他们生死永别,又令他们成为了彼此心中永恒的、不可冒犯的另外一个半面。

      剑是叶孤城的生命,叶孤城就是剑。

      他将生的机会留给了西门吹雪,因此也就完全丧失了他的剑与道。

      西门吹雪的生命是剑,剑就是西门吹雪。

      他将杀死曾掌握过他命运的叶孤城,因此也就真确的放弃了他的剑与道。

      ——为什么人世间总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多的遗憾?

      他能杀他,但最终却没有杀他。

      他不想杀他,但最终却杀了他。

      在这一刻,理解与尊敬等这几种感情是显得如此的可怕。纵是西门吹雪也曾为了他的妻儿、他的家,真正的放开过他现在掌中这柄他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也不愿意离身的乌鞘古剑,但是在这一刻,唯独是这一刻,偏偏是这一刻,他掌中虽然仍握着这柄剑,可或许是出于对叶孤城的理解与尊敬,乃至是他对他的同情、惜爱,他居然真的在这一刻全然的放弃了他原来所一直恪守着的剑与道。

      ——叶孤城死了。

      即便西门吹雪有意收回这一个致命的杀招,但他的剑依然在竭力挣扎着变慢了几分之后,又以一种更加毅然决然、一往无前的姿态,当机立断地刺穿了叶孤城的胸膛。

      他终究还是亲手杀死了他实在并不想杀死的叶孤城。

      于是,自这一刻起,那个有血有肉的凡人,那位名为西门吹雪的剑客,便也为之殉葬在了这一点绚烂而美丽的血花之中。

      那个凡人死了。

      西门吹雪慢慢举起剑,吹落了他剑上的最后一滴血。

      他掌中虽握着剑,可他心中的那柄剑,却又跟着那个凡人,也已一起死在了那一刻。

      这是西门吹雪一生之中最为茫然、最为平静,也最为了无生趣的时刻。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经过去,远比朋友更值得尊敬和珍视的仇敌,更已死在他剑下。

      天空中忽然飘来了一朵白云。

      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迅速地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甚至连他如今早已被茫然与冰冷所溢满了的内心,都几乎要为之溺毙。

      浮云从来无定,落雪向来无回。

      除了叶孤城,这个世上到底还有什么人事物,能够值得他再出剑?

      剑是冷的,尸体更冷,但最冷的,却莫过于西门吹雪的心。

      白云无瑕无垢,冰雪至纯至净。

      西门吹雪藏起了他的剑,与此同时,也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

      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叶孤城的尸体一样?

      ——他还能不能出剑?

      那个凡人既然已经死了,那么,那位剑神又是否还活着?

      他会不会抱起叶孤城的剑,就像是他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一样?

      天地悠悠,明月与星光缓缓地消失在了来自于东方刚露出的曙色里,然而天广地袤间,却似乎变得比之前更加的寒冷,也更加的黑暗——

      世间自来千百景,唯此一剑再不同。

      一剑空,一剑血。一剑生,一剑死。

      提刃赴劫。一剑,仙。

      蜕凡藏锋。一剑,神。

      夜如何其?

      夜乡晨。

      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当西门吹雪从剑冢中睁开双眼时,千树万树的梅花争相扑入他的眼帘,其鼎盛已足以遮云挡雪。

      此时月白风清,此地金楼玉阙。

      他掌中仍握有一剑。

      而白梅树下,孤坟独棺,亦仍埋藏着一剑。

      一剑,始。一剑,终。

      生者可以死,死者为之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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