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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剑(1.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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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世间由来百千景,
才有一剑便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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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在坟前祭水。
尽管他撷取得是从山间万梅处得来的由寒冬第一抹新雪所煮沸而成的水。
叶孤城既不饮酒,也不品茶。
西门吹雪七岁练剑,七年有成,纵横数载未逢敌手,他每天都会练剑,二十余年从未间断,只是自紫禁城之巅一役以后,除了每天练剑,他还会早起半个时辰,用特地准备好的清水供于坟前,以此祭奠他平生唯一的剑术对手。
他的朋友很少。
难得的是,有人愿意交他这样的朋友。
更难得的是,他愿意承认这个朋友。
陆小凤会在每年中的某一天踏上万梅山庄,不是因为他想念万梅山庄里珍藏着的佳酿,也不是由于他惹了麻烦才不得不来此以他相当爱惜的胡子作为交换从而请西门吹雪出手,或者是清明或者是中秋,或者是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尽管他很少待到深更月现,虽然他时常不知所踪,但唯独这一天,他会与他的朋友一起拜访他的另一位朋友。
叶孤城的朋友很少,陆小凤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
——真心的朋友难求,而高贵的对手却总是要比真心的朋友更难求。
陆小凤曾有一次忍不住问过西门吹雪对于叶孤城出剑时的看法,彼时西门吹雪亦已绝少在练剑以外的时间出剑,甚至很少在江湖中出现,他的朋友将他的另一位朋友安葬在万梅山庄深处,每日练剑,每日扫墓,为防有人对叶孤城不敬所以不愿有其他人带走他的尸体,天天探望坟前仿佛是在勤勤拂拭另一柄不再出鞘也仍未折毁的剑。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那之后的西门吹雪已有两柄剑,一柄是他惯用的乌鞘古剑,一柄是他自叶孤城那里得来的寒铁宝剑,两者皆是天下利器,吹毛断发,无坚不摧,无论任意一柄都堪称价值千金然又千金难买,可那之后的西门吹雪也同样不再轻易使用任意一柄剑向其他人出剑,且每逢剑出必将伴随着天罗地网般的追杀直至天涯海角,直到那人血溅三尺,横尸于野。
陆小凤曾被西门吹雪用属于他的那柄乌鞘古剑杀死过一次。
西门吹雪用它击败过叶孤城,因此普天之下,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配得上让他再使用那柄剑。
只是陆小凤本是他承认的朋友。
而陆小凤也是叶孤城唯一承认过的朋友。
于是他还是用那柄剑杀死过他一次,当陆小凤向他提出这一请求的时候。
那似乎是起自于冥冥中的一种笃信,如同唯有最严酷的云雪才能催化出最美最傲的梅。叶孤城不会拒绝朋友的请求,尤其是当他的朋友需要他杀死他的时候。梅花之所以寒香幽泌,一枝独艳,盖因它本盛在绝巅。
陆小凤的运气有时候总是出奇得好。
自那一场发生在顶级剑客之间的巅峰对决逐渐沦为传闻,西门吹雪每年中只有一天会相对于平时更好说话,他原来不会如此放任陆小凤肆意饮用万梅山庄里的酒,也不会不剃他的胡子就同意帮他出门办事,只是唯独在这一天一定是一个例外,他偏偏会答应他的朋友一些他本来不会答应的事,回答一些他本来不会回答的问题。
陆小凤在第一次察觉到这件事时完全是机缘巧合。
他恰好选在了一个最为适合的时节请求他务必杀死他,令他有机会能够前去一个只有死人才能去的地方。
同时,他还在离开叶孤城的坟前问了西门吹雪一个或许他本来永远也不可能回答的问题。
“除了叶孤城,这个世上真的再也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够值得你出剑?”
来年万梅渐盛,花前月夜,圆月之后正逢月缺,山庄中清冷的再不复当初昙花一现的温情热闹,有一种无可言说的寂寞席卷于这座沉默的山庄内部,倘若它是一个人,必是连灵魂深处也沉淀着终年不化的冰雪与寒冷。
此时的西门吹雪剑法越发出神入化,他的剑无情,他的人却远比他的剑还要更加无情。
江湖上忽然有人将他赞誉为剑神,可他依然每日练剑,每日焚雪,哪怕有无数的江湖人追捧他超凡入圣的剑法,然而却只有陆小凤知道已然近神的恐怕不止是西门吹雪当时的剑法。
或者是凭着一股对于朋友的担忧,或者是一种就连本人也无法理解的冲动,酒意上涌后他终是忍不住在这一天问出了第二个乃至第三个或许西门吹雪本来永远也不必回答的问题。
“那时你的剑为什么会变慢?你是怎么看待叶孤城那时的剑法?”
如果第二个问题可能让人摸不着头脑,那么第三个问题定然会令第二个问题变成一柄剑。
西门吹雪不可能躲开这一剑,正如当年月朗星稀,云清风高,他平生唯一的剑道对手在世上最为尊贵的地方向他刺出那一剑。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剑。”
当时,西门吹雪看着天外的冰雪,冷冷道。
这一剑的结果,他亦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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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白衣吹雪拥万梅,
玉宇孤城栖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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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为剑冢里只有剑。
这里确实有剑。
然而剑冢里埋藏的不光是剑,还有与剑相关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剑冢是如何形成、怎么出现,正如不是谁都愿意了解剑冢里怎么会有云雪,如何会生草木,因何而有琼楼宫阙,为什么又能化生剑种。
叶孤城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他曾经常常一个人施展他的轻功飞行于月下,由速度带来的刺激与宁静总是令他十分愉快,因此当他在剑冢中重新凝聚出身形并彻底的意识到自己与这里都不同于以往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月下施展他的轻功。
那并不是用深厚的内力或纯粹的血肉之躯可以解释的变化。
他比以往跳得更高也更远,他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他可以比以往更多的滞留在半空保持不坠,他的气息比以往更稳更长也更轻,他能够在一纵一跃间俯瞰他以往停留过的所有地方,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梦境以外的场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以往的能力,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他以往的经历,剑冢在孕育成剑种的同时也连带衍生出一片恍如梦境的环境,空旷无人的紫禁城外可以是浩瀚连绵的碧海云天,一向神秘的白云城能够光明正大的矗立在深宫大内,常年生长在万梅山庄里的梅花可以在金銮殿外绽放,当然,万梅山庄内当然也能够屹立着紫禁城未必为人所知道的一角。
这是一片如同梦境、如同由错致的记忆碎片所凝聚而成的复杂环境。
每一个从剑冢孕育而出的剑种都诞生在专属于他们的梦境里。这些梦境无一例外充斥着每一个剑种各自的诸般经历,就像是在罗列他们的生平,将他们与剑有关的记忆、场景一一融汇再现,打造出令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唯有堪破本我,剑道精进,以剑会剑,胜其剑,方能破境而出,到访下一片承载了其他剑种一生的、不同的梦境。
当叶孤城从千万片恍如梦境的环境中终于发现西门吹雪的时候,经年如梦,一别经年后的再度相逢也依然如梦,千树万树的梅花簇拥着比以往最尊贵的地方还要显得更尊贵的庄严神圣之巅,而白梅树下孤坟独棺,唯一盏清水隐约凝光。
此时月白风清,此地金楼玉阙。
那人抱剑倚梅,与雪为景。
不远外,数坛空壶横陈,其中酒酿点滴也无,仿佛理应有另外一人曾于此痛喝狂饮。
飘零的冰雪打在白梅树上,一点一点摧折着娇弱的花蕊。柔软而洁白的梅花落在了西门吹雪的肩上,落在了他无瑕的白衣之上,仿佛也突然的落到了他的心里。
今夜又是月圆。
昨日的紫禁之巅星月黯淡,淡如情人的梦,如今梦色正浓,天空上星月璀璨,璨如来自东方的曙色照亮了剑上的血和光的一刹那。
那人如栖云端,持剑玉立。
西门吹雪的瞳孔忽地紧缩,肌肉从握剑的手开始自全身忽然紧绷。
有一道目光随梅花一同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柄不容忽视的剑,剑锋极凌也极锐,剑意极盛也极渺,剑式极美也极艳,剑气极淡也极沉。
他已经知道那柄剑属于谁。
黄泉碧落,除了叶孤城,这个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拥有那柄剑,也绝不会再有第二柄剑能给他这种压力。
叶孤城就是那柄剑。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所蕴含的仿佛能被称为表情般的情绪很奇怪,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亦如当年他看着叶孤城向他说出“今夜是月圆之夕”前一样奇怪。
两人目光相遇,宛如剑锋再度铿锵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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