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INS旅人》田肖

3、南山积雪

　　李伯和张姨长达半年的深圳之行，今天终于要结束了。

　　半年前刚到这里时，李伯和张姨可谓是焦头烂额，不仅因为人生地不熟的环境，7月的深圳多雨又闷热的气候，还有女婿那令人凉透了心的无情抛弃，然而最要命的，还是女儿那日益加重的病情。

　　张姨开始学习怎样照顾四肢无力的女儿，帮她翻身擦澡，扶她坐上轮椅，带她到傍晚的花园里散步。李伯摸清了医院附近所有的超市和菜场，每天按时买菜做饭，给医院里的张姨和女儿送去，与医生商讨决定女儿的治疗方案，尽可能抓住哪怕一点点的求生机会。

　　然而还是持续恶化了，肿瘤慢慢长大，严重压迫到脊髓和脑组织，8月中时，女儿双腿完全失去知觉，双眼也渐渐失去光明，仿佛生命的倒计时般，女儿正渐渐失去各种感觉。

　　于是李伯也搬进了医院里，毕竟现在，要搬动近两百斤的不能动弹的女儿，张姨一人还是太费力了。搬进医院的第一天，李伯睡在租来的陪人床上，又窄又硬，难以入眠。

　　女儿小学时，带着她去滑冰场，看着她在冰上摔得连滚带爬……要是那时答应她泪眼汪汪的请求，给她买一双自己的滑冰鞋就好了呢。

　　女儿初中时，拗不过她的苦苦央求，送她去学了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冰球……要是早知道是个这么粗暴的运动，当初就不该答应的。

　　女儿高中时，为了她的前途逼她放弃冰球好好学习，和她大吵一架，她居然没有哭……明明小时候那么爱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已经长大。

　　女儿大学毕业时，说要接受冰球俱乐部的邀请，前往深圳时，要是别说要和她断绝关系就好了啊，要是冷静下来，好好和她聊一聊该多好啊，要是能和她说一声：去吧，不管你做什么，爸爸都会支持你，该多好多好啊！

　　那样，女儿就不至于在举目无亲的异乡，连可以电话倾诉孤独的人都没有了啊，更不会上当受骗，嫁给那样一个人渣了啊！女儿结婚时，真应该放下面子，好好和那个男人聊聊，看清楚那是个怎样的人啊！

　　夜晚的医院，却并不平静，门外隐约传来的抢救声，掩盖了李伯此刻枕边的哽咽。

　　9月，李伯和张姨已经完全习惯于照顾全身不能动弹，完全失明的女儿了，有时终于，能和一直莫名乐观的女儿，开上几句玩笑了。

　　10月中，女儿33岁生日临近，两老商量一下，决定召集女儿为数不多的一些朋友，在病房里为她办个小小的生日会，有趣的是，在那一天，竟有人送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那是十年前，女儿还在和家人冷战不敢回家时，在年假里从遥远的云南寄到现在的。

　　久违地陪女儿过了个热闹的生日，像小孩子一样大声唱生日歌，吃蛋糕，喝汽水——尽管在最后，所有人离去后，女儿伴随着头痛开始剧烈地呕吐，忙活了两老好一阵子，女儿笑笑说，哎呀，真是浪费蛋糕了呀。

　　第二天，女儿让李伯打开昨天那个包裹，说那本来就是要给李伯和张姨的。拆开包裹，那是一对做工无比精细的银戒，放在层层包裹的丝绢和染布里，再用胶带裹上了好几层，愣是没染上一丝灰黑。

　　女儿说，我知道你们迟早会原谅我的，所以早作准备，在老银匠那订做了这对戒指，内侧还有你们的名字，算是补上你们当年缺了的婚戒。

　　两老完全无法理解当时女儿到底在想什么，才能如此不合常理地，把这东西用邮寄，而且是寄存在他人手中整整十年再邮寄出来——于是，那一整天，三人间的话题，都集中在了对这一做法的欢快吐槽上。

　　也是那一天，李伯签下了女儿的临终关怀的同意书，和不抢救协议书。

　　从那以后，每一天都变得无比珍贵。

　　只要哪天女儿的眼睛有一点点光感，李伯和张姨都能高兴上整整一天。

　　闲余时，三人总会在一起聊天，聊电视上的趣闻，聊医院食堂的伙食，聊女儿幼时滑稽的往事。

　　女儿状态不错时，李伯会回家煲点靓汤，或带些独家私房菜来医院，馋得查房的小护士口水直流。

　　每天，在他们的病房里，总会有阳光和笑声，明亮温暖的氛围，在这个病区里，显得格外美妙动人，并不知不觉地，开始影响着周围的人。

　　11月，女儿越来越频繁地受到疼痛的侵扰，大剂量止痛药的使用，让女儿经常处在昏睡的状态。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守候在女儿身边，保证女儿不管何时醒来，都能回应她的呼唤。偶尔清醒，女儿会聊起两老的未来，她说，你们把我的房子卖掉，回家吧，家乡是个好地方，卖掉房子的钱，应该够你们养老了。

　　最后的几天，李伯每天醒来，看见床头的监护仪上还有女儿心跳的数值，就会觉得无比安心；张姨每天握着女儿早已没有知觉的手，在女儿偶尔喃哝时和她说话，哪怕没有回应，张姨也想让女儿听到自己的声音。

　　因为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临，所以愈发珍惜还有的时间；而当那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两老却意外的平静，就像一场漫长的旅行，按原计划，顺理成章地结束了——这天，正好是12月31日。

　　然后如女儿所愿，李伯和张姨回到了故乡承德。恰值这个市区的三分之二都被避暑山庄占领的城市，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西岭晨霞，锤峰落照，明明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离去半年，却恍若隔世。

　　冬天是山庄的淡季，游客不多，承德本地人都有山庄的年票，山庄就像一个大号的公园。两老常于午后漫步山庄，独享曾属皇家的云容水态，松鹤清樾。那天，漫山大雪，两人心血来潮地费了老大的劲儿攀上了南山，抵达观雪亭，喘着气坐在亭角，看着远方磬锤峰上的层层积云，眺望山庄外自己不大的故乡全貌，低头是南山的皑皑白雪。

　　上次看到这番景象，好像还是女儿幼时吧。

　　李伯和张姨就这么拥在一起，偎依在亭角，无视身后来往的游客，安静地坐着，默默地眺望，紧握着彼此的双手，仿佛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仿佛终于，抵达了一个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