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枉凝眉》於意云

3、断壁残垣居

　　出了月洞门，在长廊上走过不远，韩晴光领未扬眉岔入一条小路，进了层层密林。一路分花拂柳，有时树枝低矮茂密，韩晴光不得不侧身用力挤进，未扬眉身材高大，更是要弯腰屈身，更兼背着那青布口袋，里面装的东西又硬又长，实是不便。枝叶上的水滴早把两人的衣衫沾湿。沉默中只听得花木拂动的飒飒响。行行重重，终到了一处院墙前，一带灰砖青瓦，院门紧闭，无匾无额。韩晴光上前轻轻扣响门环，院内无人应答。韩晴光朗声道：“长春师叔，弟子带琅琊少主前来拜谒……”
　　话音未落，哗啷一响，院门洞开，一带冰风扑面。但见白光从眼前闪过，韩晴光不及惊呼，周身已是森然，但觉凄凉彻骨，禁不住牙齿咯哒一声，喉中闷哼却是发不出来，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他急忙用手撑住地面，已是狼狈之极的五体投地之势，眼前更是晕眩，昏黑中金光乱耀，不能视物。渐渐地视野恢复，身周仍是一股寒意缭绕不散，愈来愈重，宛若无形的冰雪巨龙狠狠逼近。韩晴光喘道：“师叔！非是弟子大胆冒犯！是师父……是师父命我……”
　　跟在他身后，未扬眉亦是匍匐在地，疾声道：“母亲就算要杀孩儿，也请听孩儿一言——展眉弟弟不是我杀的！”
　　一片死寂，寒意的逼近停了停，渐渐消退了。韩晴光颤抖着，已流了一身冷汗。
　　“我还以为未深秀死了，你来给我报喜……”院内传出一个清澈宁静的女子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口气更是平淡之极，似乎和方才那迫人窒息的杀意毫无关系。只听她淡淡问道：“你万里迢迢到这里来，难不成只为了这句废话？”
　　“不……不是……”未扬眉急道，“但孩儿的私心，这句话一定要亲口告诉母亲大人！”
　　女子轻轻道：“我听见了，你如意了？”
　　未扬眉一呆——十五年来，心心念念，痛悔如狂，只想将这话一吐为快——然脱口而出后，心情非但没有轻松，反而越发沉痛。沉默之中，伤心莫名，泪水悄悄沁上眼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父亲亲笔书信，命孩儿面呈母亲。请母亲慈悲，允孩儿面见。”
　　院内静静地再无声息。未扬眉等了片刻，起身走进门去。韩晴光只知道这位师叔本领高绝，深不可测，据说十数年前天下大旱，就是这位师叔行神迹，令天降瑞雪，解万民困厄；大师兄陆晴空天生双目失明，当时有雪花飘进眼中便复明了。但长春尊者常年闭关静修，这一处庭院韩晴光从未来过，如今见门开，不禁也有些好奇，便微微抬头——但见满院鲜花怒放，竟是不按时节，碧桃红药，青莲白菊，赤梅雪李，姹紫嫣红开遍，一派烂漫，花团锦簇，争奇斗艳，更有莹光点点，细细看去，原来那一丛丛的花木，俱是整株整树地冻结在极纯净的冰块中，宛若琥珀一般，自然长盛不凋。韩晴光心头暗暗惊叹：难怪师叔号为长春，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神通才能保持这些冰块常年不化……
　　未扬眉停下脚步，只觉浓重寒意宛若冰刀林立，逼得他再不能近前。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恭敬而沉默地放在了地上。

　　难铭祠正殿供奉着地母农神像，高约一丈，足色赤金铸造，七宝装饰。女神年轻美貌，神情和蔼，霞帔珠冠，自在安坐在一片翻涌的水波纹台里。水波纹台是用一整块碧玉雕成，涛飞浪卷，迭迭层层，乍眼看去，又像是一朵硕大的碧色莲花盛开。此刻祠中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许多人挤进殿来，一定要亲手在地母农神娘娘面前敬一柱香。大殿里青烟缭绕，浓香馥郁，锦幡微微拂动，华光闪烁。
　　未妩眉跟着展晴翠，从后堂转至殿前，见了那金光灿烂的神像，不禁低声惊呼，目不转睛地仰望，眉目间尽是喜色。展晴翠心头得意，嘴里偏道：“想来北门神殿，也是这般尊崇殊圣吧？”说着取了线香，递给未妩眉。未妩眉却不接，只摘下腰间长刀，横举在额前，垂首低身为礼。三尺刀身狭长如剑，略微弯曲，和中原人常佩带的阔背砍刀不同，而未妩眉行礼的动作和旁人敬香跪拜的姿态也大不一样，惹来一片怪异目光。
　　未妩眉起身笑道：“还有什么好地方？再带我去看呀！”
　　展晴翠沉着脸将线香插在香案，头也不回地懒懒说：“这里已是正殿，再要往前去，就该到正门了。”
　　未妩眉诧异问：“我刚才进来的地方不是正门么？”
　　展晴翠冷笑道：“那怎么会是正门？方才你是从北门进来的，那是后门。南门才是正门。”
　　未妩眉歪着头看展晴翠，片刻后嗤地一声失笑，道：“你哄我，我才不上当！那里若不是正门，为什么布那样厉害的法术？是想拦什么妖魔鬼怪，差点儿把我也拦在外面？”
　　这几句话把展晴翠问得怔了，疑惑道：“你说什么？”
　　未妩眉却又道：“口渴，我要喝水。”然后东张西望。
　　展晴翠恼道：“这里没有！”
　　正殿外不远，左右都有供游人香客小憩的别院，院中亦有亭台轩榭并净室数十间。未妩眉见玲珑假山下的水池里游着几尾大红的金鱼，又是稀罕欢喜，俯身在池边看个不休。展晴翠懒得管她，自己也走得乏了，便在廊下倚着红漆柱子坐了，吩咐一个知客小行事倒茶。片刻后小行事端了一个填漆小茶盘来，里面是两个白瓷茶盏，恭恭敬敬地递上。展晴翠取了一盏茶，对小行事道：“那一杯送给池子边那个梳两根辫子、穿白衣服的丫头。”小行事答应一声，忙忙地去了。
　　展晴翠漫不经心地用杯盖拨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她平日所用俱是精细，这白瓷茶盏不过是招待游人所用的普通物什，她心下嫌弃，看茶汤也不甚清淳，勉强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转头看，水池边不见了未妩眉，她心里暗怪麻烦，只道未妩眉独自游荡到别处，半晌过去，那端茶小行事又匆匆地跑回来，盘里一杯满满的茶水，近前施礼道：“小徒愚钝，师父莫怪……小徒不曾见师父说的那位姑娘。”
　　展晴翠道：“不见就算了。”她丢开茶盏去寻未妩眉，别院里没有，正殿上没有，一路寻来，四下里皆不见。展晴翠越发气恼，只觉得未妩眉无礼之极，放肆之极，万一在什么地方不懂规矩犯了忌讳，定是要带累自己受师父责罚的。
　　天色晦暗下来，展晴翠找了一转，又回到正殿，却见韩晴光正带着未扬眉上香。礼毕，未扬眉对展晴翠谦和道：“今日舍妹多多得罪，先生莫怪。”
　　展晴翠道：“没什么，少主客气。”
　　韩晴光见展晴翠一人，快口问道：“师姐，琅琊女主呢？”
　　展晴翠脸色一红，哼道：“方才走散了……”
　　未扬眉笑道：“她胡乱跑开，让先生操心。”
　　展晴翠脸色更红，说不出话。
　　三人再寻了一遍，并知会祠中仆役侍者一起寻找。此时已是黄昏，香客游人们散去，祠中渐渐清净空阔，各处偏僻角落寻遍，连什么井台山洞柴房茅厕都看过，仍不见未妩眉的踪影。展晴翠尴尬，韩晴光茫然，未扬眉心头焦虑，犹自笑道：“真顽皮得过分！该好好教训教训才是！”
　　展晴翠低声道：“会不会走出门去了？”急召了各处守门的行事来问，却是毫无结果。未妩眉那身打扮虽与中原人装束殊异，无奈今日难铭祠中游人如织香客如云，出入往来频繁，谁也不曾留心那么一个小姑娘。展晴翠心思简单，只想着未妩眉玩得兴起，若是离了难铭祠，那可往哪里找去？未扬眉却担忧是什么人见未妩眉天真秀美，将她诱拐了去，那后果便不堪设想——如此一念，已是遍体冷汗涔涔。
　　韩晴光慌道：“需禀报师父知道……”展晴翠心怯，未扬眉更有所惧，正忧愁中，一侍者走近前来对未扬眉躬身一礼道：“长春尊者有请。”未扬眉满嘴苦水地跟了去。再到那遍地冰封的小院落中，未扬眉伏地拜倒，只听长春尊者的声音遥遥传来：“琅琊女主何在？”
　　未扬眉浑身冰凉，说不出话。
　　长春尊者厉声喝道：“妩眉呢？未深秀不是说让你带她来见我吗？她在哪儿？”
　　未扬眉颤声回答：“母亲息怒，妩眉在祠中游玩，一时走散，孩儿这便寻她回来……”
　　长春尊者森然笑道：“展眉交给你，他便死了；妩眉交给你，她便丢了。未扬眉，你这个长兄，当得实在是好啊……你当我杀不得你？”
　　咻地一响，似有利刃袭来，未扬眉暗叹：我命休矣！情知避不过去，只得忍心待死。但觉眼前一花，陶忘机已挡在他身前，捻须微微笑道：“师妹，何必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
　　吱呀一声门开，从精致小舍里走出一名白衣女子，面上蒙了一块白纱，看不出多大年纪，但见她身姿窈窕，步态轻盈，青丝长长披拂至膝下，没有半根白发，光可鉴人，颇显年轻。未扬眉惊道：“母亲大人……”白衣女子理也不理，只对陶忘机问讯作礼，淡然道：“难得师兄到残垣之居，有何见教？”
　　陶忘机说：“师妹，我来给你赔不是——琅琊女主走失，实是我的过错，你勿要错怪他人。”说着伸手拉起未扬眉来，又道：“当务之急，是找寻琅琊女主回来，此事，师妹有何打算？”
　　长春尊者纤眉轻扬，淡然道：“生死有命……我没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