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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时节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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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格外安宁,格外优柔。天地间只是蒙蒙漫漫的水雾,沾衣欲湿,若想行得洒脱,根本不用打伞。置身于那片润泽中,无思无虑,而满目绿树的浓荫更是苍翠欲滴——真的滴下来了——难铭祠外翠云廊,丛丛柏叶针尖凝着雨水,在风中坠落,悄无声息。
难铭祠是大洛帝国最恢弘的地母农神祠,为开国武皇所建,位于帝都元明城北,一如皇宫规制,坐北朝南,碧瓦青砖,淡去了富贵气象,却更显端庄肃穆。正北门外一条青石甬道可供四马并驰,长约一里,左右种冷香柏。传言这些柏树为开国时武皇率群臣所植,至今已过五百载。古树气势摄人心魄,俱是两人合围粗细,苍苔密布,枝干虬曲如龙,团团凝碧,连绵不绝,宛若翠云出岫,遮盖了整条甬道,故名翠云廊。便是在盛夏,道上亦是幽凉,更有柏叶淡淡清香沁人心脾,实是一处胜境,只因在难铭祠北门外,少有人至。今日清明,从元明城到难铭祠进香的游人不少,却多从正南大门进入,翠云廊依旧寂静。放眼望去,古柏森森,浸在那般缱绮缠绵的烟云水气中,直令人忘却一切纷繁,恍恍然有出世之感。
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柏树的重重阴影里,也不知他站了多久,浓黑的发梢上已然有些晶莹的水意。风曳衣袂,纤尘不染,颇有凌云之姿,但他只是凝然肃立,通身气度稳重沉静,仿佛一尊石像沉沉地矗在这清幽的景色中。
“大师兄……”身后忽传来呼唤,虽是明朗的嗓音,但在这浓荫下,似乎也染上了绿色的安宁,不觉突兀。白衣男子抬头,清俊的五官,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双清泠泠的眸子,寒冬古潭般幽深,毫无波澜。望向来路,正有两人匆匆奔来,前面是个年轻女子,后面是年方弱冠的少年,俱是翩翩白衣,身形步法流畅轻盈,行云流水般,转眼掠至白衣男子面前。白衣男子只看了两人一眼,不声不响地又转头面对通向北方的笔直道路了。
“还没来么?你等的人还没来么?”女子叽叽咯咯地笑道,娇莺般婉转悦耳。少年在她身后,像是要说话,再看看白衣男子,又有些畏惧地闭紧了嘴。
“你来做什么?”白衣男子平静地问,嗓音浑厚柔和,语调却清淡,“这不是闹着玩的事,你快回去。”
“哎呀,人家想来看看嘛。”女子笑道,“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劳动我们大师兄亲自出来迎候?”她的年龄也有二十上下了,晏晏笑语却犹如十来岁的娇俏少女,仿佛是自幼便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任何时候都改不了娇贵傲慢的脾气。
“回去。”白衣男子说,口气依旧平静郑重。
“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女子依旧浑不在意地问个不休,“朝廷里的大官儿?可大师兄你是首席圣者呀,凭他什么大官儿也不配,除非是皇上和皇后娘娘来……”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看着白衣男子,神色越发地紧张了,着急却又不敢开口。
女子还念叨不停:“可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不从这条道上来……要来,可就不止大师兄你一个人来接啦,怎么我也该得个信儿……”她停了停,看白衣男子依旧不理睬她,便软语央求道:“大师兄,你就告诉我到底是谁罢?”
“回去。”白衣男子道。
“我不!”女子听他的口气毫不松动,眨了眨眼,拔高了嗓音叫道,“什么三头六臂的人不成?我偏不走!我偏要看……”
“是北门神殿来的客人。”白衣男子打断了她的话。
女子怔了怔,瞬间无语后又失笑:“是吗?原来是北门神殿……北门神殿又怎么啦?不就是琅琊伯吗……哼!”说着扬头转身,高声道:“师弟,我们走!不就是个正一等伯嘛!我还不稀罕见哩!”
少年神色是讪讪的无奈,答应一句:“是,师姐。”看了白衣男子一眼,惴惴地跟了去。
“站住。”白衣男子还是不紧不慢地平静道,“先前你不知道,也就罢了;既已知道是北门神殿的贵客,就不得失礼,跟我一起迎候罢。”
“什么?”女子面色涨得通红,嚷起来,“凭什么?”
白衣男子轻轻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是不可忤逆的威严与震慑。女子只得停住脚步,白衣男子再不说话,女子和少年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一时三人俱无语,只听得偶有风响,拂得顶上翠云悉悉,水滴飞散,落上眉梢眼角。青石路面越发潮湿了,渐渐地闪出了水光。天色已显阴霾,在浓荫树下,目光所及皆是昏暗。女子早就不耐,气哼哼地东张西望,打呵欠,跺脚,但见白衣男子和少年都只是静悄悄地站着,渐渐地她也不发出声响了,只定定地面向前方,眼神怔忪,显然是视而不见地在发呆。
忽地一阵风紧,三人衣袂翻卷,黑发狂飞,树梢唰唰疾响,滴水纷繁。白衣男子轻声道:“来了。”
“来了?”少年接口问。
“来啦?”女子也回过神来。
侧耳细听,除了风声,再无其他。白衣男子默默点头,少年打起精神,逆风中却没有动静。女子撇嘴哼了一声,睁大眼睛看了看,又百无聊赖的样子。
片刻后隐隐蹄声传来,随即一匹白马飞跃而至。“哈”地一声长喝,灰黑的翠云廊里仿佛奔来了一道闪电,携着一股清风,令人眼前突然一亮,呼吸也是一爽。那马来得好快,须臾驰至近前,骑手轻轻控缰,骏马长嘶着人立起来,马背上飘下一串清脆的咯咯笑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三人,红唇皓齿,明眸璀璨。
白衣男子和那少女目光一对,身体震了震,唇上的血色似乎也退去了。
“你们是难铭祠的人么?”少女漫然问道,并不下马,还是那样俯视地下,朗朗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流泻,薄薄的嘴唇因含笑而微微抿起,神情纯洁坦荡,倒不觉得她言行傲慢。但见她肤色极白,宛如新雪,虽是女子,却是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目光凛凛生威,腰间还挂了一把三尺长刀,颇显俊逸潇洒。更稀奇的是少女一头长发不妆不挽,只编了两股辫子,一左一右地从肩头搭下。她骑在马上,辫稍足足和马腹齐平,若是解开来,只怕这头发要长过身量了。
白衣男子轻轻颔首道:“在下陆晴空,奉师命在此迎候……”
长辫少女喜笑颜开,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地说道:“啊,果然是来接我们的!我娘呢?我娘在哪里?”说着左顾右盼,忽又对着来路大喊:“哥哥!哥哥!你快一点嘛!”她把三人晾在一边,不耐烦地拉着马在原地兜圈子,咬着嘴唇笑个不停,漫不经心地就踏碎了一天一地的静谧。陆晴空神色如常,他身边的女子先是惊愕,既而看白衣少年只仰头呆望,不由怒哼一声,重重拽了一下少年的袖子。少年恍然,随即低头,满面通红。
不多时另一匹白马也奔近前来,马背上跳下的男子年约三旬,身材高大,也是腰佩长刀,白皙肤色,长眉星眸,薄薄的嘴唇轻轻抿起。他走上前,还不待开口,陆晴空抢先道:“在下陆晴空,奉师命在此恭候琅琊少主。少主一路远来,辛苦了。”说着便是深深一礼,又向那男子介绍:“鄙师妹展晴翠,师弟韩晴光。”
见陆晴空在前言行恭敬,展晴翠心里虽有些不情不愿,也只得和少年一起在后面作礼。那男子还礼说:“有劳三位先生,在下未扬眉……”再见那少女还高高地踞在马上,忙招呼道:“快下来!”又对陆晴空笑道:“舍妹妩眉,自小在蛮荒之地疏散惯了,不知礼数,三位先生莫怪。”
陆晴空微笑道:“北门神裔,请勿拘于俗礼。先生二字不敢当,称名便好。”他脸上虽挂着笑容,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
未扬眉直视陆晴空的双眼,道:“原来果真不是先生——是位上人。”说着又对未妩眉道:“你快下来罢!对上人如此不恭敬,爹爹知道了,可要打的。”
“爹爹才不会打我!”未妩眉俏笑道,“再说爹爹怎么知道?哥哥你要去告状么?嗯?你说?你要去告我的状么?”
未扬眉还在和陆晴空说“千万莫怪”,未妩眉又不耐烦地大声道:“我是来见娘的,谁要和这些不相干的人说话?我先走了!”说罢一鞭抽在马臀上。骏马腾蹄,未扬眉急道:“不可失礼!”展晴翠早已忍不住,疾上一步,喝道:“你下来!”伸手便向马缰挽去。手指结印,从那纤巧柔荑间竟涌出威猛气势——这一招“揽岳”,不要说是匹马,就是千仞高山压地而来也能挡下了。
白影一闪,却是陆晴空拂袖。袖角轻扫展晴翠的手腕,展晴翠顿时立身不稳,噔噔噔倒退了五六步。“不可失礼。”陆晴空看向展晴翠说,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展晴翠抬头,见马背上未妩眉也正皱眉冷冷看来,她心头越发羞恼,满目怒光地瞪了回去。韩晴光在一旁却是惊骇得面色如土。
“你给我下来!”未扬眉沉下脸呵斥。未妩眉看着展晴翠,正要说话,被未扬眉这一声喝断,只得闭嘴,微微地噘起红唇,慢吞吞地翻身下马。辫稍拖到地上,她把长辫在颈间松松地绕了两圈,怪委屈地低头咕哝着:“好嘛,人家下来啦……给你!”最后两字咬得恶狠狠,还瞟了未扬眉一眼。
“唉……”未扬眉叹气,旋即对陆晴空笑道,“还劳烦上人引我等参谒大圣尊。”
陆晴空颔首答应一声“请随我来”,转身起步。未扬眉从马背上取下一个长长的青色布袋挎在肩上,跟上前去。未妩眉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又念叨着“给我背给我背”,把那布袋抢了去。布袋里面装着坚硬一物,长约七尺,下端擦着未妩眉的脚踝,上端比她的头还高出半尺。未扬眉笑道:“还是我来罢。”说着目光一转,对展晴翠略微点头,以示歉意。未妩眉长眉一挑,咕哝道:“你干嘛?你干嘛?她敢拦我的马,你还看她……”
展晴翠直挺挺地呆立,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韩晴光低声道:“走吧,师姐。”却是手挽缰绳,替未家兄妹牵了马。展晴翠瞅了他两眼,更是说不出话,最后狠狠一跺脚,怨道:“你看见没有,她竟敢那样看我?大师兄还帮她……”
韩晴光打了个寒噤,一言不发。回想起展晴翠拦马时未妩眉的眼神——那一闪的碧光,炼尽这苍翠欲滴的古柏绿云也萃不出那碧色的万一——凡人的眼中怎会有那般销魂的光芒?是的,销魂。韩晴光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微微颤抖——若不是陆晴空及时出手,此刻展晴翠只怕不止送命,连魂魄也会化为乌有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