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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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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叶泽弈看见公园篮球场里挥汗如雨的杭方时,他依旧没什么实感。明明才几天没见面,似乎就有些生分了,不过说到底,是因为杭方的确有些变化。
短信只是约了他周六见面,其余一概没说,叶泽弈觉得可能只是杭方懒得打字,不管什么事情,他都一贯喜欢面谈。杭方告诉过叶泽弈,他不喜欢用手机电脑发短信邮件这种东西,现代社会使得交流联系变得越发简捷委婉了,简捷委婉到似乎电子设备上的文字就可以取代屏幕背后的自己,但是冷冰冰没有声音的代码文字只是水面上的一层油,谁知道油下是冷是热。只是,叶泽弈当时好想说,即使面对面,人心也隔肚皮。
杭方注意到叶泽弈来了的时候正摆好了姿势准备来一记三分,当然他也没管打招呼继续了动作,球脱手滑出一条流利的线,一个空心球。
“好球!”
“好球。”
两个人异口同声,杭方健气的语调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但是叶泽弈没有忽视他眼神当中的疲倦和晦暗。
杭方走到长凳前拿起毛巾擦了擦汗湿的脸和脖颈,叶泽弈顺手把他的运动饮料递给他,开门见山道“你这几天怎么了?”
“嗯?我不是病了吗?”
“我看你好得很。”叶泽弈脱口而出内心都不想吐槽了,只想杭方要是病了也得是心病。“你这么忙的好学生,叫我出来不是来瞻仰你打球投三分的吧?”
杭方沉默了,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就像无数的稻草压在他身上,终于到最后一根的时候他一脸的轻松痞态碎裂,徒留下有些空洞的神情。就像是一直紧紧绷着的弦少了一个顶端的固定点一样松弛下来。他勾起一丝苦笑,眼神冷漠。
“这么说班里人还不知道?孙学委挺维护隐私的嘛。”
那你还真是高看她了,叶泽弈心道,她还跟我说她那天没看见你。
“嗯,班里觉得你生了场大病。”就差没私下筹划着去打听医院来看望你个重症患者。
“大病?”他嗤笑一声,“算了,没说我半身不遂就行了。不然我这好端端的站这儿那多浪费人表情。”说完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还在转移话题,似乎还在犹豫着该说什么。老实说,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联系这位同桌。他们是朋友,但还远不到铁哥们儿的程度。杭方的人缘很好,却是属于典型的无差别对待,他和任何人都谈得来有的说但都不是很熟悉,换句话说,他这个人不交心。
“别打岔。”叶泽弈挑了一下眉,有点不耐烦,他头一次觉得杭方的磨磨唧唧实在是很讨厌的属性。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本身就和自己没关系,人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己来是自愿的,为什么人就非得和自己解释什么。想说点别的东西弥补一下,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没病。”
“可我老娘老爹有病。都有病。”杭方紧紧攥着塑料瓶的瓶身,眼神带着平常绝对不会有的怨怼暴躁,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他转头看向叶泽弈,但是叶泽弈知道他并没有再看自己,视线穿过了他,穿过了铁丝网,穿过了街道,他什么都没有在看。
“是吗。”很显然叶泽弈并不打算自己挑开继续话题,这种事只有杭方自己说才是正确的发展,要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全部取决于杭方。他不需要表现出任何的揣度猜测,他只是一个毫不知情也不太熟悉的朋友。他觉得杭方需要的只是一个倾诉对象以稀释他自己过于强烈的心情。
“你还是一样的冷淡啊。虽然这种事的确不适合往外说。”杭方笑一声收回视线,偏头直视前方强光照射的篮球场。“我父母要离婚了,我要离开这里了。”
“......”叶泽弈没想这句话是在这个时候这么简洁地蹦出来,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里需要说什么来安慰,可是说什么都不对。
“你是不是觉得我表现得有些夸张?这些本身就是大人的事。可是——”,杭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皱眉闭着眼,似乎做着和盘托出的决定。“可是人怎么就能变得这么快呢?”他弓起背将手肘支在腿上,捂住眼睛。
“杭方,谁在这种年纪遇上这种事情都是难以接受的。”叶泽弈学着长辈的口吻说完,又觉得这样实在太过不诚恳,任何一种轻易的安慰都是对对方遭遇的一种蔑视,况且他并不是如此的无动于衷,“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可是能够想象,你并没错...如果你信我,你可以都说出来。我会保密。”
空气再一次静止,一切又陷入沉默之中。叶泽弈一改之前有些焦躁的情绪,他现在并不着急,他知道杭方会说,但是需要时间准备。
“谢谢。”
接下来的时间里,杭方断断续续的告诉了叶泽弈一些事情,期间叶泽弈不出任何言语,只偶尔点点头,认真的看着杭方。他不出声有一部分是因为他不怎么会安慰人,更多的,他认为这种时候似乎也只需要去倾听对方说话。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却掺杂了很多细小微妙的变化,这些微不足道的变化却全部指向了现如今。
争吵、动粗,然后归于一片死寂,那就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点爆的硝烟弥漫的家。没有人出轨,没什么小三剧情,有的仅仅只是过于熟悉后长年累月的厌倦疲惫,不满累积,隐忍极限。全部的这些爆发于一夕之间。
只能说太过熟悉的人可能一开始就不该走在一起,就像杭方那青梅竹马的父母。他们因为熟悉了解而结婚,又因为熟悉了解而厌烦——只要看着对方,就能看到形成如今的自己的所有过去、正过着的现在以及直至终结前的未来;能看到所有被选择性无视掉的坏毛病臭脾气;能看到压抑已久的心如何自己一层层剥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会再有更多寻常夫妻会有的念想。因为这些,他们一步步怀疑婚姻存在的必要性,急需一种解放的自由新鲜的生活,最后剩下的种种顾虑只有杭方而已,曾几何时被视如唯一的他变成了累赘。
所以孙瑾玟去的真不是时候,简直能够想见‘迁怒’这个词的现场展示。
“是不是很可笑?两小无猜剧情的结局就是战争。”杭方讽刺着说,脸上却写满了迷茫和无辜“不过很快就会和平了,他们应该得到平静,死水一片的平静。”
“你也会得到平静,真正的平静,总是会过去的。”叶泽弈想了一会儿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他拍了拍杭方的背,然后就把手放在上面,他感到手掌下的身体在轻微颤抖着。“会好的。”
之后的很长时间他们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都不再说话。事实上两人的思维都处在一种接近放空的状态,但又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在想,非日常的情绪需要得到调整,一切都在等待着回归正轨。生活就是这么个不解人意的东西,它不会放纵任何人过长时间的沉浸于某种情绪。快乐也好、悲伤也罢。
坐到最后他们也什么都没说,沉默着一路回家。他们心照不宣的绕着远路,就像是第一次来到的旅客在观光般信步,却丝毫不为周围风景停放视线。他们经过人来人往的小商厦;经过熟悉到吐的学校;经过吵吵杂杂的夜市,只是无论经过哪里,走到哪里,都似乎只能穿透他们的身体,甚至连视网膜上也留不下一丝痕迹。
“你要去哪里读书?远吗?”终于走到一个离杭方家最近的街口时叶泽弈开口,他呼出一口白气,觉得要是再不说话只怕连再见也不会有机会说了。
“嗯,很远。在北方的大城市,我父亲在那里找到了新工作。他说那里的学校也更适合我。”杭方依旧直视着前方,似乎这样就能望见那里似的。“可是我不喜欢那里。”
“还回来?”
“......”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提出让杭方有一瞬间的失神,就像是才想起什么,刺痛了神经,他到底属于哪里?大人归大人,自己归自己。莫名的一股不甘心和不情愿像一把火从心底烧上脑门,心脏似乎才开始跳动起来,杭方觉得自己似乎清醒了回来。回来,会回来的,就只当做是旅外求学。一丝熟悉的笑意回归他的嘴角,停下脚步转身一把勾住叶泽弈的脖子贱笑道“哥哥我又不是要死了,你那么紧张干嘛?待小爷我学成归来请你吃饭。”
“我靠,谋杀!”叶泽弈掰着杭方勾的过紧的手臂挣扎着,好半天才挣脱桎梏。他咳了两声,面上给了这个间歇性发作的神棍一记白眼,心里却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啊,不吃你个小两万简直对不起我自己。”
两人就这么无视内心的嬉笑着,似乎和每一个平常的周末别无二致,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场景罢了。
水面上的一层冰油,杭方想,他终于还是浇上去了,浇到了烧灼的沸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