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采莲》竹移月影

5、重逢

　　孟同走了，留了一封信给我。我恨他，可是每当那熟悉的脸庞在脑海中闪过，我就变得浑身无力，再也恨不起来。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泪水，忽然想起有一个词语叫做欲哭无泪。我不禁苦笑，心里猛然抽搐。
　　拜别了外公与母亲，我离开了。他说他会回来，但我不想等。既是无缘，又何必再相见。爱一个人，却不得与他相伴终生，倒不如忘却的好。
　　行到莫干山下，我在客栈中偶然听到了洪师叔被杀的消息。我心里知道，一定是他。不禁想到，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可安好吗。
　　可是，他在何处，是否安好，与我何干。既已决定忘却，就不应再有一丝牵挂。
　　洪师叔死后，门中不可一日无主，便由门中弟子推举了另一位师叔做了掌门。他与父亲素来交好，幼时也常逗我玩笑。见到我时，他不禁老泪纵横。他带我去了师祖和父亲的安息之处。
　　我跪在师祖的坟前，拔下头上的金钗，轻轻抚摸着钗头刻着的两个字。孟同在信中说，那是他师父的名字，只不知他的师父与我师祖之间，有过一段怎样的故事。师叔见我抚着金钗啜泣，只道是我想念师祖，便告诉我，这枝金钗是师祖最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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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将父亲的坟墓迁到若耶溪畔，师叔没有答应。他说师祖生前最爱父亲，父亲也断不肯让她死后孤独，而母亲也有外公的陪伴。我没有强求，只是觉得，父亲与母亲生前如此恩爱，死后却也不能同穴。上天便是如此残酷。
　　师叔希望我能留下，我拒绝了。莫干山和若耶溪，都有我最美好也最残酷的记忆，我已决定忘记一切。
　　我去了苏州，找到三师兄。这时的他早已退出江湖，娶妻生子，经营着城中最大的一家茶楼。在他的资助下，我在城中繁华之处开了一家首饰铺度日。店里生意很好，常有姑娘们来光顾。也会有年轻的公子，带心爱的姑娘一起来。这些富家公子从不吝啬，姑娘们总是插得满头珠翠，心满意足的望着情郎，一脸的幸福。我轻笑着摇头，心里暗暗说：这哪里是爱情。
　　可到底什么是爱情，我无从知晓。往事已渐渐泛黄，深深的埋藏在了我心底的最深处。
　　我每日站在喧嚣的市肆，看门前来往的车马行人，日子很快的流淌，一晃间，已是五年。
　　三师兄的茶楼生意很好，他和师嫂无暇照顾小儿子银官。我很喜欢小孩子，也是为了打发时光，便常常带他玩耍，教他识文断字。师兄师嫂自是很乐意。
　　转眼春天已到，银官进了私塾，我每日清晨将店中事务交予伙计，牵了银官的手，送他到私塾门前，待日落时再来接他回家。
　　银官常说起私塾里的先生，夸那先生如何如何好，定要让我去见见。那日，我待银官走进私塾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窗边，想要看着屋里，他常常夸赞的先生是何许人物。只见那先生，身穿白袍，头绾纶巾，一身读书人的打扮，难掩眉宇间的英气。我不由心下一震，呆在了原地。这时，他似乎发现窗外有人，转头向这边望过来。我一时慌乱，慌忙一闪，逃也似的奔出私塾。
　　我知道他追了出来，可我没有回头，径直回到店中，冲进卧室。后来听伙计说，他在店外站了半日，请他进来，也似没有听见，只是呆呆的站着。
　　我没有流泪，这五年来，我过得很好。有师兄师嫂的照料，有银官欢声笑语的陪伴，平淡的日子也有了些生气。师嫂总是张罗着为我物色公子侠士，我都婉言拒绝了。而对于过往，也已渐渐淡忘。有些事不愿想起，它便也深深地藏身在心里的最深处，不会轻易浮上来扰乱心头。
　　我没有再去接送银官，对师兄师嫂只说店里忙，抽不开身。有一日他到我家中，带了一张字，说是先生写给他的。我打开了看，是两句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我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写了这两句诗送给一个少年，他说，他要保存一辈子。
　　想到这儿，我不禁心里一惊。这些年来，我总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一切，却发现往昔仍清晰在目，竟似昨日。那个少年的剪影，仍然停留在那片夕阳里，伴着淡淡的荷香。我别过脸去，再也抑制不住奔流而出的眼泪。
　　离开苏州那天，师兄师嫂送我到城外，依依不舍。登上马车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身后不远处有个白色的身影一闪，隐藏在树木间。我装作没有看见，上了马车。
　　回到若耶溪时正是初夏。当年邀我采莲的姑娘们早已出嫁，这时溪上的姑娘采莲的姑娘唱歌歌谣，阵阵欢声笑语被清风遥送，一如当年。茅舍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走之后，陈阿婆常来帮我打扫，因此很是整洁。我环视着屋内，书桌、书架，一切未变，可是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少女。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眼前的一切，那便是，物是人非。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书架旁。在那熟悉的位置，那张宣纸竟然还在，我展开来，墨迹清晰，映出两句诗：若耶溪畔采莲女，笑隔荷花同人语。
　　我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扔下宣纸，快步向溪边走去。走到溪畔，采莲的姑娘们却已回家了。我怔怔的立着，低头间，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发上的金钗依然熠熠闪光。背后似有轻轻的脚步声，我猛然回首，向身后看去。只见一抹残阳染红了半边天空，一个白衣少年，正立在满天霞光中，脸上却已写满了沧桑。他见我回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站定，笑望着我。那笑容里不再有当年的不谙世事，望向我的眼睛，却依然清澈。我微微一怔，也笑了，两行热泪滑过脸颊，落在脚下，不见了踪影。